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隐丘山去 下——席玙
席玙  发于:2015年1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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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听起来诡异难测,寻常之人根本不做此想。即便城府深者心有怀疑,也会因为姜适现在是皇后之子而推翻自己的猜测。大概连管丞相自己,都还想不到这一层,只当做收了个祸害,童言无忌,为管家惹下滔天大祸。

“你做这些,都是为了他?”沉思片刻,尚璟抬眸盯着燕离陌。楼云听他们提起这件事,撇过脸去冷哼一声,以示自己不满。

“你说呢?”燕离陌眼波流转,不答反问,其意明朗。

尚璟摇头苦笑:“咱们这位天子还真是有福,你燕离陌天纵之姿,神采风度,智计胆识无一不是人上,竟然甘心为他驱使,为何我竟有一丝暴殄天物的感觉?”

他们几人相识甚早,何曾当面称赞过对方,尚璟今日如此直白,当真是心有所感了。

“哼,早说是他自甘下贱了!”楼云一怒之下,又口不择言。

燕离陌眼眸一沉,放下酒杯,凝望着对面神色迥异的两人,他绝美笑容竟有些凄楚:“阿云果然一针见血,可是,不如你们告诉我如何解这情蛊?”

这一下两人俱是沉默,虽然不曾动情,但情爱之苦,早有耳闻。

“好了,我们不谈这些,过几日朝中会有大事发生,你们只要安安稳稳地呆着,就是帮替我分忧了。还有阿云,我有一件事要请你帮忙。”

楼云梗着脖子看他,粗声粗气:“我现在两只手都伤了,有什么能帮得上你的?”

燕离陌勾唇一笑:“这忙除了你,别人还真帮不上!”

尚璟和楼云面面相觑,不知他又卖什么关子。

许淳和莫莫自始至终都在墙角玩着泥巴,一开始许淳还不情不愿,到后来却弄得满身满脸,还意犹未尽。莫莫自不用提,燕离陌拉他走都拉不动,还是许淳答应了过几日去看他,才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燕离陌回去了。

燕离陌嘴角抽得更厉害,他觉得日后一定会有一件让自己悔不当初的事,可是现在,他却怎么也阻止不了。

43.有时候风向转换只是一瞬的事。

七日之后的早朝之上,大理寺卿上奏,管家子弟侵占良田,伤人性命一事有了结果。他们走访多日,终于找到了目击当时情况的一个证人,百般劝说保护之下,他才答应上堂作证,指证此事确有发生。不止如此,那位管姓子侄,因为事情败露,竟然畏罪自杀于家中。

他选择此时死去,无论自杀与否,都于事无补,反而让管舒的嫌疑更重。

当着满朝大臣的面,姜桓把奏章重重掷于地上,便是管舒平时上朝所站之地,如今他称病不朝,只余一纸奏章孤零零地躺于地上,让群臣都噤若寒蝉。

第二日,姜桓便派了人到管府宣旨,斥责管舒御下不严,让门下子弟做出这等伤天害理有违国体的事来,并命令他五日之内对此事做出表态,还那些无辜百姓一个公道。

一时之间,朝堂之上气势紧绷,皇帝因为上次太子“无心之失”已经迁怒管家,如今又有了名正言顺的借口,自然不会轻易罢休。管舒在朝多年,门生众多,心腹不少。虽然管舒闭门不见,但他们恐此事处理不好,丞相失势牵连自身,都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一个个坐不住了,你来我往地去丞相府门前转悠,吃了不少闭门羹。

五日很快过去,姜桓给管舒的期限已至,即便他已经“病入膏肓,不能下床”,他也得出府露面,给皇帝,也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早晨的朝堂之上,任何人都无事可奏,凤元帝安坐于宝座之上,闭目养神,不辨喜怒。群臣垂首立于殿中,却一个个神色古怪,心浮气躁的已经按耐不住回身往殿外偷瞄,就等着看管舒会不会出现。

燕离陌今日破天荒起了个大早,而且也来了宫中上朝,只不过他来这上元殿之前,先去了一趟别处。此刻站在这久未来过的朝堂上,冷眼旁观者众人反应,他嘴角一抹嘲讽的笑意始终未淡。哼,即便学富五车韬略满怀又如何,这般世俗丑陋之态,已足以让人不屑一顾。

他忽然有些理解尚璟的雪间青松之说了,他不是心无大志,只不过不愿做这随波逐流之人。青松长盛不衰,直入青云,可是若是长于污秽不洁之地,同样会光华大失。唯独在纤尘不染的白雪之中,才能守得熠熠神采。

正当众人苦苦等待他们的管大丞相之时,一个不速之客突至。

“父皇,你不能处罚管大人!”

一个明黄身影从后殿突然跑了出来,稚嫩的嗓音在沉寂大殿中响亮异常,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姜桓缓缓睁眼,一片愠怒之色:“朕不是关了你软禁吗?你为何在这里?”

姜适一张小脸红扑扑的,气息也有些不匀,倒像是刚刚跑过来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显示出这个年纪的单纯幼稚。

“父皇,管大人是母后的父亲,又是三朝老臣,于皇家有恩,没有他就没有父皇的皇位和现在的晟轩,您不能为了一个草民处罚管大人!”

姜适一席话说出口,朝堂之上鸦雀无声,风雨欲来之感铺天盖地,众人几乎都忘了如何呼吸。

“这话你从何处听来?”

姜桓脸色沉郁如墨,直视着脚底下的小人儿,一字一句,怒意尽显。

是了,现在姜适表现得完全像是个八岁的孩子,哪里会说得出这样一番话来。群臣一下又都看向那个跪伏在地的人。

姜适接受众人瞩目,神色未变,仍是方才单纯直率的语气:“母后说的啊。”

众人顿是一片抽气之声,没想到平时深居简出的皇后娘娘,竟然有如此野心。不过也是情理之中,姜适所言,未必全是夸大之辞,最起码姜桓能坐上今天的位置,全因为有当时的皇后娘娘做太子妃,得到管丞相一门支持。

可是,心里面明白是一回事,在这朝堂之上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一些心思玲珑者,已经开始低眉顺眼不再关注,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处处透着蹊跷,今日看来,定会有一场狂风暴雨在后面,还是眼不见为净,免受牵连。

“而且我去管大人府里的时候,也常常听到一些在府里和管大人议事的大人们讲呢!”姜适似乎浑然不觉自己方才的话有多让众人震惊,继续抛出一个个一点就着的炸药,“既然这样,父皇,不就是抢了块地,打死个人吗?您把那块地赏给管大人,再给那户人家一些钱不就行了吗?万一惹恼了管大人,父皇位置不保,晟轩朝堂不宁,这可就大事不好了!我刚到皇宫,可不想看到父皇的天下不安!”

“哼!”姜桓被戳中痛处,神色一凛,霍然从龙椅上起身,满朝大臣登时跪了下去,口称皇上恕罪。

燕离陌也缓缓跪下,只是秀目微垂,嘴角却勾起一抹笑意,瞥着姜适无辜的模样,他心中暗叹:这少年焉能不成大事,连做戏都这般毫无瑕疵,似是而非,最能让人不辨真假之下完全相信。

姜桓正待发怒,忽然一道光芒闪过,原来是姜适袖口上的一颗珍珠,他这才注意到姜适的服饰。

“你为何身着明黄服饰?谁准你越矩的?!”

明黄是天子之色,天下只有皇帝与储君二人能用,姜适虽有适太子的名号,却不是储君,按照礼制自然不能使用。

“这个啊?”姜适装模作样打量了自己上下一番,“这个是母后看儿臣喜欢,就让儿臣换上了,宫里还有好多呢,还有一件绣着九条龙,更漂亮呢!母后说儿臣再过不久就可以穿上了。”

这话一出口,众人连皇上恕罪都不说了,俱是一片震惊。

九龙黄袍,乃是天子之服,普天之下只有一人可穿,就是这正殿之上已经满眼怒火的那人。

“来人!”沉寂片刻之后,姜桓一声令下,御林军统领常远全副武装地走了进来。

“马上带人去摇光殿,给朕仔仔细细搜索全殿,若有异常,迅速来报。”

“是!”常远领命而去。

“父皇,您干吗要人去摇光殿啊,我偷偷跑出来,母后还不知道呢!”姜适把自己的无知从头演到尾,毫无一丝生硬。

“来人,带适太子去北宸殿,没朕的吩咐,任何人也不准见他!”

又有两个魁梧侍卫走了进来,奉命到姜适身边,把他一下子就提溜了起来,往殿外走去。

姜适一边踢蹬着小短腿,一边回头喊着姜桓:

“父皇,父皇,您为什么要他们抓我啊,父皇……”

众人听着越来越小的声音,俱是胆战心惊。

燕离陌却是几乎忍不住要笑了起来,这少年演得还真卖力,等完事儿之后有得笑话他了。

不大一会儿的功夫,常远就回来了,身后的侍卫手中捧着一堆明黄色的衣服,最上面一套,果真是九龙花纹。除此之外,常远竟然还拿了一卷的空白圣旨,所用绢帛完全是皇家御用。

众人看了一眼,震惊之下都垂了头屏息不动,姜桓也慢慢坐了回去,眸中怒火渐息,却换上了如冰霜如利剑的冷意。

“丞相管舒,自恃功高,先是纵容子侄犯法,如今又教唆太子犯上,立即撤去其丞相之职,打入天牢!”

常远领命而去,众大臣中有出自管氏门下的,人人尚且自顾不暇,焉有余力替其求情,即使有心向着丞相,事发突然,他们也是一盘散沙,难成气候。

一场在有心人看来就是闹剧,却足以说明一切问题的宫变就这样起于无形,又消弭于无形,众人在还懵着的时候,朝堂已经变了风向。

管家除了皇后管宁,尽数下狱,牵连者更是数不胜数,每一日都有新的官员下狱,不是本来出自管舒门下,就是平时与管舒私交甚好者。一时之间,鄢都的气氛凝重无比。

三日之后,皇帝着内侍颁布废后圣旨,将此事推向顶峰。至此,管家一门彻底败落,再无回还转机。

44.春日嬉戏图。

摇光殿,一如既往的雍容端庄,与北宸殿遥遥相对,本是相辅相成互相辉映之所,丝毫不因一人的来去而变化。

曾经与帝同尊的皇后娘娘,正在佛堂里念着在这里的最后一次经。除了贴身侍女风荷,其他人都识时务地避而远之,这便是这座深宫里最真实的人性,让人几乎以为从开始便该如此,都忘了温情是何模样。

“娘娘。”看到燕离陌进来,风荷小声打断管宁,后者却仍然波澜不动地敲着木鱼,手中念珠也是一颗一颗以一样的速度转动,仿佛是设定好了的齿轮,转着转着便是一生。

“你下去吧。”燕离陌挥手让风荷退下。风荷有些踟蹰,如今管宁身边只剩下她一人,离开半步都可能是永别。

“风荷,你下去吧,燕大将军不会伤害我。”管宁忽然睁眼,凤眸里竟然是一片沉静,恍若佛堂之中安坐的佛像,俯瞰世间欢乐离别却是一派安然。虽然风荷仍以娘娘唤她,她却不再以本宫自称,而且听起来似乎有那么一丝迫不及待的感觉,仿佛那个称呼是一副沉重的枷锁,她早想卸去却苦于不能。

风荷虽不信燕离陌,却对管宁笃定至深,一步三回首地离去,房中终于只剩下两个看上去不像有所牵连的人。

不知是不是窗户没有掩好,佛堂内忽然起风,香烛烛光摇动,点点火星跳跃,将息微息。

半晌,还是管宁先开口:“明日就是你娘的忌辰,一切准备好了吗?”这样开口的时候,她仍然拨动着手里的佛珠,仿佛心中还在继续未完的佛经。

“还好,这些事都是下人在忙,这么多年了,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燕离陌站在一边,细细端详着佛龛旁边的墙壁上挂着的一幅画,看着有些旧了,大概是很早之前画的,简单的春日嬉戏图,一个端庄华贵的豆蔻少女背影窈窕,正在凝神抚琴,而对面的百花深处,一个纤细灵动的身影若隐若现。

“弦表姑名中带弦,却是五音不通,偏偏还喜欢听我抚琴。”管宁眉眼不抬,却仿佛知晓燕离陌在看什么。

“娘也喜欢听我吹笛,可是我也遗传了她的五音不全,学了十一年都没学会一首完整的曲子。”燕离陌伸手,细细抚摸画上那个掩映在繁华之中看不清容颜的身影。两人一言一语,却似在话家常一般,只因这画上之人,是他们与之各自有一段回忆的人,也是他们此刻唯一能共同怀念的人。

管宁口中的弦表姑管弦,正是燕北靖之妻,燕离陌之母。

管舒早年丧妻,家里亲戚又多,孩子们虽然都是独自长大,却也有看对眉眼的人。管宁未出阁之前,便是和弦表姑最亲,只比她大了六七岁的弦表姑不爱琴棋书画,不擅刺绣织锦,个性天真烂漫,最喜欢花间扑蝶,还常要她一旁抚琴,蜂飞蝶舞,落英缤纷,姑侄两个在花园里一呆就是一下午,管宁一直以为,自己一手天下无双的琴艺,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

后来管弦出嫁,两人见面少了;再后来管宁入住东宫,两人更是渐行渐远,再难见面。这幅画是管宁大婚之时,管弦送与她的,在这摇光殿内一挂就是十几年。

“是吗?”管宁眉目间染上一抹柔色,仿佛又回到了十一二岁的年纪,不知忧愁为何物,“那弦表姑一定寂寞了很久,你爹也不怎么通音律。”室内的风小了下来,烛光渐渐明亮,愈发衬得管宁手中的佛珠晶莹温润。

燕离陌却忽然垂了手,转过身来走到一旁靠柱倚着,似乎不打算再继续忆旧。

“再等我片刻,马上就要念完了。”管宁也不在意他的反应,或者是心领神会便可。

“我不是来催你做什么,只是想问你一件事。”燕离陌眼角瞥了瞥那幅画,却仍然看着管宁。

“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吗?”管宁竟然笑了一下,毕竟不再年轻,眼角有细细的皱纹滋生。果然美人迟暮是世上最让人遗憾的风景。

燕离陌一哂,世事变幻无常,谁能尽在掌握?

“你能为了管家在宫中煎熬二十年,应该也不会因为名节这等虚名而任人利用,那为何要帮我做这件事?”

的确,如果没有皇后开口请求从宗室过继,姜适根本不会出现在皇宫之中,何来他与燕离陌的携手?又何来管家的衰亡?

“结果都是一样,用什么罪名又有何干?”管宁仍然一动未动,回答燕离陌之时还能专心念经。一句话说完,房内沉寂了片刻,知道燕离陌不是来听这种虚话,大限将至,管宁自觉也没有再矫情的必要,索性再像年少时一样,说几句真心话又有何妨,捻着念珠的手指一顿,她从坐席上起身,跪了太久双腿有些发麻,她扶住供奉佛龛的桌子才能站稳。

燕离陌抱臂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她握住桌角已然青筋微露的手,这才发觉原来一向雍容之姿的皇后娘娘,竟然如此纤瘦,仿佛只是一副骨架支撑着这天下女人最向往的华贵凤袍。

“你毕竟是弦表姑的儿子,当年的事,管家对她有愧,我对她有愧,这一次全当是还你了。”管宁忽然看向燕离陌,眸中似有深意,“不过我在这深宫做了二十多年哑巴,有些事即使并不清楚也还是能看出一二分的,无论你真正的用意是什么,那都是你的造化,一切随缘便好。”

燕离陌闻言一怔,看着管宁的目光也骤然复杂,竟然有一丝杀意闪过,却又转瞬消失,变换为不知名的情绪。

“好了,你走吧,我还没有念完,只剩最后一章了。”

管宁丝毫没有在意他的神情,仿佛突然苍老了许多,摆摆手继续跪回佛龛之前,她重新捻起佛珠。

燕离陌再不说一句话,走到佛龛边上,忽然从袖中掏出一个玉瓶放于其上,最后看了那副画一眼,转身出了佛堂。

管宁微微睁眼,看了那光滑小巧的瓶子一眼,手中念珠不停,嘴角竟然勾起一抹欣然笑意,仿佛那里装着的,就是通往极乐之地的法宝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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