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萍松了口气，招呼我进屋，她家的小院子里种着些蔬菜，都打着蔫儿发黄，看着就不好吃。

我看到她住的房子，才知道刚才外头的黑砖门楼还算好的，房子似乎只盖了一半就被撇下了，右边短了一截，用茅草和瓦片粗粗盖着。

我问：“怎么把房子盖成这样？不漏雨么？”

王芳萍苦笑：“这是小克亲手盖的，房子没盖完，他就出事了。”

我一噎，感觉戳到了人家伤心事，幸好屋里哒哒哒跑出来一个小男孩救场，他瘦瘦高高的，大约有个十三四岁，歪着脑袋看着我，也不怕人：“你是谁呀？”

“明刚，别淘气，快写作业去。”王芳萍呵斥了一声，他吐吐舌头就跑了。

我跟着王芳萍进屋坐下，她给我倒了一杯凉茶，我喝着茶环顾四周，她家用的还是土炕，家具摆设都有些年头了，看上去生活真的很艰难。

我问：“当年工地和学校不是给了你们赔偿款么？怎么不把家里收拾一下？”

王芳萍低头搓着粗糙的双手，语气有些迟疑：“警察同志……那些钱都没了，从头到尾我就没瞧见过。”

“什么？！”我惊讶地看着她，难道刚才包工头对我说谎了？

“警察同志你别误会，这是我们的家事，原本不该给外人说的。”王芳萍说着，刻满皱纹的眼睛慢慢红了，哽咽着说：“小克在家里排第三，他从小就性子软，不爱跟两个哥哥争抢，他爸妈去世的时候，老宅和新房他一个都没要，我们这房子全是小克一砖一瓦自己挣来的……眼看着苦日子要完了，我又生了明刚，小克那段时间总是特别高兴……”

我突然觉得杨小克有和陈玉婷很像的地方，隐忍而善良，这样一个人死了怎么会有怨气呢？

王芳萍继续说：“小克出事前几天，他大哥说要加盖二层楼，又舍不得请工人，就让小克加夜班给他帮忙盖房子，我劝小克别太累了，毕竟白天他还要上工地，可小克不听，说他大哥不容易……结果、结果就……明刚才刚满月啊，你说，他就这么撒手走了，让我一个女人怎么活？……”

王芳萍哭得泣不成声，我赶紧掏纸巾给她，安抚道：“大姐，您别伤心，怪我不该过来问您这些，对不起、对不起……”

王芳萍摇摇头，说：“警察同志，我没事。这么些年熬过来，我早想开了……其实社会上还是好人多，按理小克的情况不赔偿也行，可他们还是给了钱，我很感激的。”

我疑惑道：“可那些钱呢？为什么没到你们手里？”

20.又出事了

王芳萍咬着嘴唇，半晌才轻轻道：“钱，被他两个哥哥分了。”

“怎么会这样！”我震惊极了，这还是亲哥哥吗？

弟弟死了，而且还有自己的责任在内，居然好意思吞下这笔钱？

我怒道：“这事儿就没人管？”

“这是家事，有谁会管？”王芳萍苦笑：“当时明刚生病发烧我急用，他们俩骗走了银行卡说去城里帮我取钱，结果一分钱都没给我，我等了一天一夜，差点儿耽误了明刚的病……后来再去找他们，他们死活不承认有这事儿，还说我把钱给了野汉子，用脏水泼我出门。”

我正想说什么，小腿猛得一疼，被刚才那个男孩子给踢了一脚，他恼火地瞪着我：“坏人！不许你欺负我妈！”

王芳萍一把拉住他：“明刚！不许胡闹，那是警察叔叔，快道歉！”

我摆摆手，龇着牙揉腿干笑：“哈哈哈，没事儿没事儿……这小子还挺有力气的。”

杨明刚乖巧地伸手给王芳萍擦眼泪，他虽然是个男孩儿，但手指细细长长的，比大多数女孩子都要好看。

细细长长的手指……我一拍大腿——原来是这样！

“大姐，这孩子的手真秀气，你老公的手也这样吗？”

王芳萍点头，诧异我怎么问这个：“是啊，小克生得好，手也好看。”

于是所有的线索都串起来了——

谁说男人的手就不可以秀气？赵玉背上的鬼掌印并不是什么女人的，正是杨小克的！

而杨小克杀赵玉、害方甜甜的理由，我也知道了，是同情！

他同情同样是好人却被欺负的陈玉婷，因为杨小克自己当了半辈子好人，可枉死不说，老婆孩子还在受欺负，难怪怨气这么大！

糟了——张可怡有危险！

我刚要给队长打电话，手机就震了，正是队长的，他在那边严肃道：“小何，赶紧回来，十一中又出事了。”

我问道：“是张可怡吗？”

队长一愣：“你怎么知道？”

我看王芳萍正在跟儿子说话，走到屋外压低声音道：“队长，害赵玉和方甜甜的就是之前的民工杨小克，具体情况我随后再跟你汇报，我得找死人脸去一趟十一中。”

队长说：“行，你快去，我也觉得302有蹊跷，已经把方甜甜和陈玉婷都转移到医院，由魏九霄重点保护了。”

挂了电话，我和王芳萍母子告别，告诉王芳萍我会帮她向法院起诉，一定能追回那些钱，她千恩万谢地拉着儿子出来送我，脸上沧桑的皱纹似乎舒展了一些。

我给警车挂上爆闪灯，油门踩到底一路疾驰，到小区门口甩尾停车的时候，差点儿没把路过的大爷给吓死。

我顾不上太多，说了声抱歉就赶紧往家跑，死人脸个原始人不用手机，这会儿万一不在家我就没辙了。

结果还没跑到楼下，就看见一身黑的死人脸慢悠悠地朝我走过来，背着包的身影简直是——光芒万丈！

“死人脸——快点快点！”我兴高采烈地招呼他！

他淡淡道：“不急，时候没到。”

我一愣：“啥？”

死人脸说：“他怨念不散修成鬼灵，申酉交替才现身。”

申酉交替……什么鬼？=  =

我飞快地百度了一下，尼玛=皿=，下午五点就下午五点，装什么有文化！

现在才不到四点，急也没用，我问死人脸：“那要不回家等会儿？”

“先去布阵。”他突然停下脚步，转向我道，“何征，那女孩注定有劫，躲不过。”

我懵了半天，才琢磨过来他是在说张可怡，心情突然有点儿复杂：“死人脸，你昨天就看出来是怎么回事了？”

“嗯。”

“那干嘛不告诉我？”我有点儿埋怨他，什么劫不劫的我不懂，我只知道现在又有一个无辜的女孩子受到了伤害。

“我一开始就说了，只捉鬼，不破案。”死人脸的语气变得有些冷，“帮她，就是害她。”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肯救张可怡，死人脸也不肯多解释，于是气氛就这么僵了下来。

老实说，直到昨天为止，我还觉得跟他是朋友了，甚至认为死人脸变得越来越有人情味儿，可现在看来，到底是我太天真，死人脸还是一开始那个冷冰冰的死人脸，他从来没有变过。

独来独往，毫无情绪，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动摇他。

我有些失望，这块儿坚冰太强悍，就算我是法医老张嘴里像太阳一样的天阳体，大概也没办法融化他。

我下意识地抬手摸头，却只摸到了刺刺的发茬子，这才想起来，死人脸的鸭舌帽被我落在王芳萍家了。

似乎，我们两个人之间唯一的关联，也就此断开了一样。

……

我跟死人脸一言不发地去了十一中，秃头教导主任本来还想询问一下案情进展，一看到我们俩都黑着脸，赶紧找了个借口溜了。

死人脸蹲在302宿舍里布阵，先用铜钱和红线摆了个封闭的五边形，又用一把朱砂引路，将陈玉婷桌子底下的血迹一路连到五边形阵眼里，前前后后用了不到两分钟就收工，他拉了把凳子抱臂坐下，闭目养神。

我犹豫了一会儿，虽然尴尬，但还是先开了口：“死人脸……杨小克那个鬼灵，你打算怎么处理？”

他闭着眼睛，淡淡道：“灭魂。”

“可以不灭他么？”

死人脸睁眼看向我：“不行。”

“为什么？”我有点儿急了，“上次你不是还送任倩倩的鬼魂去阴司了吗？杨小克害了人不假，可他本性不坏啊。”

死人脸沉默了几秒，说：“……我试试。”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说不确定的话，不过当时也没多想，只以为又是死人脸的那些不干涉原则。

时间到了五点左右，死人脸给我贴了开眼符和护阳符，将302宿舍的门窗紧闭，明明是闷热的夏天，屋子里竟然凭空出现了一丝凉意，并且在短时间内，就变得越来越冷。

我打了个寒颤，老老实实地蹲在屋角看死人脸收魂。

五点整，陈玉婷的凳子忽然动了一下，凳子脚擦在地砖上，发出刺耳的短鸣，我瞪大眼睛，看到桌子下面的朱砂被一股贴地的怪风吹开，接着一抹白影闪电一样顺着朱砂钻进了铜钱阵里。

死人脸摸出五把小旗，和上次收服山魅时的类似，他随手一甩，五把小旗就端端正正地立在了铜钱的钱眼里，屋里怪风肆虐，五把小旗却仿佛被黏在了地上似的稳当。

我每次见死人脸收鬼都叹为观止，感慨人家高冷也有高冷的资本啊。

死人脸静静捏了几个决，屋里的温度渐渐上升，怪风被局限在阵里，甚至盘旋成了一小股旋风，横冲直撞却始终不能冲破阵形。

“现！”死人脸低喝一声，手腕一翻，将一张我从未见过的紫色符咒点燃，丢进了铜钱阵。

那张紫符威力极大，爆出一声巨响之后，铜钱阵里的白色旋风不见了，化成了一个兽身人脸的怪物，身后拖着长尾，爪子却是人手的模样，趴在地上不断地抓挠低吼，看上去十分恐怖。

“这、这是什么东西？！”

死人脸淡淡道：“鬼灵，或者说，杨小克。”

21.解救鬼灵

“杨小克？”我惊讶极了，再努力去分辨——鬼灵虽然发指眦裂，但依稀能看出杨小克的影子，他双目翻白，显然已经没有了任何意识，只是在不断地冲撞铜钱阵，企图跑出去。

“他怎么变成了这样……”

我本来还想告诉杨小克，我会帮他的家人追回那笔钱，让他平息怨气不要再害人了。

可现在……这个发狂的半兽人形态完全没办法交流啊！

“女生宿舍楼养阴，他又因为枉死，魂魄困在此处无法回家，怨气难散，就借阴修成了鬼灵。”死人脸掏出一把小刀，在手心狠狠划了一下，“鬼灵这东西，已经没有任何的记忆和人性了。”

死人脸说着，面无表情地把鲜血抹匀了手掌，猛地按在了鬼灵的脸上，鬼灵脸上起了白烟，无声地痛苦嘶叫，却老老实实地垂下了尾巴不敢挣扎。

我清楚地看到，死人脸的鲜血源源不断地从掌心涌出，弥漫成一张红色的网，笼罩了鬼灵的整个身体。

那些被血网覆盖的地方，都起了白烟，散出阴暗的黑气，渐渐回复成了人形。

死人脸面色逐渐苍白，冷冷道：“何征，你看清楚，逆天而行，就要付出代价。”

整个过程持续了有十分钟，但对我来说，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死人脸流了很多血，鬼灵身上的阴气不断散出，最终化成了人形，跌在了地上。

他收回手，一双漆黑的眼睛冷淡地瞥向我，轻声道：“可以了。”

……

说真的，山魅、甚至那个蓝皮鬼婴，给我的感觉都要比鬼灵凶险，但我却头一次看到死人脸这么辛苦的样子——冷汗濡湿了鬓发，呼吸有些急促，他坐下专心地处理伤口，不言不语。

我突然很愧疚，我知道，死人脸是因为我那句想要保住杨小克的话，才白白受了这些罪。

逆天而行，救下了杨小克，却伤了他。

我终于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我上前想看看他的伤口，他却避开了我的手：“没事。”

……

“死人脸，你跟我说张可怡躲不过劫数……是怕我自责么？”

他略显惊讶地看向我，却没有否认。

我叹口气：“对不起，先前是我口不择言，张可怡的事，跟你没有关系，全怪我自己没能及时察觉。”

死人脸微微眯了一下眼睛，居然跟我打岔：“帽子呢？”

“我落在杨小克家……=  =你丫别跟我打岔！我在郑重地跟你道歉啊！……还有鬼灵的事，我什么都不懂，害你受伤了。”

他闭上眼睛，转过了头，没搭理我，我满意地笑笑，这下算是冰释前嫌了吧？好歹他的表情没有那么冷冰冰的了。

“死人脸，杨小克这样……算是好了么？”

“对，”死人脸颔首，“现在是生魂，再多一滴血，就会损伤他的阴体。有话快问，他撑不了太久。”

杨小克还瘫在铜钱阵里，双眼放空，好半天才回过神：“我……这是在哪里？”

“十一中302宿舍，你死掉的地方。”我说。

杨小克茫然道：“十一中？……对，我死了，我从上面摔下来，死掉了……那你们是谁？”

“我们？”我走到铜钱阵附近蹲下，给他看我的警官证，“变成鬼灵害人的事你可能不记得了，我是负责本案的刑警，今天中午我去见了你的老婆孩子，你的冤情我也了解了，那些赔款我会通过法律手段帮她们追回来，你放心。”

“真的么？”杨小克有些激动，又内疚地抱着头低喃，“我居然害了人……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听到家里的事情太气愤，又没办法离开学校去帮她们，就越来越恨，慢慢变得不像自己了……”

他哽咽着：“后来的事，我全都不知道，警察先生……我、我真的害了人么？”

我安抚他说：“杀人的是鬼灵，并不是你。”

杨小克缓了一会儿，才接受这件事，他显得很平静：“警察先生，麻烦你帮我转告芳萍，她是个好女人，不值得为我耽误一辈子，让她改嫁吧……可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死人脸站起来：“去阴司，你原本该去的地方。”

杨小克点点头，十分配合死人脸的行动，很快就像之前女鬼任倩倩一样被封在了符咒里，死人脸熟练地折成三角绑上线，揣进了兜里。

我上前打开门，夕阳暖金色的光芒照射进来，302宿舍里闷热而安静，似乎刚才的一切都是场幻觉。

队长他们还守在医院，我得过去汇报案情，顺便看看那几个女孩子的情况，于是跟死人脸打了个招呼，先离开了十一中。

……

赶巧了，在医院门口遇到了她们的班主任秋老师，她一见到我就笑着说：“警察同志，你可一定要帮我谢谢你那个穿黑衣服的朋友啊！”

我疑惑道：“死……张焕？他怎么了？”

“他可真是神了！”秋老师感慨道，“昨晚他提醒我不要让张可怡靠近宿舍楼，今天中午张可怡想偷溜回宿舍，我发现了就赶紧去找她，你知道嘛？就差一步啊，幸好拉住了她，不然宿舍楼上掉下来的花盆就直接砸脑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