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能明天就会回来了。……我不能见他了。”
金色杜图鸟的血脉匮乏,使得大皇子一死就动摇国本。当今王上的身体本来就欠妥当,一生费力耕耘也只得两个纯血脉的孩子,甚至还有个公主是人形精神体。血脉凋零至斯,这在历代王室都是不可想见的。
国王已垂垂老矣,准王储又意外战死。
金色杜图鸟只剩下了一个六七岁的幼童。
再强大的生物幼时都不堪一击,小皇子尽管血脉高贵,前景远大,奈何他年龄太小。大他二十岁的哥哥战死,即将退位的父亲精神力衰竭,必须要靠外界助力才能支撑。
人形精神体尽管受人诟病,但它却有个大好处,觉醒后的精神体有治愈功能。但使用这个功能对本体的伤害也非常大,每次使用都等于是在抽取本体的生命力。
所以蓝微才会精神力耗竭,虚弱濒死。
当初胖胖出手给许玖愈合伤口,接下来的几天都没缓过来,身体虚飘不少。杜图玄双也精神恹恹,失了元气一样,许玖还给他补了好久。
杜图玄双抽出张纸,停顿了好久,却不知道写什么。
他的生命一眼望到了头,可能也挺不了多久。人一死,生前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没有人知道那人曾多么迫切地想活下去,也没有人知道他多么不想分别。
在一起固然好,然而阿九是个死脑筋,未亡人这个称呼终究不适合他才十九岁的生命。
“你可以活到八十,活到一百岁,我原本以为还能多陪你走半生,给你我和一朵花的记忆。
我不愿意让你悲伤难过。
我在阳光射不进的角落,我的绝望、我的黑暗,
枯瘦的黑塔,孤独的落日,黄昏的月亮,
这样一个久望孤月的人的悲哀。
是的,我不愿留住你。”
杜图玄双抬起头,荒原上的最后一束光消失了,月亮亮的骇人,时光瞬间沉入永夜。黑夜中的大风呼啸依旧,他踉跄地直起身,将涂的黑漆漆的纸丢入熏香炉。
他又恢复到从前的模样,雕塑一般,冷冷的不近人情。
心中柔软的心脏重新被坚硬的外壳封闭,他知道这才是本来的自己,阴暗而又冷酷。
待月亮上升到中天,象征白天的星星又亮起来的时候,突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大人。”
杜图玄双额声音带着黑夜的寒凉:“进来。”
大管家进门,被杜图玄双漆黑发亮的眼珠吓了一跳,他关切地觑了觑男人的神色:“大人,您没事吧?”
“没事。”杜图玄双冰冷的表情松动一些,仿佛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大管家,而后补充一句,“来找我什么事?”
大管家咽了咽唾沫,垂头道:“大人,九回来了。”
“……”一声叹息,“他回来了啊。”
“我安排他住在前院待客的卧房了。”
上方久久没有回应,大管家抬头,看见眼前的男人正扭头对着黑塔的窗户往外望,眼里是几乎满溢而出的悲伤。
“让他歇在那吧。”
大管家抹了把眼睛,没吱声。
杜图玄双挥挥手,让他下去。那手摆动的无力,动作做完就重重垂下,整个人又是一动不动。
九回来了。
好久没见了。
许玖凭着那滴血逃出炼药房,也是由于那滴血的缘故,每每遇见陷阱阵法他都化险为夷,只是得小心巡逻的家丁。
他在巫医族躲了半天,趁夜从摸好的路径逃出来,出来后立即往庄园跑。
黑塔顶的蓝色明珠在夜里分外夺目,亮的像一轮圆月。金黄的月亮跟着他奔跑,远方的蓝月让他的心简直要飞起来。月明沙如雪,他跑着跑着觉得自己已经在飞了,风托举着他,星星温柔的眨眼,砂砾沙沙轻响,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知道他要去见杜图玄双了。
被关的这些天,尤其是无灯牢里的度日如年,让他的思念愈发有如实体,充斥了他全身上下,骨骼血液,皮肤毛发。所有的感官都在欢喜,他跑的越发快,心中的喜悦喷涌而出,真的快要摘到月亮了。
他一口气跑到庄园,脏兮兮地挂着破衣裳站在那里对门童笑。
“嘿嘿,我回来了。”
昏昏欲睡的门童被他吓了一跳,揉了揉眼,认出眼前的脏人是许玖,忙对旁边的另一个门童道:“快去请青空大人!”
许玖莫名其妙:“我直接进去就可以了呀。”
不待小仆回答,青空来了,身后还跟着鬓发散乱的青行。
两人皆一副睡袍打扮,看来是已经睡觉了。
青空还是淡淡的模样:“你回来了,跟我来。”
许玖搞不清状况的跟上:“我认的路啊,你要领我去哪?我想先洗澡,大人睡了吗?他肯定睡了……”
他灰头土脸,身上散发着汗臭味,青行离他远了些,听他絮叨,不待青空回答就不客气道:“大人就算不睡,也不是你想见就见的!”
许玖白了她一眼:“我想见当然可以见他。”
他这话说的老实不客气,青行恨恨道:“你别得意,走着瞧!”
哼。
许玖不想跟一个女人吵架,然后他察觉路线越来越不对,站住不动了,问青空:“你这是要带我去哪?”
第97章
“大管家让你先住到前殿。”
许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为什么啊,前殿不是客房吗?”
“我也不知……”
“大管家自然有他的考量,你问这么多做什么!”青行抢过话头。
“不要觉得你是个女人别人就都该让着你,我在问青空,你多个什么嘴!”许玖心头一阵鬼火冒,疾言厉色地冲青行发火。
青行被他吓一跳,后来反应过来,指着他:“不过是个野小子,你撒什么野!”
“我看撒野的是你吧!”许玖也大声回应。
“青行,”青空打断他妹妹,又对许玖道,“大管家的命令,我只是照办而已。”
许玖被领到前殿的卧房,这还是他初来庄园住过的地方。只有外人才住的地方。他气鼓鼓地冲凉,洗了两桶脏水后终于冷静下来。
好吧,事情跟他想的有些不一样。他本以为杜图玄双会通知大管家在得知他消息的时候迫切地想要见他,就跟自己迫切地想要见对方一样。结果,却连黑塔都不让他进。
他难道是气自己擅自行动吗?
许玖想了想,这件事自己确实不对,那我明天好好道歉吧。
他实在是太累了,想通后就倒在床上,闭上眼睛很快睡着了。
“呜呜呜……”
“呜呜……”
许玖觉得自己又回到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孤身一人来到废弃的城堡,那时大鸟还凶猛,风还酷烈,天地还孤寂。他刚从楼梯上跌下来,摔的一塌糊涂。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牵挂也没有惧怕,只是像颗石头一样活着,连断腿之痛都不那么清晰了。
他记得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听到了哭声。
好几天后,他终于在一个月明沙如雪的夜蹒跚地走入荒原。
他看到了胖胖,瘦弱地像个大头豆芽一样的孩子躺在沙窝里哭。
他抱起了他,仿佛是个宿命。那个孩子让他与这世界突然有了实质地、精神上的联系。让他以许玖,而不是九的身份活着。他不想取代九,但更不想忘记自己是许玖,而胖胖是唯一一个完完全全看见他“许玖”面目的人。
胖胖眼泪婆娑地站在他面前,小脑袋圆圆地支在瘦弱的脖子上,一双眼睛几乎占了脸蛋三分之一大。他那么哭,哭的他心湿了一片。
“宝宝,不要哭。”许玖分外悲伤,眼泪汩汩地往外冒。
“呜呜,呜呜……”
鼻子被堵住,许玖猛呼吸一下,才发现自己鼻腔浓重,脸上全是眼泪。原来是做梦哭了吗?
他回想起梦中的情景,伤心还历历在目,却又奇怪地仿如隔世。
“呜呜……”
门外传来细弱的哭声,这哭声极为熟悉,让他一瞬间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然而行动比脑快,许玖窜下床,三步两步跑到门边打开门。
“胖胖?”许玖惊讶,黑暗中的小孩抱着熊站在他门口,正呆呆地哭着。
见到许玖,胖胖仰了下脑袋,张开双手默默抱住了他的腿。
小熊跌到地上,许玖捡起熊关切地问道:“怎么了宝宝,怎么了呀?”
小孩的脑袋往他腿上抵了抵,还在抽噎。
在梦中的心痛感又来了。许玖抱起小孩摸了摸他的头,将他抱到床上。因知道胖胖是杜图玄双的精神体,是对方心情潜意识的映射,胖胖如此伤心,那杜图玄双呢?
“宝宝,你为什么哭呀。”许玖将小孩抱坐到他腿上慢慢晃,一边晃一边顺着小孩的头发后背,就如同他们相依为命的时候一样。
“宝宝你长大了,是个小小伙子了。”他絮絮叨叨地跟小孩说着话,那么长时间没见,他稀罕胖胖稀罕到不行。他亲眼见证了胖胖从个步都走不稳的小豆丁变成个壮实的小萝卜头,结实圆润,人见人爱。
胖胖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勒的许玖差点喘不过气。
他不得已将小孩的双手夹到两腋:“宝宝要把九九勒的喘不过气了,是不是很想我嗯?”
胖胖抬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大眼睛水亮亮的,盛了一泡一泡的眼泪。
“到底怎么了呀。”许玖拿他没办法,只好陪着伤心。
“九九。”胖胖奶腔里带着哭音。
“怎么了宝宝?”
胖胖喊了他一句就又抱住他脖子:“不知道……”
他是真不知道,他只是个小孩子,想哭所以就哭了,要是说原因,他自己都不明白在哭什么。
许玖安慰着他,脑中突然掠过杜图玄双的脸。杜图玄双从前不爱出门,每天只能坐在轮椅上,冷着脸读书办公,一年又一年。虽然面上不显,但他心中必然是极难过的。所以胖胖才会经常半夜到处走,走不动了就开始哭。
杜图玄双从来不说,可他定然是想行走,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啊。
而胖胖已经好久没哭的这么伤心了。
许玖搂着小不点,心里跟着一抽一抽的。
这个夜就这么慌乱的过去了。许玖几乎折腾了一夜,第二天醒的很晚,当看到眼前熟悉的黑塔时他才踏实下来。有言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切实体会的时候才知道这话原来有那么多执着与期待,那么多思念和无奈。
寸心谁得知,思君不见君。
身侧已然空了,许玖怅惘地看了一会,他还记得胖胖来了,哭的跟泪人一样,不知道一个小不点哪来那么多眼泪。他陪着小孩,最后几乎难过地和他一同哭出来。然而胖胖不明白自己为何而哭,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当时满心的悲伤难过。
好像一切都是莫名其妙的。
他发了一会楞,接着飞速从床上爬起来,穿衣下地。一看天色就知道睡过头了,他心中懊恼地要死,就不能先见杜图玄双后再睡吗!
许玖冲出门一溜烟跑向黑塔。
“九。”黑塔门前有人守卫,许玖被拦下的时候正诧异着,大管家在他身后招呼。
许玖笑的灿烂:“大管家。”
大管家脸色灰败,看起来状态不太好。他咳了一下:“大人在议事厅等你,我带你去。”
“干嘛要去议事厅啊。”许玖在后面嘟囔。自从他回来,好像每件事都变得莫名其妙了!
大管家看了他一眼,眼里的内容还不待许玖察觉就消失了,只是道:“大人自有他的道理。”
许玖乖乖地应了:“噢。”
小议事厅在黑塔旁边,许玖甫一进门,发现除了杜图玄双还有其他人。
一个头发苍白的男人坐在杜图玄双身边,他虽然白了头,但面貌却极英俊年轻,表情冰冷。但这冰冷跟杜图玄双的不一样,杜图玄双的冷是熔岩上的冰壳,时不时能通过面上的冷窥见他内心的热烈喷薄;而这个人的冷就单纯是冷,如千年玄冰,如万古寒霜,冷的无机制,冷的似全无感情。
许玖看了一眼就从那人身上移开了,全神贯注地望着杜图玄双,不自觉地咧开嘴,眼里盛着浓烈灿烂的笑。
“大人,我回来了。”许玖对他躬身行礼,身体微微颤抖。
“……”他低着头,没见到杜图玄双也瞬间抖了一下,不过主座上的男人很快镇定下来,偏开被灼伤的眼:“嗯,你坐吧。”
许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还是欢喜地看着杜图玄双。
他没有说话的意思,杜图玄双也沉默,气氛一时安静地过分。还是巫沉夜开口:“你是昨天从巫医族跑出来的?”
许玖觉得他的口音很熟悉,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他询问地看着杜图玄双,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是巫医族首席巫医巫沉夜。”巫沉夜倒是很平易近人,解答了许玖的疑惑,“那么,你在巫医族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杜图玄双一直没开口,让许玖更拿不定主意,他央求地叫他:“大人……”
“沉夜大人是来勘察巫医族事务的,你要是有什么委屈,可以告诉他。”
杜图玄双的话等于给许玖吃了定心丸,他极快地笑了笑,心情又轻松起来。巫沉夜却诧异地看了杜图玄双一眼,很快又转过头。
“那日我和大管家一起去巫医族,途中我去溺尿,看上了窗外的漂亮石头,我很想看一看那石头,又害怕大管家听了会生气,就跳窗子出去了。想着看一眼就赶紧回来,谁知跌进了那石头下的一个矿井,我摔晕了,在里面呆了好多天。”
巫医族前院确实有个矿井,被石头压得只剩半口,倒也言之有物。
“……”许玖这么漏洞百出的胡扯,巫沉夜也没揭穿他,只是问,“那你为什么不叫人?”
“我听上面说要是我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就会杀了我。我怎么知道哪是不该出现的地方,当然是小命要紧。”
“那你是怎么挺过这么多天的?”
许玖神神秘秘道:“因为我身上带着瓶好吃的糖丸。”
这实际上是他在空间制作的补充生命力的药丸。旧时就有街头卖艺的“奇人异士”以辟谷为噱头,大庭广众之下连续几天不吃不喝,表演辟谷绝技,以获得钱财和信徒。实际上他们身上带着很多药丸,趁人不注意就飞快丢进嘴里,谎称他们是辟谷。
而许玖手里的药丸都是空间里的灵药灵水制作的,效果只高不低,真吃了这些倒也说的过去。
巫沉夜接过小瓶,倒出一颗拈起来仔细看,很快笑了:“怪不得巫满他们要抓你。”
这制药的手段竟连他都没见过!
巫沉夜收了药,又接连问了几个问题。许玖发现他这些问题竟都是针对他话里的漏洞,两人一问一答,竟慢慢把这些漏洞编圆乎了。编到后来连许玖都差点信了。
“好了,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了,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许玖摇头:“没有了。”
“有人再问你呢?”
许玖瞬间秒懂了他的意思:“我说的都是真的!”只有也只会有这一个版本!
巫沉夜点点头。
杜图玄双这才抬起眼:“砃,你带他下去吧。”
许玖大急:“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