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桃源城
桃源城  发于:2015年1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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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我的床不小,滚两个小子完全绰绰有余。

有时候我也会觉得酒窝烦,我就踹他,说,“你怎么还赖上我家了?”

酒窝在一边抱着我的被子傻乐,卷着被子滚到我的腿边儿,把脸埋进被子里。

我掀开他,拽出被子一角,也睡进被子。

酒窝最喜欢放寒暑假的时候,因为这种时候我整天整天的在家,酒窝也整天整天的来找我。

我深深的觉得人越长大越没意思,年龄大了,也不愿意往外跑了,也没地方可跑,酒窝这么来找我也算是给我解闷了。

他还是保持着叫我“老大”的习惯,干什么都“老大你喜不喜欢?”“老大你吃过没有?”

No.08

在我五年级暑假的时候,很久没见面的秦阳从H市回来了。

他家本来就在H市,只不过小时候被送到蝴蝶村他爷家放养。

我去猫猫镇上小学的时候,他也被接回H市念小学。

他看起来比小时候更人模狗样了,不过还是一肚子坏水。

这次放假来乡下玩,他第一个找得就是我。

在看到我家的酒窝时他先是惊讶,但随即就了然的表示,这不稀奇,酒窝从小就跟我跟的紧,现在还玩得这么好都正常。

秦阳不再叫我老大了,他进了城,见过很多市面,跟我们讲了挺多有意思的事。

他还提到曾经被酒窝扒裤子的那小孩,竟然也在H市。

只不过那小孩好像不认识秦阳了。

秦阳跟我们说了一堆那个小孩,说他变成了哑巴。

我对这些没什么兴趣,酒窝倒是听得兴致勃勃。

我看着酒窝专心致志看着秦阳的样子,竟然有点想踹他。

我心里冒出一个不着边际的想法:酒窝这个不守妇道的,这么容易就被秦阳拐跑了。

那天晚上秦阳见酒窝不离开我家,便也要留下来睡。

他兴奋地说,还从没在外睡过。

不过最后被我赶走了,理由是住不下。

秦阳死皮赖脸的求酒窝回家睡,好让秦阳留在我家和我睡一宿。

我冷眼看着酒窝,酒窝总算不负众望的拒绝了秦阳的要求。

秦阳唉声叹气的离开了,他走后酒窝诚惶诚恐的看着我,仿佛做了什么惹我生气的事了一样。

我没理他的情绪,招呼他赶紧撒尿睡觉。

酒窝有睡前一尿的习惯,不尿他睡不着。

No.09

后来我上了初中,依然在猫猫镇。

而酒窝却不再读下去了。

当初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很震惊,问他不念书干嘛。

酒窝冲我勉强的笑,说他不能再让他妈每天下地,赚那点钱却全都投给学校。

况且,他就算念书也念不出什么名堂来,他脑子挺笨的。

他脑子笨不笨的问题,其实我倒觉得还好。

他当然不是绝顶聪明,但该明白的都明白。

有时候我仔细想想,也觉得他要是有我这条件,至少成绩混得比我好。

我对学习没什么热情,酒窝就算没有,但是他能专心的投入进去。

想了这么多也是没用,他都不念了。

酒窝一直是和他妈生活在一起,他爸以前开车的,后来出了车祸,本来抢救过来了,但是他的下半身瘫痪,再不能做体力活。

后来他不想拖累他老婆,干脆自杀了。

自从酒窝辍了学,他就跟着大人一起上地。

他体格单薄,本来没什么力气,但是就那么硬扛着,渐渐也适应下来。

夏天的时候他跑到我家玩,打着赤膊,能明显看出胳膊被分成了两个颜色。

上面白,下面黑黄。

不过他的脸倒还是那样。

我问他怎么做到的,他跟我说,他一直用头巾捂着。

我“噗”得笑出来,说,“你一个男的这么捂就没人笑话你?”

酒窝有些不好意思的笑,“怎么没有?他们笑就笑呗,我还是得捂。”

我不解,“你不闷啊你?”

酒窝苦着脸,“闷。”

我说,“那你到底捂个什么劲儿?”

酒窝偷着瞄了瞄我,小声说,“不想晒黑。”

我一脚踹过去,“傻叉,黑了怎么了?你这是非要做小白脸啊你?”

他皱着眉,“你不是说我就一张脸好看吗?”

我诧异,“我什么时候说的?”

他抿着嘴笑了笑,“我也忘了你什么时候说的,但是你说过。”

我随意的摆摆手,“行吧,就当我说过。”

过了会儿,我突然扭头看他,“你这么在意我的看法干什么?”

酒窝做出困惑的表情,然后他说,“我习惯了。”

我没再说什么。

No.10

在我上初二的时候,我一整个学期都没回家。

因为我妈在期中的时候来过一趟,给我送了生活费,所以我就没回去。

结果快期末的时候,有天中午,下课铃声一响,大家骚动着往门外跑。

我不前不后的出去,快到门口的时候,看见那里探头探脑的站着一个人。

他手里拎着一个破布包,穿得破衣烂衫的,我的同学每个人经过他都多看一眼,有的人走远了还回头嬉笑的看着他。

他看到我之后很激动,几乎要挤开我的同学走进来。

不过在那之前,我快步走出门口,把他拉走了。

走在走廊上,我一直没说话。

他见我沉着脸,也没主动开口,只是小碎步迈着,我能感觉到他脚步之中的雀跃。

出了楼门,我终于停下来,转头问他,“你怎么来了?”

我虽然已经一个学期没见他,但说实话,那会儿我还真没想过他。

我一个大男人,又不是妞,有什么想不想的。

我脑子里这种念头一转,那面酒窝已经开了口,“老大,我很想你,所以来看看。”

我心里有点烦躁,我说不上来看到他的感受到底是什么。

酒窝自己可能是习惯了,没察觉,但是他和我们已经可以明显看出不同。

不说他穿着的土气,他的脸色也带了些晒斑。

他到底是在地里风吹日晒,他再怎么挡,脸上还是被晒到了。

我领他去食堂吃了一顿,那天中午吃得是包子。

我用饭缸捡了十多个小包子,用饭缸里嵌着的碗盛了满满一碗粥,让酒窝端着。

然后我们一起坐在圆桌边,吃一口包子喝一口粥。

我一个室友看到我,贱兮兮的捧着饭缸跑过来,冲酒窝努了努嘴,“孟山,这谁啊?”

我扫了一眼室友,“这我们村的,好哥们。”

室友“哦”一声,冷不丁说了句,“你哥们挺文静啊。”

他的形容词让我不快,哪有用文静形容男生的?

酒窝胃口似乎不错,我打的包子和粥被他干掉一多半。

他还从他带来的那破布包里翻了翻,翻出两个咸鸭蛋,他跟我说是他自己腌的。

鸭蛋是煮熟的,我直接敲碎了一个,打开吃。

我不愿意吃蛋清,挑了黄吃了。

酒窝见蛋清被我扔一边,他捡了蛋清就着粥吃了下去。

No.11

吃完之后我没回班级,而是拉着酒窝出了校。

我们镇虽然是个小地方,但是也趁几座楼。

我们学校外最近就新盖了一座,特别高,有十多层了。

我以前就想去看看,我觉得里面应该有电梯。

只是没有合适的人和我一起犯二,所以一直没去。

这次我便抓紧机会带酒窝去了。

楼刚刚建好不久,还没开始装修,里面没什么人。

我们很轻易的进去,来到电梯面前。

电梯这玩应光在电视里见过,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真的。

酒窝也显得有点激动,他伸手指在旁边的按钮上按了一下。

电梯“叮”的一声打开,我们一起走了进去。

我们按了最高层十三楼,然后就感觉忽悠一下,我们就上去了。

眨眼间,电梯门再次打开,我们走出了电梯。

电梯外是两个住户,门锁着,打不开。

我们转到旁边的楼梯间,顺着楼梯往上爬。

结果就来到一个狭小的地方,前面有个顶窗。

我踩着梯子,顺着小梯子爬了出去。

酒窝也跟着我上去。

窗户之外是天台,上面特别大。

我们在天台上走了半天,在拐角处看到不知谁竟然在这里拉屎。

看来这地方我不是第一个来的。

我们站在天台边缘,看着我的学校。

这样居高临下的看去,我的学校小极了。

我坐在天台边缘上,双腿耷拉下去。

酒窝恐高,不敢上来,他只敢在我身后,小心翼翼的往远处看。

后来他吵得我烦,我只好远离天台边缘,和他找了个空地躺下来。

天台的空气似乎都比别处好,我们晒着太阳,眯了一觉。

一点半之前,我和酒窝在教学楼门口分别。

他本来打算再在学校里转转,等我晚上放学。

我把他赶回去了,理由是晚上他回村不安全,早点回去得了。

酒窝便恋恋不舍的走了,临走时,他把他那布包给了我。

我疑惑的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一条崭新的牛仔裤。

酒窝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老大你穿吧。”

我说,“你确定我能穿?你知道我穿多大的?”

酒窝有些不确定的说,“我照着比自己大一圈买的……应该能穿吧?”

我将牛仔裤收起来,“行了,我知道了。”

我捏着布包,进了教学楼。

也许是酒窝察觉了我对他的到来并不是很欢喜,所以初二之后,他再没来。

No.12

初三毕业,我报考了S市的一所二流高中。

初三的暑假,我和酒窝去了猫猫镇周边的一个度假村打零工。

我们找的是一家饭店,本来我们年纪小人家不肯收,但是我们肯吃苦,又说就干一个月,现在暑期正是忙的时候,雇我们合算。

后来谈下来,为期一个月,包吃包住,顺便帮他们家附属的一家旅馆做活,一个月八百,这就算签了下来。

我以前还没这么系统的赚过钱,倒是跟着家人去过地里,但是那也是给自己家做活,没事打个盹,偷个懒都没啥。

这次有人看着我们,弄不好就把我们开了,所以我们一直忙得团团转。

各种杂活累活没完没了,什么卸菜洗碗拖地板打扫房间全都干过了。

一到晚上,我和酒窝横七竖八的躺在狭窄的地下室里呼呼大睡。

那会儿虽然累,但是每天什么也不想,过得倒也充实。

眼见一个月快到期了,在第三个礼拜的某一天,我和酒窝站在饭店门口帮着一个货车司机倒车。

那货车司机是个新手,真正的司机在饭店里吃饭,因为货车停得地方碍事,所以饭店老板叫他把车挪个位置。

当时大家都精神懒散着,我还嬉笑着嘲笑那个司机笨,当然,是小声的对酒窝说。

然而就在这时,那车猛地冲我们冲过来。

我正跟酒窝说话呢,突然发现酒窝的脸变了色,他惊慌的张大了嘴,最后手忙脚乱的狠狠推了我一把。

酒窝的力道特别大,我几乎是飞出去坐在地上。

等我回过头来时,眼前只有那辆巨大的货车,酒窝不见了踪影。

当时我的脑子“轰”的一声,我的眼皮狠狠的抖动了一下,我看见了车轮下酒窝的脚。

……

No.13

我完全不记得当时是怎样的忙乱了。

我只知道看到酒窝断气似的躺在那里时,我的心都塌了一块儿下去。

酒窝被送进猫猫镇的医院,后来又被转去S市的医院。

酒窝被救回来了,但是仿佛天意弄人,他和爸一样毁在车上。

他没有瘫痪,他失去了一条腿。

他的左腿,做了截肢。

医疗费是肇事者付的,但是精神上的损失却根本无法弥补。

酒窝的妈妈来到医院时,眼睛都是血红的。

她看见走廊上的我,二话不说就甩了我一耳光。

她一个字也没说,但是我仿佛看到了她所有的话。

她儿子是被我挑唆出蝴蝶村的。

他儿子是为了救我才被货车压断了腿的。

酒窝的妈妈打了我那一下,就再也没看我。

她坐在旁边冰凉的椅子上,不时发着抖。

我一直垂头站在她斜对面,不发一言。

后来酒窝手术结束,酒窝妈妈进去看他,我连脚都迈不动。

酒窝拄了拐。

出院那天,他站在医院门口,有些别扭的将胳膊伸在双拐之上。

他的一条裤管空荡荡的,他的手握紧拐,迈了第一步。

我就站在他面前,他抬头冲我笑笑,然后慢慢地向我走过来。

他每走一步我的眼睛就热一分,等他站在我面前,我拿走他的双拐,将双手伸进他的腋下,抱住了他。

他单脚站在那里,任由我抱着他,他没有回抱过来。

No.14

酒窝回村了,蝴蝶村里多了一个瘸子。

我们村本来有一个瘸子,她是一个女的,他们一家是修鞋的,经常是她老公骑着自行车载着她,来到街里的皮铁房,然后那女人在那小房子里一坐一天。

记得小时候我们淘气,有一次监视那个女人整整一天。

她不知道我们在看她,中午的时候,她挂上了铁皮房的门,拿了一个铁罐,脱了裤子蹲在上面尿尿。

其实她也能走,只是她的腿不灵便,如果非要走,她得撅着屁股,双手把着脚腕,带动双腿前行。

她屁股朝天的架势实在不雅,所以在人多的街里她从不出来,她就在那里面上厕所。

我们当时笑闹着跑远,在背地里狠狠地嘲笑那个女人。

而如今,和我非常亲近的酒窝也瘸了,还是因为我。

这种糟心事,有时我觉得我真恨不得瘸的是自己,或者干脆我被撞死算了。

可是有时候也会突然间自私的不像人。

我会想,幸好瘸的不是我,如果我瘸了,我会痛苦死。

也许酒窝真的是孬惯了,他这样,耐受力倒是比我强。

他还会对我露出笑容,我看不出他是不是在怪我,也可能他背地里恨过,但是见到我又不恨了。

如果他不再理我,就没人会再理他了。

他小时候对我太狗腿,把其他人都当透明人。

结果就是他除了我一个朋友也没有。

No.15

初三暑假很快过去,高中开学了,我离开家门前往S市。

临走那天,酒窝拄着拐来到村口送我。

他现在拄拐,经常会低着头看脚底。

他的视线也总是随着脑袋垂着,显得他整个人弯腰驼背。

他现在明明才十六岁,离远看去,却显得特别老。

客车来之前,酒窝问我,“老大,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说,“放假我就回来了。”

酒窝便不出声了。

客车远远地开来了,在它停下的时候,酒窝又补了一句,“老大,我会想你的。”

我头也不回的上了车,像逃避一场噩梦。

车开走了,我忍不住回头去看。

酒窝被车越甩越远,我越来越看不清他的脸,却只觉他的腰越来越弯。

整个高一我都没回家,没钱了有我爸给我打钱。

他一直在外地,很久没回来了,但是经常会往家打钱。

自从知道我在S市,我爸就专门给了我一张卡,说是把钱直接打给我。

我妈没有什么异议,她自己在家,偶尔卖个功,完全能养活自己。

寒假的时候,我甚至都不想回村。

可是马上就要过年了,我不能不回家陪我妈过年。

踏进家门的时候,我想起很久以前,酒窝就在我家里等着我,他现在会不会也在我家?

我进了屋,只有我妈一个人坐在炕上边嗑瓜子边看电视。

她看见我惊了一下,然后才笑盈盈的说,“儿子你终于知道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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