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调还是以往的步调,可走着走着,我就发现我得加快自己得步子才能跟上他。原本要跟在我身后,要加快步子才能跟上我的孩子瞬间就越过了岁月的枷锁走在了我的前面。
我停驻下来,就看着华清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快到了花廊的尽头,华清忽然回过身。
“怎么不走了,傻站在那里做什么?”
华清见我在原地没有动,便毫不迟疑的又走了回来。
“我拉你。”华清将手递了过来。
我无语看他。
“来吧,让我拉着。”
他将手掌张开,等待着我放上去。
即便相握的手心并没有抓住对方。即便,他已经远远的走在前头。
那也是第一次有人回过头,对我伸出手。
而如今,那个曾一直以为是走在前路的自己,却怎么都不能将那个孩子拉回到身边。
从宫出来后,漫无目的的在大街上逛荡着,偶尔身边会擦过一些路人,然后跌跌撞撞的冲出去几步,随而站稳。
抬起头看看四周,才发句自己又不知不觉的回到了当初那个和鬼差相逢的地方。
群人来来往往,熙熙攘攘,悲欢喜乐写在脸上,鲜活的摆在面前。叫卖的吆喝的扯开了嗓子,只盼着有人能在面前停驻,数十年如一日,不曾更改。
人间千变万化么,是的,的确如此,你还没有回过神时,它就会骤然巨变,丝毫没有征兆。
人间一成不变么,也对,多年前路过的街市如今再看竟然还是以前的模样,一如往昔的仿佛只是一个眨眼,身边的人擦肩而过,在下个摊前时兴许还能再逢着。
可此时此刻,我却觉得,无论人间多么难以捉摸,都是好的,至少那里曾有过华清的痕迹。
对于华清,我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我出生的地方是在山里,详细一些便是第九条山脉中,一座小山的半山腰下的一个山洞。
还没和他说,其实原先我并不是叫长青的,狐二会唤我大狐,酒词也是,不过后来却再也没听到他们叫过。
还没和他说,直到我碰到一个人,因为那个人我才有了一个新的称呼。
我一直觉得他很聪明,是我见过的人中最聪慧的一个,可说他聪明他傻,说他傻他也不笨,不得不说的是,我很喜欢他。
可惜的是,这些都来不及了。
他是聪明也好,是傻子也罢,终究都是空话,一切都来不及了。
十一
青山倦怠,绿水长长。
世间循环不变的日月重行,华云舒卷,数不清东升西落,于是又是好多年。
离开朝京之后,我独自又逛了很多地方,跑遍了大半个人间后,最后在自己的庙停了脚。
庙前的香鼎中青烟缭绕,前来礼拜的人络绎不绝,算的上香火鼎盛。
我自知瞎逛了很久,自然明白这处的香火没有我的什么功劳,可庙中的塑像到底还是酒词的手笔,不能不管。
环顾了一番,没什么意外就在放置贡品的案下找到了始作俑者,二话不说就捏起他跳到了庙梁上,盘问起来。
“你是打哪来的,怎么跑到了我的庙里。”
手上的小东西在装死,什么反应都没有,如同死物。
我见状便不怎么客气起来,作样就要去折他,这效果显着,正要弯了的时候,小东西终于开了口。
“我被童子弄丢了,从天上掉了下来,才到你这的,仙君可千万别折了我。”
我装作讶异的模样,问道:“你说你是天上来的?那怎么会落到这里。”
这一问还把小家伙给问恼了:“都说是被弄丢了,问什么问。”
“口气不小,吃了我的东西还那么凶,没人教你对长辈要以礼相待啊。”
小东西脾气不大好,口气不善,我见他这样子,便把他往地上一丢,落地就化成了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孩童,白滚滚的身子上套了个红肚兜,模样还算过的去,挺有灵气的。
这时门外有来人的动静,小家伙一听就慌慌张张的要爬到案子底下,可来人眼疾手快,那么一个晃眼的孩子一下子就被发现了,硬生生的被人给拖了出来。
后面踏进来的人一见这庙里有个孩子,全都闹哄哄的围了上来。
“那家来的小孩,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哟,这模样真俊俏,让我来捏一捏,哎哟,真讨喜。”
七大姑八大姨就这样逗着小东西闹开了,我立在梁上,颇有趣味的看着这小家伙被拽来扯起,显得很是不知所措和惊恐。
我从跳下梁,费力的挤到这小东西的身边,两手扯起嘴角翻了个白眼,朝他做了个鬼脸。
他怔了半天,盯着我的鬼脸,忽然哇的一下就哭出来,满腹委屈的朝外跑,边跑边抹眼泪,哭的惊天动地,跐溜一下便没了影,一个大婶慌忙就追了出去。
“娃子莫跑啊!”
“那么个水灵灵的小娃娃,怎么跑到庙里来了。”一堆人议论开了,几个看似上了年纪见有人追了去,就放了心,聊了几句。
“估摸是大人丢在这的,这世道啊,哎。”
“不说了不说了。咱们继续吧。回头再打听打听是哪家的。”
“肯定寻不得,这就是人不要了,往庙里一扔。”
“要不,送官府吧,这种事咱们也不好管的。”
众人议论完毕后,就开始一个一个的上着香柱,我耐着性子听了几句,挑拣了几件看着差不多的记在心里。
待人群散了之后,才想起小家伙不知跑到了哪儿,于是纵身一跃,拉起塑像后的帷帐,从一侧显出了身。
走出庙门时,回头望了望庙堂中央的小兽塑像,还是不由得在心中记上酒词一笔。
当初酒词和我说替我造了个香火庙,我听后,兴冲冲地的第二日就下山去这瞧,寻了半天也没有寻到,要不是这庙是个新鲜物,一路上有不少人在念叨,我还真没发现这里面的泥塑该是只狐狸。
就那泥塑黄不拉几的色儿,蠢不拉几的狐脸,看着就来气,脖子上还绕了两圈大红布,怎么都瞧不出是个好看的狐狸,简直和只土狗没两样,也不知进庙的人瞧着是个什么心情。
回头我问了酒词,这泥塑是谁弄出来的玩意,这丫审美问题也忒大,泥塑的狐狸丑成狗,简直不忍直视。
酒词当时脸都笑抽了,没有理我,我本以为他也是这个想法,就又说了不少这做泥塑的人的品味,让他下次寻个靠谱些的,别出来丢人现眼,就这审美水平,还不如你呢。
后来我听上山采药的人说山下的庙里显了灵,有神仙现身说那庙里的塑像是神仙亲手所塑,让老乡们给看好了,谁都不能换掉。
我当时就知道了,这东西就是酒词自己弄的,小狐狸在市集里见了小泥雕,回来就和酒词说他好喜欢,让酒词给他做,结果我就正巧碰上了酒词的心血来潮,成了他手下的牺牲品。
得了酒词告知的老乡们那是个个诚惶诚恐的,对这小庙一点也不敢怠慢。
从此之后这小庙就算出了名,方圆百里的人几乎踏破了这庙的门槛,隔个几年就得要重修一番,可就是那泥塑被护的崭新似的,专门司人一天擦三遍,有了点点的落漆就立刻填补上,多少年了也没褪色。
当这一切不可扭转后,我蹲在庙门口蹲了三天,终于听到了议论这泥雕的,只不过原以为的坏话没有,反而听见了几声赞扬之声。
“这神塑一看就不是凡物啊,我就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狐狸。”
“兴许是咱们没见过的。神仙显灵的时候我可是亲眼瞧见的,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才能见的啊。”
“你看那两眼多亮,多有灵气,就跟活的样。”
我听到这话的时候,不由自主的又仔细的看了看那泥雕,依旧的丑的别树一帜,丑的不忍直视。
至今依旧丝毫不改。
十二
天上点点的繁星亮起,月儿便升到中天,待将还愿人家的事做完,暮色就已四合。
香火庙旁的村子里静谧了下来,只有昏黄的几处光亮从纸窗透出,跳跃闪动。
我躺在树上,翘着腿,又拽了片叶子含在嘴里,哼着模糊不着调的小曲,数着天上的星辰。
“你是狐君对不对?我知道你。”
树下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我歪了歪头,就着月光才看清了底下的小家伙,小家伙白白嫩嫩的,一张圆乎乎的脸很是喜庆。
“你很久都没回来过了,你去哪了?这的地仙和我说你走了很久,也没回庙里留过信。”小家伙吃人间香火吃的太多,化成的模样和普通人家的小童无异,就是太罗嗦,话一直说个不停,没完没了的。
“我落到你这里要百年了,吃了原本供给你的香火,所以才做了这些事。可并没有要占你地界的意思。”小家伙一脸踌躇,显的很是不安。
“我听你说,你从天上落下来的?”我问道。
“是的,掌灯不小心把我落了下来,才到你的庙里。”小家伙见我肯和他说话了,小脸上的神色缓和了些,我又问他:“天上是什么样的,好玩么?”
“不大有趣,天天都得背东西,总是背不完的,阁里的老头也很凶,天天骂人。”小家伙像是回忆起什么,一脸不屑。
我问:“你到了这那么久,难道就没人下来寻你回去?”
“没,阁里的书多的数不清,少了我一个,他们也注意不到,我丢了也就丢了,对他们来说不打紧。”
“那你就不想回去?”
“不想,这挺好的。”小家伙说罢便想到了什么似得,两只小手背在身后,半会才扭捏道:“你不会送我回去吧?”
“我又不是吃饱了撑的,没那闲工夫。”
我就说为什么小家伙那么紧张,原来是怕我将他送回去,这小家伙被丢了下来,若不是到我的地盘,只怕落不到什么好下场。
反正我觉得多养个吃白食的也不打紧,于是就问他:“我不送你走,你也可以继续待在这,对了,你还没名字吧?”
小家伙慌忙飞速的点点头又摇摇头。“还没有。”
“那要我给你起个名不?我给你起了名之后,你就得跟着我混。”
小家伙想了一会,才勉强答应道:“那你起吧。”
“嗯,让我想想。你是被丢下的,那就阿丢如何?”
“村里有条狗就叫阿丢,你换一个。”
“旺财呢?”
“这不还是条狗的名。”
“我看我还是把你送回去吧。”
话一说完,小家伙立刻就该了口,说:“阿丢就阿丢吧,多好听的名。”
半点被强迫的模样都没有,看起来十分满意我给他的这个名字。
不得不说,阿丢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做起事的模样却很认真,庙里每逢初一十五这些日子,方圆十里的人家都会到庙里来祈愿,其他的日子里也就偶然有几个过路的人走进来凑个热闹。
每个前来祈愿的凡人,阿丢都会听完他们愿,然后将这些愿都记下来,一一的整理好类别。
我没事干的时候则会爬在梁上,看着阿丢在地下绷着一张小脸认真的看这些凡人们留的心愿,让我都不敢去骚扰他,生怕打断了他的思路。
之后便和阿丢一起去将这些凡人的祈愿一一还去,里头最多的还是寻物保平安一类的常事。
而太阳一落山,村里冒起了袅袅的炊烟,就到了我回家的时候了。
阿丢有时候会和我回山上,但大时候还是喜欢呆在庙里的。
“狐君大人,我们来接你了。”
从庙外头的门栏旁多出好几个探头探脑的小脑袋,带头的阿刺打了个滚,滚了几个圈圈落到我脚下,用的劲道太大,没有收住,生生的从我脚下穿过去。
对了,阿刺就是上次的刺猬精,这次他一听见我回来了,就跑来要死要活的要跟着我混,连住了多少年了老榆树都不要了。
“怎么都跑来了?”我蹲下来,从竹筒里抽了只竹条片,戳着阿刺窝起来的小肚子。
阿刺被我戳的停不下看来,嘻嘻哈哈的来回滚动。
“哈哈哈哈,停下来,好痒好痒,我是来找狐君说正经事的。”
“是啊,是啊,山里头来了个大猫找风玄,之后风玄就让我们下山来寻你。”门口蹲着的几只小家伙也跑了进来,见到阿丢后,又有些后怕,拥拥攘攘的挤在一起。
阿丢见状翻了一个白眼:“我长的那么吓人。”
几个小家伙听了猛的点头,阿丢的脸黑了一圈,他们见状不好,又猛的摇头。我将竹条打出去,啪嗒一声打上了阿丢的脑袋。
“打我干嘛。”阿丢两手捂着脑袋,嘴角一扯,两行泪就流了下来,颇是委屈。
“你少欺负他们,他们喜欢你才怕你。”
我这话说完,几个小家伙头点的跟拨浪鼓似的,都能生出风来,阿丢撇了撇嘴角道:“这是哪门子道理,没见过这样的喜欢。”
“他们胆子小,怕你不喜欢他们。”我起身和阿丢道:“山里的风水不大好,小家伙脑子都不大好使”
“风水不好的话又怎么养出那么多小东西。”
“道行和智慧又不挂钩,比不到一块。我回去了。”
“这倒是。”阿丢点点头道:“你去吧。”
我咳嗽两声。
阿丢又道:“老大慢走。”我点点头,算是满意。
阿刺朝阿丢挥了挥小爪子:“我们回山里了。”一群小家伙也有样学样,各种爪子朝阿丢挥啊挥。
踏出门,望了望天,长庚星已升至半天,悬在暮色凝合的山头之上,大雁成行斜着朝山里去了。
这让我记得自个从这离开的时候是深秋,回来时也还是秋,似乎一点都没有浪费其中的时日。
抱起脚下几只小家伙,将行术一起,就踏着秋晚的余风回到了山中。
番外:
我是知道的。
他必然不会像他口上说的一般只去几天。如今已经七日了,早就不止那两三天。我也知道他必然不是有意的。
只因他的算数实在差,什么仙不仙的,到底却还是个愚笨脑袋。
虽说他是回乡,可我总有些担忧他迷了路,或者碰到些什么他觉得有趣味的事,就一时忘记要回来了。
毕竟这是他的秉性,秉性入骨,不好改的。
兆儿的步子越来越稳,跑的快,又机灵,宫人看不住他,稍不留意就让他跑到我这来了。到了殿前偏又不进来,装可怜的瞧着你。
也不知和谁学来的招数。
只好叹口气,将手中的事务缓一缓。
就这一个儿子,自然不能放置一边,不闻不问的养。
天凉了,黄昏时起了阵风。
花园的桂花被打了大半下来,所剩不多。想了一想,就派人将那些花收了起来。
今日已经二十八,再过几日就要到重阳,他要还不回来,我就得离宫去祭天了,这一去一回少说也需半月之久。
没桂花糖给他了。
也不知他碰到了些什么,耽搁的那么久。
今日兆儿问我,青青去了哪里。我问兆儿,你想不想青青。
兆儿点了点,说想。
长青,你是仙,兆儿都想你了,该回来了才是。
其实他不知晓。
我瞒着他画了一幅他的身像。
那次我去寻他,进了宫苑就看他趴在树上,微眯着眼,懒洋洋的晒着太阳,惬意极了。
见我来了,也只将眼睛细细的开了一条缝,呜咽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
后来不知怎么,我总是想起这幅景象。于是独自一人时,就拿笔画了下来。
画好之后,我就放了起来,没有和他说。
有时候我想,现世中我是碰不见他的,可画里却还是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