“那……你打算怎么办?”雷耶先生问。
“事到如今我别无选择。只有暂时答应婚约,向我父亲和杜波瓦公爵恳求,撤销停演的训令,先争取一点时间。只要有时间,就一定有解决这件事、一劳永逸的办法。只是,雷耶先生,看来我不能帮忙主持剧院经营了。让我指挥完《巴黎一夜》剩下的场次,伯爵应该会答应这个要求,只要我答应订婚,他们 不会在意这种小事。但我还是得住回塞维涅家在巴黎的房子里,也不能常来剧院了。”
“雅各,你觉得怎么样?”雷耶先生问。
雅各没有答话。阿尔伯特每说一句话,他的心就沉了一分。
阿尔伯特连忙补充了一句:“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不会和杜波瓦小姐结婚。现在这些,只是假装表达诚意,免得他们再来干扰。”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就那么不愿意和她结婚?贵族之间的联姻不是很常见吗?”雷耶先生疑惑地问。
“因为我另有计划,”阿尔伯特目光坚定地望着雅各,“我知道自己要和什么人如何度过余生。”
雅各避开他热烈的注视,看着桌上的训令。他不怀疑阿尔伯特的真心,然而,他的直觉告诉他,他们的时日不多了。他不相信阿尔伯特的伪装真能骗过塞维涅伯爵的眼睛。正像阿尔伯特说的那样,伯爵既然开始动用枢密院的力量来逼婚,那他绝不可能就此罢休。枢密院印戳上象征王室的百合花看起来是那么冰冷刺眼,尖锐的花蕊正像一把闪着寒光的宝剑,而沿着那弯弯曲曲的枝蔓,似乎有一张大网伸展开来,让他们无处逃离。
雅各心事重重地从经理办公室出来,阿尔伯特却一改刚才的沉重,笑呵呵地打趣说:“这下我们可都是有婚约的人了。”
所以现在分开是最好的时机么?雅各心想。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只要他们各自履行婚约,他和珍妮结婚,阿尔伯特与杜波瓦小姐联姻,那么一切就会恢复寻常,过去的那段日子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努力抗拒阻力维持着这段关系的,只有他们两人而已。他们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阻挠他们,连他们的朋友都对他们的爱情一无所知。
再多的山盟海誓,都改变不了他们关系的孤立无援、摇摇欲坠。雅各害怕阿尔伯特假意接受的婚约会变成无可改变的现实,但他自己又不愿成为首先离开的那个人。
阿尔伯特似乎注意到他的沉默,拉他到走廊转角处没人的地方,抵着他的额头,轻声道:“别担心,雅各。我说了,只要争取来一点时间,我就有办法。”
“什么办法?”
阿尔伯特凝望着他,深吸了口气,然后突然郑重其事地说:“雅各?莱格里斯,我们私奔吧。等这里的事处理完了,我们就离开巴黎,离开法国,摆脱我们的婚约和我父亲的掌控。我们可以去维也纳,只要有我们的音乐,我们一定可以很快安顿下来。”
雅各被他突然的提议吓到了:“什么?”
阿尔伯特凑上来要吻他,低沉的声音里带着蛊惑:“你觉得怎么样?你和我,我们两个一起开始新的生活。没有政治,没有家庭,只有音乐和爱情。”
雅各左躲右闪想要避开他的骚扰:“那雷耶先生他们怎么办?你父亲会来找他们麻烦的。”
“我父亲只想让我远离第三等级而已。我离开法国,虽然没有回归贵族生活,但也同时脱离了第三等级,正中他的下怀。他本来就看不惯我,我正好从他眼前消失,他就算达成了目的,也不必报复我们身边的人了。”
“可……可我从没离开过巴黎,我的德语也不太好,看得懂,但说不好……”雅各呆呆地说。他从未想过私奔的可能,要他离开生长的环境,离开亲朋好友和雷耶歌剧院,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我会帮你的。”阿尔伯特温柔地拥抱着他,“这是大事,你好好想一想,但要抓紧,我们的时间可不多了。”
“哦……好吧……”
“我在维也纳的皇家歌剧院里有一些旧相识,会开始做一些准备的。”阿尔伯特重重地亲了他一口,才放开了他,“而现在,我得去向老伯爵报告他梦寐以求的‘好消息’了,今晚的《画家梦》我恐怕也来不了了。你尽管放心地照常演出,不会有人来找麻烦的。”
当晚的《画家梦》照常演出,一如之后每晚的演出,枢密院和审查委员会都没有派人来打扰。雅各知道,这是阿尔伯特以答应婚约交换而来的。如今,阿尔伯特身陷种种应酬邀约,不像以往那样天天来剧院了,只有在《巴黎一夜》演出时才能看到他的踪影。他乘坐塞维涅家的大马车,穿回了贵族的衣服,头戴假发,即使站在指挥台上的时候,也和剧院的气氛格格不入。
剧院里很多人开始对阿尔伯特存有戒心,怀疑他的动机,觉得他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剧院里。有少数人则念在阿尔伯特以往的平易近人,为他辩护,恭贺他的喜事。
雅各没有参与他们的辩论,他有自己的烦心事。他也很少看到阿尔伯特了,每次在后台偶遇的时候,阿尔伯特总催促他赶快答应私奔,说自己已经计划周全,等订婚舞会结束,贵族们安心地回凡尔赛去开会,两人就正好可以溜走。雅各被他上下其手地撩拨着,难以集中精神思考,一会儿想到两人在维也纳共同生活的幸福景象,一会儿又想到他们试图遗弃在巴黎的东西——这里有雅各的童年,有雷耶歌剧院的大家庭,有像真正的家人一样对待阿尔伯特的皮埃尔一家。
他们真的能习惯背井离乡、只与对方相依为命的生活吗?
“尊敬的雅各?莱格里斯先生:
“我们热忱地邀请您与未婚妻珍妮?利尔小姐前来参加阿尔伯特?德?塞维涅子爵先生与玛格丽特?德?杜波瓦公爵小姐的订婚舞会。时间:1789年5月16日晚8点。地点:塞维涅府邸。地址:……”
雅各攥着请柬在珍妮的化妆间门外徘徊。眼看着舞会的日子越来越近,他还没把请柬交给珍妮,像是在回避某场必定会发生的谈话。但他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他下定决心,抬手敲门。房间里传来珍妮的声音:“请等一下。是谁?”
“是我。”
“哦,雅各,进来吧。”
雅各开门进了化妆间,珍妮正在屏风后面换衣服,她的戏服搭在屏风上,白`皙的身体在屏风夹缝里若隐若现,雅各窘迫地移开目光,四处打量起来。化妆间里像平常一样花团锦簇,梳妆台上散乱地摊着一些信件,打开的抽屉里则有许多雅各从未见过的首饰。
“今天你唱得很棒,”雅各说,“当然,你每次都很棒。”
“谢谢。”珍妮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你知道这都该归功于你吧。”她从屏风后面出来,穿着轻松的便装衣裙,脸上的妆也卸了,不再是舞台上那个光彩照人的女伶,而回到了那个曾经激发雅各创作灵感的、普普通通的姑娘。
这是他曾经拥有过的,雅各苦涩地想,但很快他就会失去她,不,比这更糟的是,他会怎样伤害她呢?
珍妮注意到他的失神,凑上来吻了他一下:“你老是心事重重的,怎么了?”
“没什么。”雅各勉强笑了笑,拿起桌上的玫瑰花,“这些都是你的崇拜者送的吗?”
珍妮叹了口气:“是啊,刚收到的时候还很开心,但时间长了总觉得很烦人,又不好拒绝。”她拿起梳妆台上的信,“有的只是夸我唱得好,但有的就复杂了。像这位伯爵,还想约我吃饭。”
“难道没有看得入眼的?”
“恩,怎么说呢。贵族什么的我从来都不喜欢,而且他们谁都比不上阿尔伯特。至于别的嘛,有个三级会议的代表还不错,不过他去开会,很久没写信来了。还有这个,在索邦大学当教员,现在还在写书。……奇怪,你难道不吃醋吗?”珍妮疑惑地盯着雅各看。
“其实要是碰上更好的人,你不必太顾虑我的。你现在可是巴黎最炙手可热的演员啊。”
珍妮笑了:“你在想些什么呀?我在跟你开玩笑呢。能和你一起走到今天,将来也能一起走下去,我已经太幸运了,怎么可能看上别人?乐评人都把你捧上天了,你还这么缺乏自信?”
雅各局促地笑了一声:“是吗?”珍妮的忠诚本该让他感动,但又越发强烈地提醒着他自己的背叛。他僵硬地转移话题,将手里的请柬递了过去:“阿尔伯特的订婚舞会邀请我们俩一起去。”
“太好了,”珍妮兴奋极了,“我一直在好奇杜波瓦小姐是何方神圣呢。你和阿尔伯特是好朋友,见过她吗?她是什么样的人?”
“我只见过一次,但印象不太深了。”
“真没想到,连阿尔伯特这样看上去那么风流的人,居然也在急着组建家庭啊。”珍妮若有所思。
“的确。”雅各想起,珍妮对阿尔伯特总是带着些小女孩的迷恋的,阿尔伯特向来对她客客气气,而她也因为雅各和阿尔伯特的“友谊”而对他格外亲近。因此,珍妮并不像剧院里其他人那样因婚事疏远阿尔伯特,仍然把他视作好友。
但他没有预料到珍妮接下去的话:“那我们呢?雅各,我们的婚约已经拖了那么久了。那时我们说过,等我们都做出一番事业,再正式结婚。现在你名震巴黎,而我也有了这么多崇拜者,算是做出一番事业了吧?”
“呃……确实是这样。”
“我只是在想,你整天忙这忙那的,连人影都见不到,我看需要有个人好好照料你。而且,等我成了莱格里斯夫人,”她指了指满屋的鲜花和礼品,“也许别人就不会产生这么多误解了。”
珍妮说得没错,如果要结婚,现在是最好的时机。要是没有和阿尔伯特的那段经历,也许雅各早在《画家梦》首演结束后就会向珍妮提议正式结婚。但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在珍妮眼里,他没有任何理由继续拖延婚约,如果他还在婚姻殿堂门前犹犹豫豫,那解除婚约就是唯一的选择了。
“珍妮……我……”他吞吞吐吐地说着,不知道是否应该在这个时候坦白。
珍妮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你真该看看你的表情,像见了鬼似的,有这么可怕吗?放心吧,我没有在催你,只是提醒你一下,别光顾着音乐,忘了自己的事。”
雅各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幸好珍妮没有要他立刻做出行动,他仍旧可以按照自己的原计划,等到离开巴黎的时候再给珍妮留下书信解释真相,躲开尴尬痛苦的对峙。他像以前那样送珍妮回家,一路上听珍妮兴致勃勃地说这说那,一会儿计划着结婚后以莱格里斯夫人的名字继续唱歌,一会儿又问起阿尔伯特结婚后到底是阿尔伯特变成公爵还是杜波瓦小姐变成子爵夫人,一会儿又为阿尔伯特请皮埃尔而不是雅各当伴郎而打抱不平。雅各突然意识到自己想念珍妮活泼的说话声,想念她这种单纯而又正大光明的陪伴,但又不得不心惊胆战地小心回答着她关于阿尔伯特婚事的问题。
珍妮的纤手搭在雅各的手臂上,灼热得几乎隔着衣服烫伤他的皮肤,而阿尔伯特订婚舞会的请柬正放在雅各胸前的口袋里,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得他难以呼吸。他明白,现在他的手上正握着两个他深爱的人的命运——与阿尔伯特私奔,还是与珍妮结婚。选择任何一个,他都注定要无情地伤害另一个人。
而他自己则永远无法从痛苦的负罪感之中解脱出来。对他来说,根本没有哪一种做法是正确的。无论如何选择,他早已罪孽深重,无处可逃。
第十九章: 订婚舞会
酝酿了多月的三级会议终于在万众瞩目中开始了。各级代表从法国各地赶来聚集在凡尔赛,留在巴黎的人们也大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了政事上。街头散发的报纸和传单越来越多,来雷耶歌剧院看戏的人却越来越少了。雅各依照雷耶先生行前的指示,将《画家梦》的场次从一周三场减为一周两场,而阿尔伯特的《巴黎一夜》本来缩减为了一周一场,但在临演出时,雅各又接到阿尔伯特的来信,说是被种种社交活动缠身无法脱身,请求雅各代为指挥。信写得客气而又疏离,只有开头那“我最亲爱的朋友”和底下简单的A字签名隐隐透出一分亲昵。
雅各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阿尔伯特了。他们约定,在订婚舞会前减少接触,以免旁人起疑。等订婚舞会结束、塞维涅伯爵安下心来将全部精力投向三级会议以后,两人再做私奔的打算。雅各只得按捺心中的思念,一边等待订婚舞会的到来,一边利用这个间隙开始起草给珍妮的告别信。但写来写去,他总是不满意。他知道这是自己必须要做的,但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他似乎还在为这一切——为自己和阿尔伯特的忠诚,为阿尔伯特给他描述的那副美好到不现实的图景——感到忧虑。
当他在杜波瓦家的订婚舞会上看到阿尔伯特带着迷人的微笑和杜波瓦小姐并肩站在门口的时候,他心中的疑惧更深了。
阿尔伯特戴着假发,身着华服,向杜波瓦公爵和公爵夫人致意,与前来祝贺的贵族们交谈,一举一动都是那么得体。他微笑着听布封伯爵夫人说什么“全巴黎的女孩都要以泪洗面了”,温和而又漫不经心地劝慰那些曾向他投怀送抱的小姐太太。塞维涅伯爵、弗朗索瓦和弗朗索瓦的妻子站在不远处,满意地听他们的谈话。
雅各带着珍妮忐忑不安地向他们走去,心里却想起几个月前自己与阿尔伯特第一次相见的时候,阿尔伯特就是这个样子。那时雅各和珍妮的眼睛里只有彼此,那时他们谁也没和塞维涅家扯上什么关系。他不后悔与阿尔伯特相爱,但又多么希望回到那段简单的日子,那里没有灼热的激情,但也相应的没有忧虑和伤害。
阿尔伯特的谈笑自如让雅各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阿尔伯特本来就属于这里,而不属于自己那简陋的卧室或者拥挤嘈杂的雷耶歌剧院。那个像工人一样卷起袖管挥舞指挥棒排练的第三等级音乐家,那个抱着他挤在破旧的单人床上沉睡的男人,似乎只是长着阿尔伯特面孔的另一个人。雅各知道阿尔伯特只是在这里演戏,不知哪天,真正的阿尔伯特就会出现在他家门前催他动身,但阿尔伯特演得那么自然,雅各都有点分不清真假了。
“雅各,珍妮,好久不见。”他听到阿尔伯特带着笑意的声音。
“恭喜你们!”珍妮首先说,阿尔伯特吻了吻她的手,把她介绍给杜波瓦小姐,然后转向雅各。
“祝贺你们。”雅各机械地说,伸出手去要同他握手,却被阿尔伯特拉进怀里给了个有力的拥抱。“我很想你,”阿尔伯特低声说道,“等会儿我来找你。”
雅各被他放开时脸都红了。阿尔伯特却镇定自若,像是介绍普通朋友那样把雅各引见给杜波瓦小姐,然后便去和雅各身后的宾客打招呼了。
正像人们之前猜测的那样,阿尔伯特的订婚舞会确实吸引了各路贵族,尤其是住在边远地区的显贵,也作为第二等级代表趁着休会时间从凡尔赛赶到巴黎。与他们相比,雅各和珍妮是唯一出身平凡的客人。珍妮靠自己作为巴黎第一女高音的名声还能在人群中激起了不少好奇,但在座的宾客大都只是凑个热闹,对音乐并无实质兴趣,很少有人认出雅各。即使雅各穿上了自己最正式的装束,仍然格格不入。和珍妮跳了几支舞后,他便将珍妮交给前来邀舞的男士,自己则到露台上吹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