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到来都毫无预兆，就好像去影院看一场旧电影，看着看着胶片起火了，那卷起的焦边和越来越模糊的画面，就像是侵略者生归来。

凡萧脑中响起了一片地动山摇，像是有座火山在他体内喷发了，以往的画面伴随着蚀骨的痛苦侵占了他所有的感官，记忆从倒叙变成快放，又由快放变成定格，每一个画面都无比的残忍，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哀嚎，那些好或不好的任何岁月，全都铺天盖地，争先恐后的展现在凡萧眼前。

凡萧坐在地上，背靠墙壁，他看见前方床上，陈堂正艰难的直起上身看着他，发出低低的怪笑。

凡萧张着嘴，像是离水的鱼一般喘着粗气，他满面湿润，嗓子有些疼，他朦胧中好像爆发了，崩溃了，他大喊还大哭，满地的翻滚，撞倒了凳子和衣架，手指抠进头皮里，额头还碰出了血迹，耍猴戏一样惹得陈堂快意大笑。

“怎么了？你不是疯了吧，死儿子了？”陈堂哑着嗓子，浑浊的眼珠子里放了光，他没想到自己死前还能看了这一场好戏。

凡萧张开嘴却说不出话，他气息颤抖，浑身都在颤抖，眼泪更是止不住的流，他的脑子太混乱了，记忆一股脑的回来，他的脑子都炸了，可这时候悲伤还来凑热闹，它通过这张简易包装的光盘，源源不断的输送着刺骨的寒冷。

楼下传来一串巨响，屋内的两人都是一跳。

凡萧被这声音震得恢复了些许理智，他抽噎着扭过头望着门口。巨响想起了一阵，还包括人声和奔跑生。

“你活了就赶紧跑吧，为什么还要回来报仇呢？”陈堂放下心，平躺在了床上，同时扬起左手，向凡萧展示了手里的东西；“我抢在断电前一秒按下呼叫，我不知道你带了多少人来，但看上去他们全被堵在了门口。”

凡萧站起身，他看到的画面跟刚才一样，但他的心情却完全不同了，一些说不清的东西又回到了他的身上，这些东西相互拼接，组成了完整的他，让他痉挛紧绷的身躯松懈下来，前进的步子逐渐有力自如。

凡萧再次来到陈堂床前，他双臂撑在陈堂的枕头两侧，跟他双眼接触。

陈堂看着他，觉得他跟刚才不同了，带着浓重的危险气息，好像刚才他是故意进入到黑暗之中，然后换了个人出来。

“陈堂……”凡萧低声开口；“你不是让人搜了我的储藏室吗，结果什么都没搜出来，因为我把东西转移了，我未必会杀你，但我能让你生不如死……”

陈堂望着凡萧黑黝黝的眼珠，感受到从中并发出的热度和恨意；“哟，你有这本事？”

凡萧嘴唇在颤抖，他吸口气，刚张开嘴，屋门被打开了。

一个高个的人影走进来，凡萧第一时间举起枪，人影顿了下步，开口道；“放下。”

这声音低沉浑厚，带着浓厚的压迫感。

凡萧听着声音一颤，脑中快速的转动起来，而他身后的陈堂先他一步说出了答案；“孟浩？”

被叫做孟浩的身影没回答，他行至有光亮的地方，露出了全貌。

凡萧看着他，与他相关的回忆也慢慢浮出水面。

孟浩长的肩宽腿长，看着比同龄人年轻了一节，跟床上的陈堂简直不像是同龄人。

孟浩面带微笑的打量了一番凡萧的脸，一拳打在他肩膀上；“你真他妈命大，小子，跟我有一像。”

凡萧随着这一拳一晃悠，继续警惕的看着他，因为凡萧回忆起以前，他谁也不信，他既不想认这个父亲，也不想留在陈堂这，他原计划是把陈堂的材料都交给这个孟浩，让他们自相残杀，然后自己带着苏达隐姓埋名远走他乡。

“你刚才说……他没这个本事是吧？”孟浩没理会凡萧，而是扭过头面向陈堂；“你说他老子我，有没有？你的人来的可太慢了，我们堵车都到了，他们离这么近才到，堵电梯啦？”

陈堂此时表情凝重，半天不说话，他没想到凡萧居然带着孟爷的人来了，而且还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神情跟自己打太极，这风范，跟孟爷真是如出一辙。

说完，孟浩拉过一把椅子放在床前坐好；“你的人是被你那傻儿子分流了吗？真不耐打……我们就伤了几个，还有一个是你的手下。”

“你们父子俩……真是一模一样的卑鄙……”陈堂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不，”孟浩摇摇头，指着站在一边的凡萧；“我这两天才发现了他还活着，我们真没商量好，你别岔开话题，说说，你觉得儿子没这个本事，老子有没有呢？”

陈堂不说话，他的脸一半明一半暗，眼睛几乎瞪出了眼眶，但就是不张口。

“你把他交给我……”凡萧说。

“不用了，我来对付这老家伙，跟我对着干了小半辈子，还拐了我的儿子挑唆来杀我，这不是小事，”孟浩稳稳的坐在椅子上，那脸看着虽然已经爬上了老态，但跟凡萧还是有着6、7分的像。

“你这话……说的早了点……”陈堂的喉咙发紧，他床前站着跟他斗了许久的对头，还有他的儿子，这父子俩是他的死神，陈堂觉得自己的死期一变再变，现在终于成定数了。

“早了？”孟浩有点意外，接着脸上又挂上笑意；“早不早的，我说了算，最近我收到个包裹，跟你有关的，特别全，正好我也打算做点正经买卖，你说这玩意儿巧不巧。”

凡萧站在孟浩背后，看不到陈堂的表情，只听见一声冷哼。

“我也算够意思吧，嗯？亲自出马来看望你，听说你离不开这些机器电线的，是真的么？”孟浩说着，用手拽了拽电线。

“让我解决他！”凡萧坚持。

孟浩本想拿出了训斥手下的气势来呵斥凡萧，但当他扭头望向凡萧时，对上的却是一张近乎于跟自己年轻时一样的脸，孟浩迟疑了，他只能变换招数；“迟早会的，现在你先出去，外面有人等你。”

凡萧听了这句有些迟疑，显然是对着“有人等”产生了质疑。

孟浩看出了他的疑惑；“他告诉我你还活着，我今天要是不带人来，你小子就要被这老混蛋的人堵死在房间里了，他在现在在楼道里，你去看看吧，老东西的命我给你留着。”

凡萧似乎想到了是谁，他看了眼孟浩的背影，走出了房间。

45.父子相认

凡萧在楼梯口看见了苗羽，他差点没认出来。

苗羽受伤了，他坐在楼梯上，整个人往一边倒靠在墙壁上，一个面生的人在给他的伤口进行简单处理。

凡萧看了一会儿，默默转到了苗羽的正面，苗羽感觉到了前方的视线，抬起垂着的头，露出苍白的脸。

凡萧快速的眨了下眼睛，惊愕的神情在他脸上一闪即逝。苗羽看见了朝思暮想的凡萧，黑眼珠幽幽的冒了光，可很快他捕捉到了凡萧脸上的表情，苦笑了一声，苗羽又把头低了下去，一只手不自然的摸上了受伤的那半边脸。

“怎么还把脸伤了，自残？”凡萧歪过头去看苗羽，还伸手去扶他的头发。

苗羽十分抗拒凡萧的动作，之前没觉得这伤怎么样，现在面对了喜欢的人，苗羽忽然的就懊恼起来，恨不得把脑袋藏起来，只匆匆答道；“嗯。”

“你叫来的人？”凡萧问。

“孟爷。”

“你去找孟爷了？”

“嗯……”

“够能耐了你，”凡萧叹了口气，心想果然如此，也就苗羽这傻大胆敢做出这种事，不知道他怎么说的，孟爷不但没要他的命反而帮了他，真是命大。

苗羽听了这话眉头微蹙，他慢慢抬起头看向凡萧，觉得几日不见，身上有股说不出的……气息。

苗羽伤的是胳膊，包扎好后那人便离开了，凡萧叹了口气，扭身跟苗羽坐在了一起。

苗羽的眼珠随着他动，看画似的看着凡萧的脸；“我又救了你一命……”

“是啊……”凡萧目视前方，表情有些复杂。不得不承认，苗羽所言非虚，凡萧只身一人来到医院，要是没人在门口堵住陈堂的救兵，凡萧此时恐怕都凉了。

这让凡萧很为难，他主观上想跟苗羽撇的干净，不为别的，一是当时恨他骗自己，现在不恨了，二是真怕自己对他产生感情，产生依恋，这让他感觉自己对不起苏达，不，是对不起信仰。

凡萧再看看手上的光盘，老天似乎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笑话，他稀里糊涂的多活了这几年，在最后，苏达就和信仰一样支撑着他复仇，他无数次的用苏达激励自己，安慰自己，而在完成复仇的最后一秒，命运好像为了给予奖励恢复了记忆，相应的，信仰却崩塌了。

凡萧眼眶酸涩，他无声的抱住头，这是什么狗屁人生。

“我又没找你要什么，你这么纠结干嘛，”苗羽说话有些虚弱。

凡萧松了手，脸有些涨红，他也有气无力道；“你现在不要不代表以后不要啊，万一你要我命可怎么办呢。”

“我要过你命吗！”苗羽推了凡萧一下，视线落在了凡萧的手上，看着光盘上面的字，苗羽心里一跳；“你……找到他了吗？”

凡萧无声的点点头。

“他现在在哪？”苗羽冷冷的问。

凡萧看了他一眼，将手里的光盘冲苗羽一伸，苗羽不明就里，拿着光盘反复看，摸不到头脑。

“这是他留给你的录像？3G这么多？他跟你说了什么？”

“我没看，”凡萧盯着自己手指。

苗羽听了这话心里有一点高兴，继续问；“你不是一直在找他么，怎么临到头就不看了？那你辛苦不是白费了么。”

“没白费，仇报了，人……也找到了，”凡萧伸长了双腿搭在楼梯上。

苗羽看凡萧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猜想这苏达要么是死了，要么是人找到了，但是不跟他了，不过苗羽觉得后者的可能性不大。

苗羽也很好奇苏达的去向，他想了想；“我帮你看吧，然后告诉你苏达都说了什么。”

凡萧点点头。虽然他杀人无数，但受害者换成了苏达，凡萧立刻缩了，他甚至不敢细想自己怕的是什么，更别说直视苏达沾血的脸。

“都结束了，你打算去哪？”苗羽看凡萧这么安静，感觉十分不对，他开始没话找话。

这句话问到点上了，凡萧干笑一声，又深深地叹了口气；“不知道啊……”

话说完，凡萧脑中出现了个地点；“出国……海滨城市吧，我们之前约好的。”

苗羽一愣，他不知怎么，很快意识到凡萧口中的“我们”指的是他和苏达。苗羽急切的扎住凡萧的胳膊；“之前……？你想起什么了？”

“都想起来了。”

苗羽僵住，心想怪不得从刚才开始就看他不对呢。凡萧恢复记忆了，也就是说他变成原来的样子了，原来的凡萧苗羽也爱，但是爱多深恨就多深，还不如失忆了来的可爱，苗羽一直偷偷地希望凡萧就这么一直失忆下去。

“什么时候的事……”

“就刚刚，忽然一下子都想起来了，”凡萧冲身后的方向指了指。

苗羽安静了半天不说话，凡萧觉得奇怪，瞥了他一眼；“哑巴了？怕我想起来？”

“你想不想的起来跟我没关系，你又不是我的……”苗羽噌的站起身，将光盘扔到凡萧脸上；“要看你自己看，我不管！”

凡萧被他这一甩搞得有点心里起火，一把拽住苗羽的胳膊，不想这是他的伤臂，苗羽痛叫一声，扭头怒目而视。

凡萧毫无罪恶感，迎着苗羽的眼神再次一伸胳膊；“我看不了，你帮我看吧，我现在也找不到别人帮这个忙。”

“凭什么！”苗羽恶狠狠道。

“你看了就知道了……”说到这凡萧顿了下，他双眼黯淡，仰视着苗羽用几乎半恳求的语气道；“我……没法看……”

苗羽的气还没消，但也去了七八成，他抿着嘴，抢一样夺过光盘，他受不了凡萧那服软的模样，而凡萧也很会利用他这一点。

“听着混蛋，这不算你还我人情！”苗羽指着凡萧道。

“我知道，”凡萧一点头；“谢谢你……”

苗羽眼睛一瞪，胳膊奋力一挣，疼得他又叫了一嗓子，吸着腮帮子下楼。

凡萧看着苗羽下楼。现在没人陪他说话，思绪无法控制的开始瞎飘。

悲痛来得猛烈，去的绵长，凡萧坐在楼梯上长久的不动，忍不住又回忆了很多，他少年时的事，他第一次见到苏达时的事，他们相爱，计划离开，幼稚的私奔，和那个血腥的夜晚。凡萧心想，依着陈堂的性格，苏达被带回去就不可能活了，陈堂最无法原谅的就是背叛，更何况自己还是孟浩的儿子，陈堂养大自己就是为了让他们父子相残，而苏达原本也是杀手，却被他挑选来满足自己兽欲的，两个在他看来都是工具的人居然挣脱缰绳逃跑了，被抓回去的下场可想而知……

凡萧攥了攥冰冷的手指，心里可怜苏达在孤立无助的情况下受尽折磨，凄惨而死，而自己当时也是半死不活没法救他，归根结底，是自己害了苏达，要是当初自己不那么气盛，冷静一些，机敏一些，他也不会落得如此……

凡萧不受控制的一遍一遍回忆，就好像他把这几十年又过了一遍，只是这些事变得朦胧又遥远，说是上辈子都不为过，因为回忆里的主角，那个他纠缠的人，已经与他再无交集了。

苏达……我该怎么办……

凡萧念叨着这个名字，用手捂住了脸。

“嘿，坐这干嘛呢？”一只粗大的手拍上凡萧的脑袋。

凡萧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接着这只手从腋下拽起他的胳膊；“起来小子，起来！”

凡萧无奈，依着力道站起身。

“让你去外面等是让你上车，坐鸡霸这干嘛，”孟浩单手插兜，面露喜色，边说话边上下打量凡萧，看着心情非常之好。

孟浩年近60，因为保养得好，看着不仅显年轻还很有派头，没有娶妻私生子却是不少，不过都是黄嘴丫子，最大的还上初中，几年前，失踪了二十几年的大儿子突然出现，还带来了死对头的脉门，孟浩简直高兴地不知怎么好了，可没高兴几天这大儿子却是失踪了，随即传来了死讯，孟浩被噎的病了一场，出院后再没人敢提及此事。前几天，一个花了半张脸的生人不怕死的敲响了他的门，带来了凡萧的消息，孟浩本是不信他，但这人的消息却是越说越真，还带来了失踪已久的陈堂的消息。

孟浩一听能收了陈堂的老命便坐不住了，一定要亲自出马，而他还出对了，不仅收了陈堂，还意外捡回了儿子。

孟浩心里高兴，表面上却不肯透露太多，他对于这没在身边待过的儿子还不了解，打算先暗自观察观察。

“你现在有地方住吗？”孟浩问凡萧。

凡萧想也没想的点头；“有。”

凡萧对这个亲生父亲没多少感情，在他看来，孟浩与陈堂都是一类人，当初要投奔他实属无奈，凡萧本以为陈堂会把注意力从他们身上转移到孟浩身上，不想还是慢了一步，自己只与孟浩见过两面，还没来得及把东西取出来交给他，陈堂就发现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