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山想了半晌,也没有找到答案,他眼前来回晃动的只是临走前赵瑗那颇为落寞和无奈的表情。
萧山将书合上,在心底里叹了一口气:不论是皇子还是皇帝,只要是政治人物,都不可能按照自己的喜好来行事的。他们从出生到娶妻,到生子,甚至到死亡,都只能够为政治服务,只有这样,才有可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吧。
萧山不知道将来赵瑗会不会也像那些政治人物一样,抛弃自己的一切喜好和个人情感,所做的一切甚至日常生活都为政治目的服务;他更不知道自己将来会不会也这样。
只是在这一刻,萧山从心底里希望,在赵瑗尚未做皇帝的时候,能够快乐一点。既然他是第一次喜欢上什么东西,那就让他喜欢好了。
第二天萧山便问明了吴昊,在何处买鞠,吴昊告诉他就在望仙桥附近的一家皮革店中,那家的做的好。萧山自己出门,找到店铺挑了半晌却没有赵瑗说的那种,萧山便将要求讲了,让店里现场给做一个。因没有尿泡鞠的弹性不好,萧山又特意跑到临安城北面的屠宰场去找了一个新鲜的猪尿泡,亲自吹了气当做鞠的填充物,又看着店铺的伙计将鞠缝好,自己试过之后,觉得不比昨天的那个差,这才拿了布袋将鞠装好,提着慢慢的往回走,心中琢磨着将这个送给赵瑗的话,他应该会高兴的吧。
萧山顺着城中小河走着,此刻正是收秋税的时候,河道上来往的运粮船络绎不绝,将南边各路的粮食运往京城。河边载种的垂柳叶子也有些泛黄,更有桂花树已经绽开,香气隐隐而来。
萧山抬头,万里晴空一碧如洗,云高风清,使得他的心情也十分舒畅。萧山觉得今天似乎不必要赶着回王府,便信步而行,不觉来到西湖边上,湖中游人依旧很多,和那天与赵瑗一同游湖时没有什么不同,萧山在湖边看了一会儿之后,正准备回去的时候,忽然一抬头,见到堤坝上有位老者骑着一头毛驴,身边跟着一个小童,萧山心里猛地一跳,那骑驴的不是别人,正是韩世忠!
萧山虽在西湖边上见过几次韩世忠,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说话,甚至有数次擦肩而过,韩世忠也没理会他。
此刻萧山见到韩世忠和小童骑驴而行,他觉得是个好机会,但冒上上前又十分的唐突,何况之前在韦太后南归的时候他已经上前过一次,对方并不想和他接触。
萧山一时也拿不准该上前还是该怎么样,只是远远的跟在后面,由于他尚未想好怎么和这位威名赫赫的将军搭讪,所以跟的也很远。
韩世忠绕过西湖,便朝着西湖西面的山上走去,转过一道山峰就不见了,萧山见韩世忠不见了,不由的在心底里轻轻的舒了一口气。虽然他很想和韩世忠攀谈,但面对这位迟暮英雄,心中却是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惆怅,倒是有些近乡情怯又害怕对方让自己失望,到有些不太敢上前。
萧山顺着山路有些无目的的走着,忽听得水声潺潺,似乎是有瀑布的样子。萧山朝着瀑布的方向走去,没多久果然见到一条玉龙悬在山腰,秋季并非涨水季节,那瀑布也是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只是四周都是环谷,声音听起来却不小。
萧山看了一会儿瀑布,忽见到瀑布山顶处有个新建的亭子,萧山觉得奇怪,一般亭子都建在山脚,方便人休息,谁会在山顶新建亭子?
萧山顺着山路往上爬,只见那是座八角亭,红柱青瓦,四周满是落叶,亭上有着匾额,上书“翠微亭”三个字。
萧山咦了一声,这亭子的名字,不觉让他想起一首诗来:“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好山好水看不足,马蹄催趁月明归。”
萧山绕着那亭子转了一圈,有些搞不太明白的挠了挠头,自言自语道:“翠微亭怎么会在这里?那那首诗就有些奇怪了。岳飞已经到了杭州,为什么还要月明归?难道他作诗也和苏东坡一样胡乱用典?应该不会吧,军事统帅一般都很严谨的呀……”
却在此时,听见背后一个声音响起:“你也知道这首诗?”
萧山回过头来,看见不是别人,正是先前不见了的韩世忠站在自己身后。
萧山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遇到韩世忠。此时韩世忠的神情和萧山平时所见全然不一样,平日萧山见到的韩世忠,都是一脸冷漠茫然,不问世事的样子,像一个昏聩的老头。但现在,韩世忠双目炯然,神情严肃,发须虽是花白,但却十分的整齐。
更加不同的是,平时萧山见到的韩世忠,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而此刻,韩世忠的周身,散发出来一种凌厉的气息,萧山很熟悉这种气息,那是上过战场,杀过人,从尸体堆中爬出的人才会有的血气,以及——杀气。
萧山没有上过真正的战场,他所经历过的都是演习。杀过人,但大部分都是执行死囚的枪决。虽然参加过剿灭毒贩的行动,但是和这种真正上过战场,手上粘过上万人鲜血,从尸骨之中爬起来的将军一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韩世忠身上散发出来的这种凌厉的气息,让萧山有些害怕。但是害怕之余,心中却有着某个东西在涌动勃发。他感觉到自己灵魂深处,向往这种气息。这种万军杀伐之中才会培养出来的气息,让他觉得身上的血都在沸腾。
萧山对着韩世忠深深的行了个礼,道:“是,那是岳少保的诗,也是我最喜欢的诗词中的一首。”
韩世忠并不理会萧山这句话,而是问道:“秦老贼派你来跟踪我,到底想要做什么?”
萧山刚想开口,韩世忠便冷冷的看着萧山:“休要狡辩,我已经注意你很长时间了,你每次都会在我出门的时候出现!我已经不问世事,他还不放过我,看来我也不用再装下去了!”
韩世忠在战场上曾经中过毒箭,虽然及时治疗削去了六根手指,但剩下的四根手指却因为中毒的原因无法弯曲并拢,更加不能握剑了。
但萧山看得很清楚,韩世忠的手臂已经缓缓的抬起,指向萧山。袖口中,绿色的箭头正对准自己的眼睛。正是一柄十二箭连发的淬毒袖箭。
韩世忠的语气中带着森然之意:“他派你来做什么?你如果不老实回答,小命就留在这里!”
40、送礼物
韩世忠的语气中带着森然之意:“他派你来做什么?如果不老实回答,小命就留在这里!”
若是平时有人在萧山面前说这句话,他只会一笑了之;若是其它人在他面前这样说,他也不会感到任何紧张,就连面对秦桧的时候,萧山都没有过这种感觉直面危险的感觉。因为秦桧虽然害死过人,但没有亲手杀过,至少,没有在搏斗之中亲手砍下对方的头颅挂在自己腰间过。
但面前的这位发须花白,双目炯然,神色冷峻的将军,却有过。他的身上,所散发出的,是长久的浸染在血水和人命中的气息。
萧山相信韩世忠这句话,决不是威胁恐吓,更不是说说而已。对方身上的杀意已经毕露,甚至连周围的空气都有凝固,韩世忠说的是真话。
萧山更加相信,这个时候再多的解释,都是枉然。他就算是拿出一千条自己和秦桧无关的证据,也绝对难以取信韩世忠,更何况他现在一条也拿不出来。
萧山与韩世忠对视,缓缓的开口,语气平静,但却答非所问:“战争是政治的延续。”
韩世忠一愣:“什么?”
萧山继续说自己的:“是暴力的最大限度的使用,目标是是敌人无力抵抗,要使敌人服从我们的意志,就必须使敌人的处境比按我们要求作出的牺牲更为不利,这种不利至少从表面上看应该不是暂时的……敌人的军队必须消灭,敌人的国土必须占领,只要敌人的一直还没有被征服,那么就决不能认为战争已经结束。”
韩世忠全然愣住了,不明白萧山此刻为什么会忽然答非所问,说一些自己似懂非懂但却有着真知灼见的话。
萧山感受到对方身上那种肃杀的气息正在一点一点的消失,他的声音和语调放得更加平和,努力的回想着自己曾经全文背诵过的经典,每个进入军校的学生必学的一本书——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
这是一本集中了千年战争智慧的经典论着,不仅有着战略方面的论述,还有着战术方面的研究,近代的军队构建,战争思想,大多建立在这本书之上。相较《孙子兵法》而言,这本书更为具体深入,也更加适合指挥战斗的军官学习。
萧山无法辩白自己的身份问题,更加没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跟踪韩世忠。他希望通过这本世界顶级的军事论着,来打动韩世忠这位常年征战沙场的将军的心,让他相信自己。
这种行为是一种十足的装B行为,但是萧山别无选择。《孙子兵法》妇孺皆知,《六韬》自己不熟悉,宋代编撰的《武经总要》又不足以起到震撼作用。
“要最大限度的在时间或空间上集中兵力,必须以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作为一切战斗的唯一目的。一支军队的凝聚力和战斗力,不是其武力装备和优厚的待遇,而是武魂和信仰,只有这样的军队,才经得起失败的打击,在处于劣势的时候不至于溃散……”萧山开始搜肠刮肚的回忆起那些经典的让人印象深刻的句子,时间隔得有些久,他即便是认真学习过也已经有所遗忘了。
但韩世忠的手臂已经缓缓的放下,他的手指也悄然的离开了袖箭上的机关。因为仅仅只是一个秦桧的走狗,是不可能有这样的见识,更加不可能如此深入的研究战争的问题。秦桧的走狗多是一些趋炎附势,才寡德薄的小人。有着这样见识的人,是不会甘心只做秦桧走狗的。正如秦桧当年也不甘心做张浚的鹰犬一样。
虽然相隔千年,但顶级经典是可以跨越时空的障碍,足以让任何人耳目一新,心神俱荡的。特别是韩世忠这种有过实践经验的人,他从中所感受到的智慧,比现在的萧山所能体会的更多更深入。
萧山缓缓的背诵着自己曾经学过的经典,现代军队比起封建军队的最大不同,就是对于军队建设的重视和军队精神的培养。封建军队的伤亡数只要超过十分之一,那必然会带来全面的溃散。但现代军队所能承受的损失,则能够达到一半以上。依靠这种全新的军事理论所建立起来的军队,比起古代文人所推崇的“奇谋复国,一人之智”的言论,更加的符合战争的本质——实力的对抗,军队素质的比拼,才是决定战争成败的根本因素。
萧山从总论,复述到目的手段,又从目的手段,背到防御进攻,甚至连宿营和后勤补给的章节也没落下。他将其中的一些具体的战例删掉,和一些不太符合现在情况的兵力配置按照自己的理解做了修正。虽然他所说的和实际情况还是有很大的出入——毕竟他从未亲历过任何一场战争,但这本关于战争问题的经典论着,已经打动了韩世忠这个戎马半生的人。
当萧山将上中下三本的战争论大致复述完毕之后,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分了。
韩世忠一直在听,脸上并未动容,但内心受到的震撼可想而知。
他冷冷的问道:“你想说什么?”
萧山道:“我不是秦桧的人。如果我是他的人,就不会认真研习兵书。”
韩世忠认为眼前的这个少年不可能会有这样的见识。
因为就连他自己,也从未对于这些问题有这样深入的思考。他并不怎么喜欢看兵书,打仗多靠经验。所以韩世忠问道:“刚刚你没头没尾的讲了一大堆话,那些话是谁教你的?”
萧山道:“是我师傅教的,我没有上过战场,但是我希望能够有一天,让自己的所学一展所长。秦桧不可能满足我的野心,他只会让我籍籍无名,所以我也不可能为他效力。”
萧山特意用了“野心”两个字,他知道韩世忠和秦桧过节很深,更加知道在短时间内不可能让韩世忠对自己产生半点好感,对方一定是朝着最坏的方面来揣测自己。所以自己也没有必要丢出抱负理想、国仇家恨之类的词,用“野心”要更为合适。他现在只需要让韩世忠相信,自己和秦桧不是一路人足够。
韩世忠盯着萧山,心中将萧山的话过了两遍。
的确,如果萧山想要功成名就,是不可能依靠秦桧的屈辱求和能够得到的。任何一个有野心,有才学的人,想要在战争中赢得功名的人,都不可能会同意用这种割地赔款的屈辱方式换来的和平,他们渴望的是通过战争的手段,强硬的方式,从敌人那里夺取属于自己的东西。因为韩世忠自己就是这种人,所以他更能够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甚至比萧山自己更加能够理解。
足足过了有一刻钟,韩世忠才道:“你跟踪我做什么?”
萧山道:“因为我听说福国公威名赫赫,仅凭三万人守住淮东十多年,想要结识。”
韩世忠道:“在太后南归的时候已经认识过了,何必多此一举?”
萧山道:“我师傅虽然很有见识,但早已去世。我从未上过战场,非常渴望在将来的某一天一展所长。福国公是当时唯一的名将,若能得公指点一二,终身受用不尽。”
韩世忠将萧山上下打量了一番,道:“纸上谈兵,说的再多也没有用。你回去吧,今天算你运气好,我不杀你。”
萧山也没指望今天韩世忠会跟自己说什么,他朝着韩世忠行了个礼之后,便转身朝山下走去。韩世忠却久久的伫立在翠微亭前,一动也不动,在苍茫的暮色下,宛如一尊雕像。
萧山回到王府已经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时至九月,有些寒意渗人。他提了提自己的领子,从王府的侧门而入,但只一进府,就发现府中的气氛有些不同——太监和宫女一下子多了不少,且大家都在交头接耳的低声议论,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一般。
萧山随便问了问,就知道这大事是什么了。
一件喜事——赵瑗要大婚了。
赵瑗今年已经十六,又独立建府,本来该早就娶妻的,但因为韦太后一直未曾归来,所以这事也落下了。现在韦太后归来,赵构便自己看好的儿媳妇叫来给韦太后过目。韦太后对于朝政之事并不关心,于赵瑗的婚事更不关心,只礼节性的见过一面就定下了。
赵瑗的未婚妻是右朝散郎郭义之女,和他同岁。赵构早就找人看过八字合过属相,此刻见太后首肯,便也不再拖延,开始正式定亲了。
赵瑗尚未被正式收为皇子,只按照普通亲王的纳妃之礼,赵构出钱,赐郭家白金万两,又用羊二十口、酒二十壶、彩四十匹,其余绫罗绸缎若干匹,珍珠琥珀璎珞,翠毛玉钗等物,作为定礼,将日子定了下来,就在明年正月大婚。
萧山颇为吃惊,他之前听到赵瑗提过快要结婚了的事情,但总觉得一个十六岁的孩子闹什么闹。等他看到来往的太监已经开始在装点王府,又在清扫寝阁,积极准备的时候,才惊觉在这个时代,赵瑗已经算是成年人了,有的人在他这个年纪,孩子都会叫爹了。
萧山听到府中的太监们私下议论后,才知道为什么今天特别的奇怪了。
原来是今天女方父亲前来谢恩了,几位嘴长的太监正在私下猜测郭大人的随从中会不会有未来王妃的贴身丫鬟假扮混入其中,因为其中有个小厮特别的清秀俊美,看着像个姑娘。
现在倡导理学男女大防的朱熹才12岁,男女之间也不如后世那般的严防。民间多有定亲之后男女见面,若不满意还可退婚的习俗,虽然赵瑗的身份决定了一旦定亲就不可能任由女方退婚,但未婚妻派自己的闺蜜前来考察一下将来丈夫的情况也并非全然不可能。萧山心中有些暗暗的懊悔,今天自己竟然出去了,不然也可以看一看那些太监口中所称的“清秀俊美的小厮”长的是什么样。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今天出去一趟能够遇到韩世忠更加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