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慧君原以为慕生同样爱他,想与他一起高飞远走。
但慕生心里,白慧君亦师亦友,唯独不是爱人,白慧君由爱转恨,最终想尽千方百计,死在了慕生面前,希望藉此让慕生记住他。
单就白慧君而言,这是个壮烈悲惨的结局,虽然在电影里的出场,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但宁颂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这个角色。
“观众会因此永远记住我。”当时的宁颂如是说,不过转念他又笑了起来,“当然……前提是你要让所有的观众都来看你的电影。”
除了白慧君,《慕生》中其他的演员,则是由新艺娱乐直接让公司的经纪人推荐,要求就是实力出色,当名单整合完毕,统一在一天,公司组织了试镜,容庭和陆以圳同时出席。
新艺娱乐以年轻演员为主,慕生的父母祖辈的选角并不在此列。
有两位重要的女性角色,则会在当日上午选拔出。
第一个是慕生父亲的小妾云氏,在慕生父亲垂垂老矣的时候,云氏百般勾引没有娶妻的慕生;第二个则是慕生后来爱上的女孩孟氏,她原本就与慕生定下亲事,两家门当户对,更是世交。然而,曾经在父母威压下,慕生本不愿意与孟氏成亲,但等他发现孟氏是世间唯一明白他对京戏的爱,不是玩物丧志,不是习惯倌伶,甚至无碍于他继承家业时,慕生已经家破人亡。此时,战争开始,孟氏跟随父母远走他乡,再没人说起两人的婚约。
这两个角色的选定倒都很顺利,云氏需要灵动妩媚,孟氏需要端庄知性,性格突出,对于演员表演的考察,也就更有方向性。一个上午就结束了所有女演员的面试,参考了容庭的意见,陆以圳敲定了两个名字,交给选角副导去处理后续问题。
和容庭随便吃了点麦当劳的外卖,陆以圳很快投入下午的工作。
男性角色需要的有三个,其一是慕生的堂弟慕德,对方觊觎家产,见慕生“玩戏子”,还介绍他去吸鸦片,妄图就此毁了慕生,未果,最后偷偷变卖了祖宅,拿着钱出了国,其二是一个道士,是慕生母亲的“精神寄托”,深宅妇人将所有无法从丈夫那里得到的快乐全都寄托在了这个道士身上,慕生曾因为母亲的哀求而心软,答应她不再去唱戏,但因为发现母亲与道士的苟且,最终对家庭彻底心灰意冷。最后一个,则是陪伴慕生到生命终结的人,是戏班的主人,见证了慕生与白慧君的事情,见证他一心一意想要唱戏的努力,最后在对方家破人亡以后,接受对方加入戏班。在他的眼里,戏曲是饭碗,是摇钱树,唯独不是艺术,可他天然有对戏曲的灵感,看得出好戏本子,遴选得出小学徒的好苗子。
这三个角色的性格远没有女性角色那么突出,每个演员都有自己去诠释的方法,作为导演,陆以圳不仅要看他们的表演功底,还要去领悟演员对角色是如何解读的,这就让下午的选角,显得十分辛苦
然而,就当陆以圳和容庭都有些疲惫,甚至考虑要不要先叫停,缓一日再继续时,制片助理却递来了下一个面试演员的表格。
“21号白宸。”
陆以圳登时一愣,他蓦地抬起头,果不其然,推门进来的男人,正是与他阔别已久的师兄白宸。
不知道是不是离开校园太久,白宸身上已经没有了当初温暖柔和的气质,恰恰相反,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表情充满戒备,唯有在与陆以圳双目对视的一瞬间,重新荡起一丝笑意与温柔。
“师兄……”
不等白宸问好,陆以圳已经本能地喊了对方。
就算知道他曾经爱慕自己,就算知道自己的无心之举,或许给对方造成不少创伤,但多年相交,白宸在陆以圳心里,依旧是那个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伸出过援手的师兄。
而随着陆以圳这么一喊,白宸脸上也复苏起笑意,那是对待信赖的朋友才有的笑容。
只是,他并没有顺着陆以圳的话去套近乎,而是一板一眼地朝着众人鞠了个躬,“陆导好,各位老师,我是白宸。”
社会终究将他打磨成懂得做一个外圆内方的人。
他微微一笑,按照流程简单地自我介绍了一下,“我出演的电视剧有《危情急诊室》里男三号胡峰,《真爱森林》里男二号薛一泽,还有正在播出的《深宫缘》男二号慕容均,我想试镜的角色是……戏班的主人。”
白宸这样公事公办的态度,让陆以圳有些别扭。
他还不习惯在熟人面前端出自己是导演、是名人的架子来,而他又相信白宸的演技,从对方开口的一瞬间,陆以圳已经觉得这个角色完全可以由白宸胜任,但他心理清楚,直接给对方大开绿灯,对白宸而言无异于一种羞辱,何况容庭还在身边,他不希望带来误会。
制片助理、选角副导都看出陆以圳和对方有私交,原本可以开口的,一时间也不敢贸然说话,生怕得罪了谁。
就在局面开始尴尬起来的时候,容庭忽然开口:“那你先看看这段台本,表演下试试看吧。”
陆以圳猛地侧首,但容庭和白宸彼此都是一派淡定,白宸接过纸页,专心地准备起来,而容庭更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在自己的本子上写了白宸的名字,用一个词概括了他的第一印象。
稳重。
陆以圳探着脑袋去看容庭本子上写的字,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些猜不透容庭想做什么,然而,陆以圳刚一抬起头,就刚好与容庭含着笑意的眼神撞上。
“放心。”容庭贴着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接着,容庭很快望向白宸,“准备好了吗?可以开始吗?”
容庭与陆以圳亲密的动作自然没能逃开白宸的目光,但他就仿若没有看见一般,依旧秉持着自己诚恳的态度,“准备好了,我开始了。”
说完,白宸深吸一口气,走到了房间的一侧。在虚空中,他像是拿起了一把宝剑,正在轻轻地擦拭。
陆以圳从这个动作就意识到,容庭给他的那张台本,是整部电影即将结尾的段落。
慕生失去了一切,家庭,亲人,财富,社会地位,却最终成为了他想成为的一个戏子。
白衣入世,他在戏班中拜师学艺,再度从戏班主人的口中,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慕生,高雅或低俗只在一念之间。”白宸轻声开口,他动作没有停,脸上却渐渐漫开几分不够认真的笑意。
这个戏班主人,过去是一群学徒里,功底最差的,他不愿意跟着师兄弟们练功,也不想当名角,可师兄弟们一个个散落天涯,前途未卜时,他却拥有了最稳定的生活。
像变了个人一样,白宸很快舒展眉目,显现出气定神闲的意态。
在他脸上,陆以圳再看不到那些为温饱而挣扎过的痕迹,没有对好角色、好工作的汲汲以求,他像是个一直生活富足,且知足常乐的人。
“你唱的戏,对我而言,是能赚到多少赏钱,不是唱得有多好,因此它就是低俗。”白宸说完这句话,终于抬头,仿佛看向了站在他身后的慕生,他笑容坦然,似乎并不觉得自己低俗又有什么不好,“而你放弃身外诸物,求一个心想愿成,因此,它就是高雅。”
给了对方属于自己的肯定,白宸将手里的舞刀放回了原处,弯腰掸掸长衫的灰土,他重新挺起脊梁,“不过我们可以殊途同归,你安心在班子里呆着罢,多一个人口吃饭而已,三爷我还是养得起的。”
一语落毕,白宸结束了他的试镜表演。
时隔三年,陆以圳再度看到白宸的表演,依然想为他鼓掌。
他早就觉得他适合电影!生动的表情,浑然一体的气质,这正是大银幕所需要、并且能够展现的,舞台剧对白宸而言,固然是热爱,但也是一种埋没。
如此想了,陆以圳也如此做了。
他拍了几下手,立刻引得几位制片和副导的附和。
“谢谢各位老师。”白宸不由得笑起来,再次鞠躬。
“也谢谢你的表演。”然而,容庭却抢白了陆以圳想说的话,他面无表情,让人根本看不出喜怒,“有结果我们会联系你,你可以离开了。”
其实这话完全符合流程,任何试镜都不会当场告诉演员你是否被选中。但不知道是不是容庭的身份原因,他此言一出,白宸就禁不住皱了下眉头。
然而,他终究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了。
白宸很快平复了自己的心情,沉默地离开了房间。
陆以圳隐有几分不满,扭头瞪向容庭。
但,与陆以圳想象的不同,此刻,对方的眼底满是笑意,全然没有表现在白宸面前的淡漠。
“容哥……”陆以圳嗫嚅了下,想指责的话也开不了口。
容庭笑容更盛,只是他没有搭理陆以圳,而是越过他,望向陆以圳身侧的选角副导,“我觉得白宸很适合这个角色,就定了他吧,之后不用在面试了。”
陆以圳短暂地错愕,不给爱人多想的机会,容庭轻声向陆以圳解释:“越是你的朋友,越要克制你的欣赏,不要让别人以为他是凭你的关系才得到这个机会,这对白宸而言,不是帮助,是毁灭。”
说完,容庭笑了笑,在桌子底下握住了陆以圳的手,“当然了,主要还是因为……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容庭知道自己错了。
陆以圳确实天真,但他的天真从来不是缺陷,而正是自己之所以爱上他的原因。
他宁可再去承受来自这个世界十倍的黑暗,也想要呵护好这份属于陆以圳的赤诚。
容庭已经隐隐有了预感。
就是这份赤诚,成为他生命里最艰难的那段时光里,最后的支撑。
第124章
演员合同签完,剧组的前期工作就算完成了一半,当然,剧组的预算也为此花出去不少。
坐在保姆车上,陆以圳翘着二郎腿,一边抱着电脑看报表,一边神神叨叨地嘟囔:“先帝创业未半而花光预算……”
容庭忍不住笑出声,伸手揪揪陆以圳耳朵,“别糟践文学。”
“你个艺术生,还懂文学?”陆以圳不以为然地翻了个白眼,“你高考语文有一百分?”
容庭被抓住短处,脸上不无尴尬。
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似乎已经接受在陆以圳面前暴露自己不那么完美的地方,也并不会因为对方知道自己的短处,而心有余悸。容庭伸手摸了摸陆以圳的脸颊,笑起来,没再去和对方斗嘴,而陆以圳也由此专心起来。
这是一个完全由自己掌控的剧组,好处是,所有的决定都可以根据他的个人意愿来下,坏处则是,一切的责任都由他个人承担。
一月底,春节刚结束,陆以圳就和容庭出发去考察内外景地了。
《慕生》的故事虽然发生在北京,但北京根本没有符合条件的影视基地,陆以圳在虎川影视城和穆山影视城之间抉择不下,索性趁着春节假期,拉着容庭出来“度蜜月”了。
虎川影视城的好处是基地建造比较成熟,不论内外景都不需要再花大价钱重新设计建造,也节省不少精力,但坏处则是,虎川影视城在国内名气最大,场地租金最高,就连周围宾馆的价格也毫不友好。穆山影视城则恰恰相反,名气不大,场地比较新,价格也便宜,相应的,陆以圳也需要自己再请团队,重新建造内景,这样一来,三月开机的时间就有些紧了,而支付到场地上的费用,也未必会减少很多。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影片预算八千万的投资,其中四千八百万要从陆以圳自己的腰包掏……这里面三千万都来自容庭当初给他那五千万的积蓄,剩下一千八百万则来自陆妈妈的赞助,冲着这两个人在他心中的地位,陆以圳无论如何也舍不得随便挥霍这笔钱。左思右想,陆以圳决定实地考察了。
虽然是为了工作,但这依然是陆以圳和容庭最轻松的一次旅行。
穆山就在山东境内,容庭的司机驾车,一个上午就开到了地方。傍山而建的影视城,既有山林寺庙等武侠区,也有山下明清、民国两个风格的街道、民居区域。
容庭和陆以圳都戴着墨镜,没知会穆山这边接洽的负责人,就像普通游客一样买了票,拖着手溜达了进去。
刚下过雪,整个天的都是阴蒙蒙的,四合院的房檐上落着厚厚一层白。这份水墨画一般的意境,轻而易举触碰到陆以圳心中对画面的灵感。
站在游廊里,他仿佛能看到自己的电影画面。
深宅之中,用锦衣华服来维持体面的贵族,色彩艳丽的衣冠之下,却是苍白龌龊的心。
“我觉得这里不错。”陆以圳缓缓开口,过分寂静的影视基地,让他的声音显得有些空灵,“一个远景,拍下整个宅院的鸟瞰镜头,黑压压的房子,白皑皑的雪,还有人来人往的热闹,然后镜头推近,你能看到他们穿着红红绿绿的旗袍马褂儿,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慕生的父亲再与小妾调笑,周围人一个个恭维着他,慕生的母亲严肃端庄地坐在属于她的位置上,仿佛对这一切无动于衷,她的表情像是一潭死水,角落里,你的堂弟在嘲笑你的无能,暴露出他的勃勃野心,镜头重新升起,推到一个角落……你的宅院。”
陆以圳的目光扭转,望向了容庭。
就在这一瞬,他仿佛看到的已经就是慕生。
“你穿着玉色的长衫,站在梅树下,北方的梅花并不是每一年都开,但你愿意每年都等它开,就像是一种希望。”陆以圳脸上浮出笑容,“他们那些虚无的热闹,都无法侵染你,你就站在这里,看起来薄情,自私,甚至还有一些呆滞,你宁愿将情感寄托在一株草,一束花上,也不愿关心这个家族的兴盛与衰亡,不愿关心当你年迈的父亲死后,你能继承多少家产。他们想把你的生命和这个家族每一个人捆缚起来,他们喜怒哀愁、生老病死,都渴望成为你的责任,而你只想要自由。”
原本站在陆以圳身后几步的容庭,听到他的喃喃自语,忍不住迎上前。
这一刻,陆以圳眼中像是蒙了一层雾,可奇怪的是,容庭却依然可以看到他眼中所透露出来的情绪。
这是对方亲手建立的世界,他熟悉这个世界里每一个人物,他们的悲喜,命运,脑海里的所思所想……不需要像《鲜橙爱情》中,连他自己都要去揣摩主角的意图和情绪,在《慕生》中,每一个人都活在他的心里。他就像是一个恒星,给了这些围绕他旋转的小行星温度与生命。
容庭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挑战。
他所要塑造出来的慕生,是在他的爱人眼里,被无限放大与美化后的那个人,他应该展现出的表现,更是在陆以圳脑海中,自己应当拥有的、最精湛的演技。
陆以圳希望他能借助这部影片登峰造极,可对他自己而言,这个角色的难度,又何尝不是前所未有的呢?
容庭忍不住伸手,抚了抚陆以圳的脑袋,最后小心翼翼地问:“以圳,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演不出慕生怎么办?”
他是整个剧组唯一没有接受试镜就被定下来的角色,即便是宁颂,也被陆以圳勒令去跟着专业的戏曲演员学习了。
被打断幻想,陆以圳愣了几秒才意识到容庭问了他什么问题。
“演不出啊……”陆以圳沉思了一下,接着抬起头,不无郑重地望着容庭,“那你要还我四千八百万,一百块都不能少。”
“……”
片刻失笑,但容庭还是很快严肃起来。
诚如陆以圳对他托付了这样的信任,但容庭同样不希望自己令对方失望。
“以圳,你认真回答我。”
看出对方的神色不再玩笑,陆以圳也不再敷衍容庭,他伸手拂过容庭风衣的排扣,他的围巾,最后扶住对方的肩膀,踮脚缠腻一吻,极为简单地回答:“我没给自己留退路,所以也请你全力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