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崔胜贤的生意处在漂白阶段，逢年过节四处打点是少不了的。这年前就楞因为少打点了一处，还得临时回去守着会计打理账本儿，顺带联络个关键人儿吃个饭送了礼，才算是勉强把这事儿压下来了。

今时不同往日，崔胜贤答应过李胜利什么，他至今没忘。要没有李胜利，也没有崔胜贤现在这条命，所以道上弟兄再怎么折腾再怎么闹腾，生意，必须得转白了。不这么干的话，崔胜贤怕自个儿没脸下去见李胜利。

四处打点关系门路，好不容易得空了，年也过得差不多了。工程嘛，自然是要等农民工都进城了才能正儿八经开工，那再怎么早也得过了元宵节啊。今儿才初六，崔胜贤在家想多睡会儿呢，大清早被鞭炮炸醒了就再也睡不下去了。

人呢……就是这么回事儿，总是自相矛盾。没钱的时候想有钱，有钱了又怀念没钱时候的事儿。真够贱的。苦笑一声，翻身起床。也不早了，这个点儿，又是初六，权志龙也不知道在干嘛，可能还在各家串门儿吧。

从皮套里取出手机来开机，脑子里过的东西乱七八糟，头还疼，昨晚上酒桌上喝太多。好不容易心里没惦记着生意上的事儿能安安稳稳睡个觉吧，那个梦又来了。

昨晚的梦里，崔胜贤看见李胜利站在他们俩小时候住的那破院儿门口。李胜利站在蜂窝煤炉子当口朝他招手，说“哥你回来吃饭啊！今儿咱们过元宵节啊！”李胜利应该是笑着呐，崔胜贤想答应来着，可就是发不出声儿，想朝他走过去吧，又动不了，只能那么远远儿地，看他朝自个儿招手，笑得露出两颗虎牙，说“哥你回来吃饭啊！”

过会儿画面就跳了。崔胜贤还站在巷子里，可李胜利没在那儿了，炉子也没烧煤，冷冷清清的。崔胜贤就心慌慌地往里走，进了屋，只有李胜利那张笑得甜兮兮的黑白照片儿被镶在镜框里，摆在桌面墙边儿上。

再后来，再后来他听见有人叫他，叫他崔总。一回头，鞭炮响了，人就醒了。

刚醒那会儿只记得自个儿做了个梦，梦里有人，可不记得是谁，做了什么。盯着手机发愣，却忽然又想起来了，清清楚楚，好像真的一样，好像那事儿就发生在昨天，李胜利还在，然后李胜利忽然就不在了。

翻身起来往厨房走，给自己倒杯凉水一口灌下去，头疼更凶了，像要炸开似的。崔胜贤就想啊，那喊他崔总的是谁，声音细细小小的，喊得那么没底气。拉开冰箱门来，一个个盒子还那么放着，都一个多星期了。忽然脑子就也清醒了，那犹犹豫豫喊他崔总的，不是权志龙又能是谁呢？

挑了嘴角笑了。那小子和李胜利像吗？有点儿，可也不一样吧？想起来也觉得奇怪，自个儿干嘛要对他那么上心啊？可后来想想，要是李胜利知道，大概也不会闹别扭。毕竟，他最想的不就是自个儿别再混了好好做生意吗？这他可没食言。而李胜利另一个要求，他想或许，冥冥地，也是李胜利让他遇上了权志龙。

第十五章

权志龙在家也无非就是跟着父母四处串门，或在家等着别的亲戚来串门。串门子他倒是轻车熟路了，可这回和过去不一样，来串门的亲戚每个看到他都说这孩子俊了，什么时候说亲事娶媳妇啊。其实权志龙也知道，这个年纪，也差不多该谈婚论嫁了。可真到每天这么追着问着，他反而不愿意了。也不是不愿意，就想想宋栢京那女朋友姚艳，他就缩缩脖子觉得恼火。

姚艳是一特好的人，权志龙知道。这不，大年初六，舅舅一家过来串门子，就带着姚艳呢。两家大人聊天儿，小辈儿在一旁坐着，偶尔被问上了也答一句。姚艳不让老的进厨房，就一个人在灶台忙活着。权志龙他妈问宋栢京什么时候办，宋栢京挠挠后脑勺，直说： “快了，快了。这不带回来让你们老人瞧瞧吗？”

权志龙心想，这总不会有他什么事儿了吧？谁知道他妈话锋一转，张口就问，“我们家志龙在城里有没有遇上什么好姑娘啊？”“妈！什么姑娘啊？”权志龙不乐意了。宋栢京看他一眼，嘴角挑着，“这小子挑着呢！”“挑什么？遇上好姑娘就也谈谈恋爱，差不多就带回来给我们老人看看。”

“我还早吧……”“早什么呀？你看隔壁东家那孩子，不就老早结婚了吗？现在外头打工挣钱，家里二层楼房也修了，媳妇儿也生了孩子。他可不跟你一年吗？”“……”姚艳从外头掀了门帘进来，“吃饭吧。”这才收住了话头。

后来送走了舅舅一家，忙活着收拾了一下，正扫地呢，手机响了。权志龙从衣服口袋里拿出手机来，看看，“咦？”他妈在旁边扭头来，“谁给你打电话啊？” “那什么……崔总……”说完就扔了扫帚走出去接电话。留下他妈在后头撇嘴，“还总？总能给一农民工打电话？女朋友吧？瞧你那遮遮掩掩的小样儿……”

……

晚上也是闲来无事，过年期间短信收了一堆，也没来及翻，这会儿拿出来翻，翻遍了，也没找着权志龙的。也没个电话。迟疑了一会儿，又看看时间，还是摁了号码。

“喂？崔总？”没错，就是这轻轻软软的声儿，在梦里喊自己，却没来及回头去看是谁，崔胜贤竟然有些失神。但很快还是回过神来，笑笑，“年过的怎么样啊？”“哦……还好……”“累吗？”“嗯~~”他大概在摇头，这傻小子，电话这边怎么能看到他在摇头啊。笑意更浓了，想乡下地方怕是走亲戚走得累人，“要不你早点儿来？我正好也没什么事了，咱们出去玩儿玩儿？”“……和崔总家里人一块儿吗？”听出他挺犹豫。崔胜贤竟也耳朵贴着个手机摇摇头，“不一块儿。你来吧，买好了车票告诉我，我去接你。”这回，不是问他意见，是交代了。

第十六章

权志龙知道他妈是误会了。走之前塞给他两大包自家种的香菇，说什么“也不是啥好东西，不过这东西你拿去送给人家姑娘。”还想解释，可一想想，随他怎么强调是“崔总”“总”，他妈就是不信他。还斜眼他，说“别害臊！”认定权志龙提前回城是为了姑娘。拿老太太没辙，也就罢了，懒得再多说。

长途车还没进城，崔胜贤电话就打进来了，权志龙一接起来，那边儿声儿挺大：“你没事儿吧？怎么还没到？！”“那个……这高速路入口堵上了……”“要我过来接你吗？”“不用不用，应该很快就到了……”

出了车站，远远地就看见一辆黑色的大越野，那个人靠在车门儿上抽烟。权志龙提着大小包东西朝车子走过去，“崔……崔总……”都走到跟前了，那人还没看见似的，戴着大墨镜也不知道他在看哪里发起了愣。

“哦哦。到啦！快，上车！”扔了烟头拿脚踩灭了，又接过权志龙几大包的东西。权志龙低头看满地的烟头，他真等了挺久。崔胜贤盖上车后盖，“上车啊！愣着干嘛？”权志龙这才拉开车门坐上去。

也没歇着，扔了一堆零食给权志龙，说：“你先吃这个，没时间停下吃饭了，再晚天黑前就赶不到了。”说得急火火的。权志龙问：“我们要去哪儿？”“云顶山。”“哦。”撕开包装儿，往里瞅，又扭头看看旁边那人，“你吃饭了么？”

崔胜贤心头一热，“没事儿，你先吃吧。”权志龙伸手往袋儿里掏，掏出一薯片儿来，伸到崔胜贤嘴边上，“我妈说了，人是铁饭是钢。”崔胜贤回头瞅了他一眼，他声音小下去：“虽然这也不是饭吧……”一口，吃掉他递过去的零食。“那就一块儿吃。”崔胜贤发觉自个儿声音都抖了。

出了城，没走多远的高速路，就下了高速上了老路。“云顶山你去过吗？”崔胜贤问。“没去过。”“那我算是找对地方啦！”他这话听上去好像很兴奋，权志龙忍不住回头去看他，看他好像嘴角翘着，在笑的样子。

“你去过吗？”看着他的侧脸，问。那翘着的弧度骤然减弱，嘴角平平的，显得冷静漠然，“我嘛……去是去过……”权志龙不知道他说没说完，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接下去，就回过头来看着前面不作声。

已经看得到路的那一头连着就是山脉了。远远看上去就很高，接近天际的地方白色的一片，不知道是云还是雪。

车子入了山路，弯弯曲曲地绕。权志龙开始觉得脑袋晕，胃里翻江倒海地难过。崔胜贤见他老半天也不说话，瞥了一眼就知道是晕车了。“睡会儿吧，不舒服就。”他果然就乖乖闭了眼靠在椅背上，脸朝着崔胜贤，眉头紧紧皱着。

看他皱眉，崔胜贤也不自觉地皱了眉。转过头去也不再看他，专心致志地，加了速。

第十七章

权志龙晕乎乎地一会儿就不难受，睡着了。不过他知道自己睡着了，也觉得身体摇摇晃晃的，挺平稳，没有大波动。

再醒来的时候，四处一片漆黑。车钥匙也不在，车窗倒是打开来留了条缝。松了安全带开门下车，前面是栋房子，只有一层楼，看上去和自己家差不多，窗口灯亮着，有狗吠的声儿。权志龙朝那边走过去，低沉的男声越近越清楚，等走到院门口，正撞上从里头出来的崔胜贤。

“醒了？冷不冷？”崔胜贤一把把人搂住了，往小院儿里走，“进去吧，今天就住这儿。早点儿睡，明天凌晨咱们起床，往上走去看日出。”

“哦……”刚睡醒，迷迷糊糊地，只傻傻地答应了一声，崔胜贤看他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听明白了。“车呢？”怀里的人忽然又开口问。

“车？”崔胜贤一愣，“哦，我送你进去就去把车开紧院儿里。”权志龙便老老实实不再说话。可他觉得……这会儿这姿势……挺别扭，真别扭……

……

一间房，一个炕，俩人挨着倒也不觉得很挤，反倒更暖和。简单吃了点儿糙米饭和咸菜，权志龙倒是没啥，可吃的时候他总抬头瞅崔胜贤。心想：不能啊……他……他可是总啊……怎么吃这个反倒觉得他吃更香呢？

崔胜贤抬眼看他瞧着自己，以为他晕车还不舒服没胃口，“怎么了？还不舒服？”权志龙连连摆手摇头，“不不不，不是的。”崔胜贤一笑，“那你总看着我？”“……”权志龙低了脑袋，对啊，干嘛总盯着人看啊，又看见他低着眼睛那很长很长还有点儿卷的睫毛了。“说啊，怎么了？”“那我说了……”“说啊！” 崔胜贤干脆放下碗筷，摆出专心聆听的架势来。“你喜欢吃这糙米饭吗？怎么看起来比平时吃得香啊……我就在想这个……”权志龙还是说得小心翼翼。“啊？就这个？”崔胜贤失笑。“嗯，就这个。”权志龙捧着碗，点点头。“这个嘛……你想听为什么吗？”崔胜贤的声音沉下去，可却是很温和很温和，一点儿也没有……没有杀气……权志龙看他那双眼睛，像着了魔一样，点点头：“嗯。”

……

然后，崔胜贤说了好多，两人并排躺在床上，权志龙听崔胜贤讲他自己，讲他有个小弟叫李胜利，讲他和李胜利从前很穷，还讲，以前很穷的时候其实他们也过得很好。

崔胜贤讲了好久，权志龙认认真真再听，没落下一个段落一个字。他知道了，原来崔总，也不是一开始就是个总。崔总带着李胜利最初是住在老城区城墙边儿的一个小巷里，那儿有破旧的平房，连瓦片都不齐，一下雨就到处放盆儿接水。那儿还没有暖气，烧的也是蜂窝煤。

“你们感情可真好。”权志龙在黑暗里，头枕着胳膊，感叹地蹦出这么一句。崔胜贤侧身看他，看了挺久，又扭头看看手机，翻身坐起来，“走吧，咱们去看日出去！”

两个人影走在漆黑的山路上，只借着两束手电的光，往这座山的顶峰走。汽车只能上到这里为止，接下来的路，要一步一个脚印地走，才能见到清晨的第一层薄光。

崔胜贤往上攀登着，身边没有了李胜利，可身边有了个权志龙。在寂静的山岭之上，无法忽视的同行者。那是李胜利那么想看的日出啊……

第十八章

早晨的第一抹光线，多么柔和温暖，崔胜贤只觉得眼眶热了、视线模糊了。

权志龙注视着那片云海，从青黑转亮，一丝光亮从遥远的边缘散射开来，那么美，感叹地“啊——”了一声。手掌被猛地抓住，包含在一抹温暖中，回头看那人，晨曦之中不怎么真切，影影绰绰间只觉得很……很漂亮啊……一不小心就看痴了。

“权志龙。”崔胜贤攥着权志龙的手，他的手有点儿凉了，他握得更紧。

“嗯？”权志龙的手被崔胜贤紧了又紧，一下就不冷了，连脸上都有了温度。

“你……能不能一直陪着我呢……”山顶上很快就亮开了，说话之间，崔胜贤没有戴墨镜的侧脸看上去，眉头禁皱，虚着眼。权志龙甚至觉得他不是在跟自己说话，是在跟云海那边的什么人说话，不自觉反握紧了他的手。“哦。”

崔胜贤被这回答弄得云里雾里，回头来笑着和他对看，“‘哦’？‘哦’是什么意思？”

权志龙觉得，怎么一下子就变得好热啊，崔胜贤看得他脸要烧起来了，“我这不是陪着你呢么？”作势要抽回手来。

崔胜贤一把往回拽了他，两个人一下子贴近了，“我是说，一直……”崔胜贤看着他，看着他。

“哦。”权志龙别开脸。

崔胜贤哭笑不得。“那我当你答应了啊。”攥着他的手，“走，吃早饭去！”

……

宋栢京回城那天崔胜贤开车载着权志龙去接了。去之前权志龙一个劲儿推，说不用了，他能找得到路，就坐公交去呗。崔胜贤也不搭理他，说我就一脚油门儿的事儿，大过年的你何必要去及公交车。

权志龙见说不过他，最后也就放弃了。可心里觉得怪怪的。这本来想从山里回来，就该回工地去住了，崔胜贤偏说什么那地儿鬼都见不着一个不用急着去，还说什么自己收了他们家那么大一包的香菇，怎么着也得照应照应权志龙啊。得，权志龙当时就想，没文化真可怕！不会讲道理啊！怎么都说不赢城里人！

接到宋栢京和姚艳了，先给姚艳送家去，再回工地。宋栢京下了车，拿了行李跟门前面向车站着。可权志龙还没下来呢，车就发动了。权志龙那边儿车窗放下来，宋栢京问，“你不下来啊？”权志龙挺为难，“我…….我行李在崔总家呢…….”“你怎么不带着？”“……”“那成，你快去拿了回吧。”崔胜贤顶着大墨镜从副驾探出头来，“他在我那儿再住一段儿。”宋栢京还没反应过来，车窗呼啦就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