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舒砚低头看着这红漆螺钿香盒,手指轻轻抚摸上去,一阵轻风掠过,带起清洌竹香,再抬起眼时,眼前空余月影,人影笑靥已不再。
翌日,西北最有名望的岑大人府上,二少爷岑舒砚大婚。
嫁娶的队伍从灵邺而来,蔓延出去足足有几百米远,良辰吉时一到,新娘子的花轿被抬进了岑府大门。西北的婚俗便是进了大门再踢轿门,盛烟与龙碧飞站在不远处,看着岑舒砚慢步到花轿前,撩起衣摆,似乎是稍微迟疑了一下,才抬脚踢上了轿门。
盛烟不由得在心底松了口气,目光随着下轿的新娘子而动,看着她被喜娘搀扶着下了轿,往岑府内堂而去。
新娘远道而来有些疲累是难免的,但盛烟凝眉愣住,她的脚步也太过虚浮了吧!几乎要被两个喜娘架着走,半个身子都倒在了喜娘身上。
回头看了大哥一眼,压低了声音问:“大哥,这新娘子是哪位府上的千金?”
龙碧飞早早打听过这消息,便道:“出身于阜城,名门闺秀。你应知当今皇后的亲侄女有四个,这位娘子便是最小的那一个,这月才刚满了十四,豆蔻年华正当是娉婷而立,可是……”
虽说十四岁出嫁在天翔朝算不得早,但与舒砚哥的年岁就相差有些大了啊。盛烟皱了皱眉,“大哥也看出来了么,这新娘子身子怕多有不适,却不知是……”是因为远嫁累坏了身子,还是原本就有痼疾呢……
龙碧飞也觉得奇怪,“皇后的娘家,与我们龙家历来是没有交情的,你问我,我还当真不知了。”
盛烟只得闷闷蹙眉,但愿舒砚哥别娶了个孱弱的妻子才好。不过这门亲结下来,岑家这皇亲国戚的名头是彻底坐实了,出了一个太子妃不说,还娶进来一位皇后的亲侄女。
接下来的行礼,盛烟与龙碧飞并无多大兴趣,就没有挤到前面去,仅仅站在外围看了看,却忽闻喜娘轻叫了一声,不知发生了何事。
后来到了席间,龙碧飞才打听到,原来是新娘子在跪拜时没能立稳了身子,喜娘这边刚松手,她就顷刻歪倒了下去。还是岑舒砚眼疾手快扶住她,才勉强让她跪直了,当下岑夫人和岑大人就沉了脸,有些讪讪地受了礼。
宾客也都切切细语,议论着这位刚进门就差点摔倒在公婆门前的新娘子,盛烟也心中忧虑,得着功夫找到酆夙扬,问他是否知晓这位与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酆夙扬有些讳如莫深地摇摇头,说不很清楚。
盛烟不悦地瞥他一眼,好不容易瞅准机会,低声问了岑舒砚一句:“嫂夫人可还好?”
岑舒砚让他放心,“无恙,只是路途太过劳累,所以体力有些不支了。”
这才让他放下了忧虑,不咸不淡地与龙碧飞与几位世家公子推杯问盏了一阵,偷空遛了,拉着酆夙扬去暖阁下棋。
酆夙扬的棋力很强,盛烟杀了四盘都输了,最后悻悻放下棋子,道:“明日,我与大哥就走了,得去那家分店香铺看看,查查蔷薇水究竟是何人在捣鬼。你呢……要回灵邺么?”
“这次出来也是打着整顿西北军务的旗号,多待些日子无妨,不如就陪着你们一起……不过么,明日要先去与几个常驻西北的将官打打照面,我这边忙完了便去找你……如何?”要酆夙扬全然因公废私那他可做不到,正事要办,但只要办的快,剩下的时间随他自己安排。
盛烟低头莞尔,“那我与大哥就住在香铺后院好了,你来了也无需费神找了。对了,我身边的暗卫,你抽调回去吧,这路上再无流寇了,还是管好你自己的安全重要!”
“那可不行,我这身手,天翔朝还没几人是我的对手。还怕有刺客刺杀我不成?这事儿你别管,我人手自然够用,不差那一两个!” 酆夙扬板起脸固执起来,盛烟也憷上三分,只好嘟嘟嘴,继续摆弄棋子,“再来一盘,我就不信赢不了你了!”
酆夙扬笑而不语,拈起一枚黑子,对他道:“你先手,再让你三子半。”
“我先手就先手,但是……不、用、你、让!”盛烟倔强地仰起头,心里嘀咕的是,如果让了子自己还输了,岂不更加丢人?
这一盘棋就杀到了半夜,盛烟看看与酆夙扬打了个平手,最后逼得他不得不和棋,已是心满意足。一放下棋子就跳下冲到旁边的茶案,灌了好几杯茶。
酆夙扬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腿脚,心说自己真不容易啊,让棋还不能留下破绽。
隔天盛烟就与龙碧飞上了马车,岑舒砚新婚燕尔,也就没有去打扰他们,只在用过朝食过后与岑大人岑夫人辞别,就离开了岑府。
酆夙扬坐在马上,策马扬鞭,把他们送出城门,才又折返回去。
话分两头,龙家在西北一共有四家香铺,门脸最大、香品最多的就当属雍乌县的这家,次品蔷薇水就从这里卖出去的。
盛烟和龙碧飞进了城,商量着怎么能敲山震虎。
酆夙扬派出去的暗卫曾回来禀告说,这香谱掌柜有个私人别院,对外说是养着小妾,但他夜探后发现这别院就是他用来制出次品蔷薇水的地方。
“如果一开始就表明我们的身份,他很可能遮遮掩掩不会说真话……大哥,你也是来过这里的吧,虽说只有一次但也需提防他能认出来,不如,我先进去探探?”盛烟是从未来过的这里的,龙家各家香铺的掌柜也每隔五年才去永嘉一次,这家店的掌柜只听说过他龙十少,从未当面见过。
龙碧飞觉得这主意不错,点头应允,盛烟就假扮成专门上门买香的商人,进了铺子。
掌柜姓邱,额头挺宽,颧骨高耸,嘴皮薄,一看就是个精明人,还是个刻薄的面相。
“哟,这位公子,您想要点什么?”他看盛烟衣着华贵,气度也不似一般的纨绔子弟,便亲自从柜台里走了出来。
盛烟既不笑也不说话,只神色淡淡地绕了一圈,问道:“还说龙家老字号如何好,我看也不过如是,连蔷薇水也没卖的。”
“哎哟,这位公子可是问对人了,我们这儿什么都有,怎么会没有蔷薇水呢!只是,这东西本不许对外卖的,你可知道龙家老爷子定下了何等规矩,本店的蔷薇水都是从大食那儿转买过来的,价格昂贵,又是实打实的真货,所以嘛……”掌柜的还真是看人说人话,看鬼是鬼话,把盛烟当成大金主了,可不得宰一顿。
盛烟冷下眸子,转而笑道:“银子不是问题,但我要看货……如果不是真货,我可是会砸了你这铺子!”
“呵呵呵,哪能呢。”掌柜立马让人出去取货。
龙碧飞在外头看见了,对自己贴身的小厮挥挥手:“去,跟着他。”
盛烟又在铺子里转了转,在墙上挂着的一幅诗画面前驻足道:“掌柜的,这首李商隐的《烧香曲》有点意思,听闻龙家老字号香铺的掌柜个个都是行家,对焚香应当是极为精通吧,可否为在下说一说这《烧香曲》哪?”
掌柜的哈腰赔笑道:“这幅画上其实只有上半阙。说的是点燃香煤或香炭殜的步骤,提到了博山炉和香兽,那也都是焚香时的意趣所在。”
“哦?”盛烟就背过身,对着他轻声吟道:“钿云蟠蟠牙比鱼,孔雀翅尾蛟龙须。漳宫旧样博山炉,楚娇捧笑开芙蕖……八蚕茧绵小分炷,兽焰微红隔云母。其他的就不说了,这‘八蚕茧绵小分炷’是何意啊?”
“说的是要用茧绵来点燃香煤吧。”掌柜想了想,并未说的很仔细。
盛烟又问他何为“八蚕茧绵”,这下可把掌柜的难住了,半天支吾不出来。
慢悠悠踱着步子,盛烟一边看着门外,一边提高了声调道:“有蚕一岁八育,风土多暖,至有八蚕……这养蚕是有讲究的,养蚕到了第八次,已经是晚蚕了,此时吐的茧已经无法抽丝,只能做棉絮,或者用来做火捻,所以才有‘八蚕茧绵’一说。”
此时他顿了顿,忽而厉声道:“连常年挂在面前的‘八蚕茧绵’都不知何意,你还敢说自己是龙家老字号的掌柜!哼,我看,八成是个冒充的,在这里肆意妄为,败坏龙家的名声!”
掌柜的被他一斥,额上顿时渗出冷汗来,硬声道:“我,我怎么会是冒充的!我在这里做了十年的掌柜了,这里方圆百里的人都认得我!”
这时,盛烟看着从门外走进的学徒抱着一个包袱,顺手从里头拿起一瓶打开来闻,冷笑道:“好,你也说……自己为龙家做了十年的掌柜,龙家可待你不薄吧,那又为何……竟胆大包天,敢私自造卖这次等劣质的蔷薇水!”
啪!一瓶蔷薇水被他砸在了地上。
掌柜隐约被他的怒容给镇住,刚要问他是谁,就见一个紫袍公子从马车上走下来,脸色沉郁,缓缓走进了店门。
“大,大……大少爷!”他转脸看看盛烟,又看着龙碧飞,立时明白过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第七十四章:立威扬名
龙碧飞走进铺子,左右打量了片刻,才撩起衣摆坐下来,也不接邱掌柜递过来的茶盏,只冷冷扫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端坐着,盯着那个装着数十瓶蔷薇水的包袱,眉宇之间像扯开了一根冰丝弦。
“盛烟,你刚才闻过了,确实是与我们当日见到的那些蔷薇水一样的?”龙碧飞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沉声问道。
邱掌柜就是浑身一抖,心说这就是十少爷啊,难怪这么举止不凡,言辞犀利。不过,龙家几个儿子在长相还真是各有风姿,不仔细看压根不能觉察出他们相像。
盛烟对龙碧飞点点头,拿过了一瓶来递给他,“大哥也自己闻闻吧,似乎香气要浓一些,但那也不是真正的蔷薇香,而是加入了蜜汁。”
“没错,确实如此。”龙碧飞虽没有像盛烟那样把瓶子砸了,但也重重地放在了桌上,厉声问邱掌柜:“给你十个胆子,我也不信这件事会是你自个儿的主意。说吧,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又是谁给你了这个权利?这么大批的蔷薇水你总共卖出了多少,应该有一本帐吧,把账簿拿来我看!”
邱掌柜哪里敢怠慢,顶着一头的冷汗去内屋里翻翻找找,拿住一本账簿来,低头呈上。
龙碧飞接过账簿翻了翻,蹙起的眉头越发紧致,啪一下扔在邱掌柜的脑门上,怒斥道:“我单单在那集市上就收回了五百六十七瓶,已经是很大的数目了,但我真是没想到……竟然一共卖出了七千八百瓶!”
“什么,七千多瓶?”盛烟也觉得这数目太大了,他莫不是把整个西北都铺了货?捡起账簿翻过去脸色也是越来越黑,转头对龙碧飞道:“大哥,看来不止在这附近几个县镇卖了,小地方可能也有,这怎么办?如果要全部收回来,我怕……总有漏网之鱼。”
龙碧飞是气的拳头紧攥,“数量实在太庞大了,就算把龙家在西北的铺子都关了,让他们去把蔷薇水都收回来,想必也不会有多大效用,实在棘手。”
“邱掌柜,你还不肯说出是谁指使你做的这件事吗?”盛烟的丹凤眼一斜,摆出了兴师问罪的姿态。
邱掌柜还跪在地上不敢起来,言语里倒还透着几分委屈,“回大少爷和十少爷的话,这事儿真不是老朽想做就敢做的,我吃了雄心豹子胆敢私自售卖次品蔷薇水哪!是因为大老爷准了小的这样做,小的才敢做的呀!”
龙碧飞听得一怔,瞬时怒上眉梢,“邱金荣,你可要想清楚了再说话!这种胡话你也说的出来?我爹怎么可能准许香铺做这种事情,他历来是最痛恨仿冒与次等香品的!”
邱掌柜被他斥责出一脸的冷汗,但依然坚持自己的说法,见他们不信,从地上爬起来到柜台底下搬出一个上锁的盒子,开了锁从里头拿出几封信过来,捧给龙碧飞看。
“大少爷您看,这是我上个月收到的大老爷给我的回信,这上面盖有大老爷的印章,字也是大老爷的亲笔,如何会错啊!”
龙碧飞疑惑地从信封里抽出信来,抖开一看,脸色惊异地把信递给盛烟。
“怎么可能……”盛烟觉得事有蹊跷,瞪大眼仔细看了几遍,忐忑难安道:“大哥你再多看几遍,这印章是爹的没错,印章的一角还磕碰掉了一块,有人仿造也不会做的这么真。但是……这字体,我总觉得有些不对。”
龙碧飞乍一看觉得这是龙兰焰的亲笔没错,但听盛烟这么一说也生出了疑窦,又把信看了几遍,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了脊梁骨,冷声道:“看起来很像,但有可能是模仿的,爹的字迹我很熟悉,他每个字都力求工整,时而行书时而楷书,但写‘好’字时,总是会把那一横拉的要长一些……这信上‘好’字却不是如此。”
一直竖起耳朵听着的邱掌柜这时脸色全白了,完全懵了,一口气卡在喉咙这儿差点上不来,结结巴巴问道:“大少爷,不不不会是……这封信是有人仿造的?”
盛烟逐字把整封信给彻底琢磨了一遍,忧心忡忡道:“看来真是有人仿造的。”
邱掌柜两眼一闭,双腿一蹬,竟是昏阙了过去。
盛烟招呼店里的学徒给他摁人中,好半天邱掌柜醒了过来,立刻爬起来趴在龙碧飞脚下道:“大少爷,小的这次犯了大错了!可我,可我真的没分辨不出来这封信是假的,过去都是见到大老爷的红印章就照章办事了,没想到这次……”
龙碧飞不觉得他可以就此置身事外,冷哼一声道:“你就没怀疑过,大老爷因何会突然做出这么荒唐的决定?我不是不知道,邱掌柜你曾早有过这种主意,还屡次修书对爹提出过建议,但爹从来没同意过,又怎么可能毫无征兆地就认同了你的短见!”
“小的小的……大少爷开恩啊!小的在这个铺子做了十多年掌柜,只犯了这么一次错呀!”邱掌柜此时俯首贴耳,但也挽回不了他的过失了。
龙碧飞现在没有精力来处置他,只想着如何挽救龙家的名声,一旦有一个人发现他们卖出的蔷薇水是仿冒的次品,这流言蜚语一起,龙家在西北的生意就别想再做下去了。
别以为老百姓都是好欺负的,他们见识短浅,但也不是任人瞒骗的傻子!
盛烟对他摆手,示意他先别忙着求情,还有话问他:“邱掌柜,这信上说在两月内要卖出一万瓶?这点你也没怀疑过?”
邱掌柜支吾了一下道:“小的,小的也是怀疑的,但是……没有往深了想,只以为大老爷忽然想通了要用这个办法补上亏空,所以铤而走险吧。”
“亏空?”龙碧飞眉头立时拧成了一个疙瘩,“西北的生意不好么,如何会有亏空?”
“唉,大少爷……西北这两年生意一落千丈啊,原先的很多老主顾渐渐不来光顾了,我们去问,他们只说还有的用,但私下打听了才知道,好些商人家里境况差了,有的一夜之间就败落了,西北近年来不太平啊,流寇多了不少……所以,他们哪里还享用的起这么贵的香丸。说句实在话,大老爷仍然不肯降低香品的价格,还坚持用上乘的香料,成本也将不下来,这些香品都积压着卖不出去……铺子每月的日常开支却是一如往常,可不就得亏钱么!”邱掌柜这席话说的愁容满面,不像是夸大其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