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永远都出不去……我一个人在黑暗里,天天这样走啊走,还是什么都没有。我现在还可以说话。等到将来,会连说话的功能都丧失掉……眼睛也没有用了,耳朵也没有用了,什么都没用了……我会在黑暗里,直到死掉……”
许玖拖着瘸腿木然地往前走,他开始忘了自己为什么要不停地走。
是了,我要找出口。
我要出去。
所以我要一直走。
有液体沉沉坠着眼眶掉下来,他像个木头人一样被自己心中的执念拖着往前走。什么都不重要了,生命、空间、爱人,在死寂空茫的黑暗里一切都不重要了,或许根本没有出口……好黑好空好静啊……
巫医族的炼药房。
这是巫医族的禁地,只有血缘浓厚的子孙才能进去。门禁上设有先代巫医识别子孙的滴血阵法,整个领地内只有四人能进入。
得益于此,很多族内的核心事宜也会在这里商议。
“阿伯,已经两天了。那人不会疯吧?”巫离担忧地问道。
巫满皱了皱眉:“再等等。”
巫满虽这样说,心里也不是不担心。巫医族处罚情节严重的犯人一般都会关入无灯牢,无灯牢是个非常严酷的刑罚,他把人关在里面隔绝一切,更要命的是里面的黑雾是一种罕见药材,它掺杂着能引发人悲观绝望的噬魂草,能让人大脑麻木错乱。呆的越久,吸入的黑雾越多,人就越绝望。最后丧失心智,崩溃自杀的不在少数。
无灯牢还会让人产生时间过了很久的错觉。它无限制地拉长时间,心智坚强地会熬得久一点,心智薄弱的一上午就疯了。
再守口如瓶的叛徒,进了这里也会全线崩溃。如果能有出去的一线希望,他们会言听计从任由摆布,就算是死,也万分迫切地希望死在外面。
巫满想知道许玖能治疗杜图玄双的秘密。这个荒原上的野小子是如何在没有任何指导,没接触过任何一个巫医族的情况下拥有医术的秘密。
据说巫医族的先祖就是得天启的神人,一出生就拥有起死回生的能力。九显然不是神迹,他的治疗跟他们一样是依靠药物的,那么,他是如何得知那些药物的功用?
他会不会也跟先祖一样,有双神赐之手?
如果我们巫医族拥有这双手,那是不是就不用再皓首穷经的配药试药?每个巫医族的大巫医都因以身试药余毒累累,这个家族后面都是一条条人命堆积起来的。
所以,这个秘密,他们必须要知道。
他必须要让那个野小子丧失神智。如果疯到话都说不清,那干脆杀了,也解决掉一大隐患。
巫满站在一面铜墙边,缓慢又不容置喙道:“再等半天。”
第91章
冬月过去的第七日,天气刚有了炎热的苗头,许玖在巫医族中消失。
城内也陷入了股奇怪的氛围,每个人或多或少在疑惑,平时维护治安的庄园亲卫开始大批量出现,并迅速散播到各个角落。进出城门也要在两排荷甲以待的卫兵眼皮下战战兢兢走过,这使每天进城的小贩流失一半。
对这份肃静不适应的显然还有城内的巨贾富户。他们做的是整个领地的生意,如今流动人口锐减,进城出城都要搜查,使得许多生意被迫停滞。
“那位大人又在搞什么?”
“听说是巫医族扣了庄园的人,那位大人在搜查呢!”
真是阎王打架小鬼遭殃,巫医族惹得事却害得他们耽误生意,也不知道丢的是什么人,弄如此大阵仗。
杜图庄园,黑塔。
“大人,天晚了,您休息吧。”砃静静来到男人身后。
杜图玄双放下手边的册子:“嗯。”
大管家俯身将椅子上的账册拿出来放到桌上,推着他去浴室。
“九还没消息?”
大管家道:“是。”
杜图玄双摸了摸心口:“已经五天了。”
砃见他满脸疲惫,心疼不已:“大人,九是个稳妥孩子,会安全回来的。”
“他要是稳妥,世上就没有捣蛋的了。”杜图玄双累极似的合上眼,“一个傻小子。”
大管家默默替他宽衣:“九现在还没出事,大人不能将自己身体累垮了。”
杜图玄双不答,只是闭着眼,双手互握,脸上有化不开的阴郁。
他跟九结了契约,虽然效力大打折扣,但双方的死生确是有感觉的。他没感到九的生命力消逝,但却无法察觉到他的处境。杜图玄双半生有很多次痛恨自己精神力微弱,每次都会让他内郁很久,但这次尤其无法忍受。过往的绝望疼痛总会随时间淡化,淡化成记忆中的一个符号,然后每每总能再一次感受它的蚀骨痛楚。
“大人?”大管家轻轻触了触他。
杜图玄双没有反应,似乎是睡着了。
不知那个惹大人担心的小子现在如何?若是让大管家回想近几年让他头疼的事,把九带回庄园就是一例。他不后悔带那孩子回来,只是自责自己没教好他。九来的时候年纪不小,性格已经成型,跳脱顽劣,屡教不改。他也曾让那孩子去学礼仪,可他一撒娇,大人就心疼他,也不愿拘着,礼仪学的虎头蛇尾,最后不了了之。
如此莽撞地掉入别人的陷阱,还是自己没教好。
杜图庄园的黑夜又来临了。然而有一个人已经呆在黑暗里不知多久了。
最初的时候许玖发疯般不停走,走的双腿肿胀几倍,断骨钻心。后来他终于趴下了,他想到了杜图玄双。自己在这里多久了?小玄子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肚子在不停地轰鸣,饿晕之前许玖进了空间。
空间跟外面截然不同,一个亘古黑暗,一个永远白天。
见到光的时候许玖捂了下眼睛,有液体顺着指缝流下来。他在外间的时候常常觉得一辈子都过完了,但看到空间的种子才发现自己进来还不到一个月。
这更让他绝望。
杜图玄双为什么没找他?会不会以为自己死了?也是,已经一个月了。
正常人谁会在一个没吃没喝的地方生活一个月?
孤单让他发疯,他忽然想起前世看到记者采访登月宇航员,问他一个人在月球上是什么感觉。当时许玖觉得很酷,全世界那么多人,只有寥寥几个人有幸能见识到宇宙的大奇观,肯定是非常激动吧。那宇航员答的什么他忘了,但自己现在可以替他答了。
那就是孤单——害怕自己被世界抛弃,害怕再也回不去的孤单。
每个生命体都会感到孤单,在自己不被理解,在世上知音少,在不得不随大流掩饰自己中孤单。但那些还是身处人群中的孤独,而不是世界突然只有自己一个活物的惶恐。
许玖呆在空间,突然变得不爱出去。一个月快要过去了,杜图玄双或许都找不到他了。
“谁能想到我还活着呢?”他大声地说话,“杜图玄双你还在找我吗?”
“才一个月,你要多找我一会啊。”
“起码要找我一年。”
“……”
“一年是长还是短呢……”许玖抱着脑袋木呆呆想了半晌,“万一他觉得长怎么办?”
“他觉得时间太长也好,短的话他能活的更开心一点。”
“唉,”许玖一头扎进水里,闷闷吐了个气泡,“找不到就算了吧。弄得不开心就不好了。”
他难过地揉眼睛,眼珠红彤彤的:“如果你能找到我,我有好东西要给你。”
后来的几天许玖的话唠越发严重,常常一句话车轱辘般来回说,反正也没人听见。他像个年长健忘的老人般,一个人人自言自语,后来更是爱上了找系统说话。
[滴滴滴,06号植株成熟。]
他为了让系统说话,开始疯狂地填药典,第六块田是商路草,成熟后的商路挂着一串串紫红的浆果,但味道着实难闻。商路主要是根茎入药,许玖将植株刨出来用水洗干净,将根茎切进小瓯里,开始拿他收集的药材一项项试。
由于他做的认真,再加上收集的药材品种已然不少,导致他的进度相当快。
才试了不到一百种材料,商路的进度已经达到要求了。
[滴滴滴,06号植株收录完成。]
许玖麻木地笑了一下,这世界唯一在跟他说话的就是系统了。虽是机器刻板地声音,但听在耳朵里却仿佛天籁,他那么努力地做任务不过就是为了和系统聊下天。虽然聊天对象比较寡言,但他可以多说点。
“哪,我很厉害吧。”
[滴滴滴,现开启07号药田。]
“才两天,顶多三天?我就把一块田解开了,如此聪明,都把自己折服了。”
第七块药田紧挨着出现在水塘边,许玖呆愣地看着药典,又沮丧下去。等系统下一次说话又要一个月哪。
商路是有毒植被,但同时又可以毒攻毒,治一些毒疮肿胀什么的。许玖随意翻着他的药性,突然被一行字吸引了目光——“着湿白根一块,和犀兽珠碎粉,可克化毒物,自带荧光。”
犀兽珠就是许玖带进空间的夜明珠,这种珠子能发光,杜图玄双有一大堆,是从犀兽的下颌处掏出来的,可做照明用。
许玖在掉进来的第二天就把那珠子翻出来了,但拿出后才发现明亮的犀兽珠到了外面竟然被黑暗自动湮灭,眼前依然伸手不见五指。
那黑暗仿佛是吞噬一切光亮的黑洞,只有浓黑才是永恒。
许玖忐忑地哪锉刀将犀兽珠磨碎,一点点洒到商路根上,洒了一层犹不满意,直到把商路根裹得跟炸鸡腿似的才作罢。
他双手举着裹好的商路根,深吸一口气出了空间。
……又是让人抓狂的黑暗。
许玖愣愣地站在原地,难过地闭上眼睛。
他其实没报多少希望的,有用更好,没用……也没关系。他握着手里的东西,释然地睁开眼。
他感觉眼睛有点花,因为眼前出现了散碎的星星,颇像被摔晕后出现的幻相。但——他在自己眼前挥了挥手,那星星忽隐忽现,竟还明亮了些。
商路根如同华丽舞台上的特效灯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清晰地告诉许玖则不是幻觉。
莹莹的绿色光芒汇聚在一起,由弱变强,由点及片,最后变成了一根明黄色的月灯。它幽幽地发着光,静静地打破黑暗,在周围黑雾的衬托下越发遗世独立。
许玖将商路根捧到眼前,贪恋地看着这光亮。黑雾如游丝被荧光快速吸收进去,吸收的越多,光线越亮,许玖也看的越清楚。
他突然清醒了。
这分明是个骗局。
这个地方是人工的,而黑暗则是因为这里充满毒气!
越靠近商路根他越清醒,想起他前些日子没来由的绝望偏执,心如死灰。他本不是这样一个轻易绝望的人,他许玖两世,连上辈子命悬旦夕都没能让他轻易绝望,怎么可能会在身体康健有吃有喝的情况下去寻死?
他是要找杜图玄双的。
他掉进了这么个地方,杜图玄双可能找不到他,他要自己出去。
有了光,一切看起来就简单了。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掉入了一个巨大的圆里,地板则以巧妙的角度倾斜,让人以为自己一直在走直线,其实却是在围着这个圆打转!
黑雾让人的感官变得迟钝麻木,吸食过多还会出现幻相,人在幻相里无可自拔,会以为那就是真实处境。而实际上,墙壁就在十步开外。
而能把药物运用的如此炉火纯青,巫医族果然不同凡响。
许玖的手摸上墙壁。
第92章
某个清晨,城内的店家再开门做生意的时候,发现街上冷冷清清没一个人。
隔壁地邻居跟他们表情一样,皆是一副搞不清状况的模样。
每天在街上巡查的亲卫也不见人影。早市马上要开始了,然而城门紧闭,高数丈的围墙隔绝了内外联系,气氛一片凝滞。
“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找人吗,怎么关城门啦?!”
靠近城门口的店家当先行动,一群人往城门走,远远就瞧见门上钉了一张大告示。
告示上盖着城主令,只有简单一行字:全城戒严两天。
戒严?
告示下的人你看我我看你,凑热闹的有之,抱怨大骂的有之,好奇兴奋的有之,脸色发黑的亦有。热闹是有传染性的,不多时这个消息像爆炸了般传遍了城内,在太阳刚升起的时候,很多人已经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大声辩论了。
“那位大人肯定是丢了老婆!看这急的!”
“没听说过那位大人有女人啊,城头的花娘不是说他不举吗?”
“花娘又没跟他睡过,怎么知道他不举!”
“或许是花娘想睡,那位大人看见她就不举了!”
“哈哈哈哈哈!”
兽人族民风彪悍,惹急了天王老子都能拽下来捶一通,虽然他们跟那位大人住在同一城,但天大地大谁也不能妨碍咱讲笑话,这几天城内本来就风言风语,现在好了,生意都没得做了,人闲了下来正好可以凑一块掰扯掰扯。
“不是说人在巫医族丢的吗?戒严全城干什么。”一个女人不满地嘟囔。
“这不是没找到嘛,或许是巫医族把人偷运出来了呢!”
“噢~”一堆人恍然大悟,“哎,今天巫医坊怎么没开门?”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立即拍拍屁股站起来,又浩浩荡荡往去参观巫医坊。
巫医坊门口已经聚了一批看热闹的人,因为越来越多人的加入,这热闹更甚,各种猜测甚嚣其上。
巫医坊今天没开门哎!
是不是被抓起来啦!
一定被抓起来啦!
皇族跟巫医族打起来啦!会不会像几百年前一样拼的你死我活?听说巫医族一挥手就能毒死一城人,听说金色的杜图年遮天蔽日,威风极了!
总之,人们的想象力是无限的。
而实际情况却远没有那么精彩。
昨天半夜的时候城中的几个富户并巫医族的人被连夜请到了庄园内,他们被分别隔离到不同房间,并锁上门,由亲卫亲自把守。
亲卫说的客气,但态度强硬,将他们抓进来后那些人跟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地杵在门口,怎么搭话都不理,任他们叫嚷痛骂,就是不为所动。
巫医族的人也被请来了,最近在巫医坊主事的是巫离。
巫离一个人被关在房间里,他很冷静,只是静静坐着,并没像其他人那般歇斯底里。
“不知阿伯知道消息了没有。”他默默地摩挲着手里的小玉球,神色担忧。
杜图庄园分内外二层,巫医坊也有三个行医点,分别由族中最有能力的医者主持。他这个行医点因靠近黑塔,是内城范围。而巫医族的本部,最大的一个巫医坊则在外城,他们的家就在那里。
他前天来坐诊主持,已经两天没回家了,不知家里情况如何。
那个关着的人情况怎样。
已经过了这么些天,那人定然已经诶放出来了吧,关了这么些天,不死就疯,估计也没有其他可能。
他自小就被教育巫医族的利益不容侵犯,医术为巫医族所独有,任何敢染指的人都不能放过。那个九错就错在他懂医术,并跟领主搅合在了一起,犯了巫医族两条死忌。
医者仁心,但医者心肠硬起来也非常人。巫离年岁不大已见惯生死,对九这样的结局他固然有一瞬间的叹息,但很快被压下去了,荒原上本来就是弱肉强食。
“大人,城内戒严了,黑塔开启了干扰阵,城内上空连只鸟都飞不进去。”
巫医堡内,小仆向巫满汇报。
“戒严?”巫满疑惑,他也不解,不知杜图玄双来这么一手是什么意思,“能联系上巫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