揉了揉自己的脸,盛烟噗嗤笑出声来,“哪里敢让你喊啊,谁能让你受委屈啊!对了,小乞丐你叫什么啊,你到现在都没告诉过我。”
小乞丐的神情忽而变得有些不自然,挠了挠头上乱糟糟的头发说:“我没名字,娘过去都喊的是乳名,可是我的乳名跟女孩子似的,不想告诉你。”
“那你总有姓吧?”盛烟纳闷地问。
“这个,师父说了,不能告诉外人。”小乞丐继续挠头。
盛烟一听这两个字气了,叉起腰:“我是外人?原来你不拿我当朋友吗?”
“朋友?”小乞丐想了想问:“怎样算是朋友,娘没教过我,师父也没教过我。”
原来他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啊,想想自己不也是么,盛烟心里就对他多了一点惺惺相惜,露出雪白的八颗贝壳般的牙齿,拉起他的手说:“我以前也没有朋友的,那你就做我第一个朋友好不好?朋友就是可以一起吃饭、睡觉、玩耍的人哦!”
“真的啊,那挺好,我以后没吃的了就来找你蹭饭!”小乞丐嘿嘿地笑。
盛烟伸手拍他脑门,“你就知道吃!”
跟着,两个人七拼八凑,把从大人们那里听来的关于结交朋友的信息交流了一下,相互拉着手跪在地上冲着月亮磕了三个头,小乞丐还像模像样地掏出一把小刀说要歃血为盟。很显然他是把江湖上结拜兄弟的仪式嫁接了过来,还觉得忒有男子气概。
盛烟吓得连忙握住他的手,让他把刀给收起来,说他们意思意思就好,若这要做这种仪式,这么也得等到长大些吧。
小乞丐一想也是,这把刀还没见过血呢,就把小刀收进刀鞘。盛烟看他的刀鞘实在好看,上面不知道是镶嵌了玻璃珠子还是什么的,亮闪闪的,在月光下熠熠生辉,看着看着眼睛都直了。
“你喜欢啊,那送给你呗。”既然是朋友了,那就大方点。
盛烟摆摆手,“不行不行,这是你的东西,我也没有什么可以跟你交换的。”
“嗯,那就等以后,你做出了甜香饼子或者香丸,拿来给我交换好不好?”这算是朋友之间的允诺吧,师父说了,答应了人家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点点头,盛烟表示同意,两人就手拉手继续坐在场边聊天。
“你还有师父啊,他对你好吗?”肯定对他不好,不然怎么让他做乞丐,盛烟暗自想。
小乞丐费力地想了想说:“我好久没见师父了,自从他把我扔在你们家后院,他就大半月没回来了,不知道干嘛去了!”
哎呀,可怜的小乞丐,不会是在被家人抛弃之后又接着被师父抛弃了吧?盛烟看着他的眼里就多了几分同情和疼惜的味道,把他拉过来,抬起小手拍他的背,“没事儿,以后有我照顾你了,你不会饿肚子的。”你师父不要你了,我这个朋友不会不要你的。
于是,两人又把朋友的意义转回到了食物上,直到聊得饥肠辘辘才记起该睡觉了。
翌日一早,盛烟穿上了小夕带来的新衣衫,看两袖的浮云花纹式样,是三哥哥过去穿过的。能穿三哥哥穿过的衣服,盛烟很高兴,不过他低头闻了闻,没有闻到曾经在三哥身上或隐或现的木樨香,有点儿沮丧。
心里琢磨着怎么才能让爹爹对自己的印象好些,盛烟犹豫了半天,决定从二哥哥送给你的香瓷盒里拿出一颗合香丸来,既然熏香来不及了,不如就揣进长袖里吧。
他自作聪明地认为,这样做了能有暗香从自己身上散开,殊不知这种合香丸是不该这样用的。
小夕没看见他这个背地里的举动,只觉得有股香味被风吹过,但转瞬即逝,心里有点奇怪。
来不及对他完整地教授一遍进入焚香台的礼仪,小夕就节省时间对他说了几个要点:“十少爷,一旦进了焚香台就不能抬头,不能东张西望,大老爷大夫人不问你就不能说话。要站在二姨娘身后,注意听她的提点。还有,回大老爷大夫人话时,也不能抬起头,微微抬高点脖子就好,眼神不要闪躲,但也不要一动不动,虽然主子们只能看见你的半边脸,但你也要眉眼带笑,记得是浅笑,笑容不可以太大,也不能没有!记住了吗?”
盛烟认真记着,唯恐自己忘记了,就一路上不停地小声重复着,简直比背书似还累。
不消半刻,焚香台就出现在他眼前,高大巍峨,铺的全是琉璃瓦,但比他上次见到的稍微要挨了那么一些,没有那么阴森可怖了。
二姨娘站在台阶上等着他,旁边还有两个眼生的小丫鬟。
她笑盈盈地把盛烟牵住,领着他踏上长长的台阶,走到半路在他耳边轻声道:“后面两个丫头瞧见了么,是大夫人听说你要过到二房便特意挑选给你的,以后,她们就是单独服侍你的丫头了。你且记住……她们今后就是你的人了,你是她们的主子,明白吗?”
盛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侧头往后面瞥了一眼,是十来岁的两个脸蛋清秀的丫头,正低着头,规规矩矩跟在后头。
一门心思地想,怎样才像小主子呢?盛烟不是很明白,但不自觉地挺直了些脊梁。
低头跟着二姨娘慢慢走近了焚香台的厅房,一个半人多高的香首先映入眼帘,今日大香炉的香气缭绕,檀香的味道浓郁,里头透着一股不知道是木犀还是白兰的香气,使得本显得过于厚重的檀香气变得平和轻柔了不少。
二姨娘渐渐放松了牵住他的手,直至完全放开,让他站在自己身后,等待大老爷和大夫人的到来。
龙家最高领导人的架子比得宠的三姨娘还大了不少,待三姨娘带着四五六少爷抵达之后,又过了半刻,大夫人才带着二少爷姗姗来迟,最后是大老爷,在管家林叔的伺候下,坐在了梨花木的雕花座椅上。
随之,大夫人才缓缓落座。
盛烟紧张地听着二姨娘对他们请了安,三姨娘跟随其后,虽然现今是她最为得宠的,但二姨娘的名分和地位在哪儿摆着,就算三哥哥去世了,她也还是正经的二房。在大老爷和大夫人当前,她还是得守着本分规矩。
另外,六七八九姨娘也列席了,不过只有站着的份儿。她们都没有儿子,有的只生了一两个女儿的,便只有这样的境遇。而且能住在龙家主宅的只有儿子,女儿无论大小都住在城西的龙家别院,大老爷这样安排,据说是龙家百年来的规矩,因为制香的技艺传男不传女,女儿长大十五六岁就会婚配,出嫁后就更是不能再踏回龙家一步。
所以盛烟到现在为止没见过一位姐姐或妹妹,那是因为她们只会在年关或重大节日时才到主宅来请安,并看看自己的生母。
“盛烟,近到跟前来!”最先开口喊他的没想到会是大夫人。
盛烟一怔,撩起衣摆就要上前跪下,无奈长衫太长,又来不及修改,他没走几步就踩上了下摆——扑通,栽倒在地。
圆溜溜的一颗香丸从他的袖子里滑出,滚落在大老爷的脚下。
第九章
看到这颗自己送给盛烟的香丸滚出来,龙碧升就是心口一凉。
他原本不想送太名贵的香丸给盛烟,但每当他看着盛烟那一拐一瘸的腿,脸上却还带着笑意看他,心里就没来由的酸涩。
就当是出于补偿吧,他想了几宿,还是背着母亲把这个红漆蔗段锡坯的香盒拿了出来,作为生辰礼物给了他。其实,若不是那里面装的合香丸是外公秘制的方子,他大可不必如此紧张。
眼见着盛烟不知所措地跪在地上,想要捡起香丸却又不敢的样子,龙碧升更是难过。
他咬着牙想要冲出去,脚都踏出去了,手臂却被大夫人往后一拽。很显然她认得自己父亲最得意的合香丸,眉宇间有着隐约的怒意,轻挑眉梢瞪了他一眼。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一声闷响,在空气里溅出清晰的抽气声。
龙碧升就见盛烟的脸偏过去一边,身子歪歪斜斜,几近倒地。
脑袋里嗡的一下!
父亲怎么不问缘由就掌掴盛烟?他也是他的儿子啊!
盛烟却是一动不动,身体好像静止了,脸上没有表情,眸子里也没有光。
“哼,你哪里来的合香丸!上次我念你是不小心而为之,你二哥为你说了不少好话,事情也就过去了……现如今,你胆子竟是更大了,腿上的伤不疼了是不是?说,你上哪儿偷的这颗香丸!”大老爷牵了牵衣衫,端坐回正位上,看向他的第十子时,眼睛里居然尽是鄙夷。
盛烟还是僵硬地跪在地上,保持着被一巴掌打歪了嘴巴的姿势。
大老爷又声色俱厉地问了一遍,盛烟愣然地眨了一下眼,不像是被吓倒了,也不像是被打傻了,倒像是忽然之间想通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对着大老爷勾起了薄薄的嘴角。
大夫人惊讶地看着这个庶子,又侧脸看看二姨娘。
此时,二姨娘只淡然地盯着盛烟的脸,不动声色,没有一点想要求情或者阻止的神情。
若是换了三少爷,二姨娘早就扑上前拦住了吧。大夫人在心里冷笑一声,目光不冷不暖地看着大老爷。
大老爷和盛烟对视了一眼,见他眼神空洞,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更加生气,又抬起手臂要打下去。
“啪”的一掌跟着一声惊叫同时响起。
谁能料到龙碧升会忽然冲了出去,硬生生挡在盛烟面前,帮他接了这一巴掌。大夫人看着他奔出去时已经来不及伸手,眼睁睁看着二儿子结结实实挨了一掌,饶是平素修养再好,也禁不住惊叫出声。
大夫人失态的当下,二姨娘也张大了嘴。
大老爷也怔了,脸上的表情变换不断。
“升儿!快快,林叔快去请王大夫过来!”大夫人一把捧住龙碧升的脸,心疼的不行,左看右看,看着他的左脸就这样红肿了起来,一转头,十分有眼力劲的严妈妈已经叫人取来了碎冰块,包裹在一块绢布里,递了过来。
边跟他敷脸,大夫人边在他耳边低声斥责:“升儿,你这是做什么,你爹爹教训弟弟,你插什么手?”
龙碧升也觉得脸颊火辣辣的忍受不了,更觉得盛烟那一巴掌受的不值,不理会大夫人的眼神,挺着了身板往地上一跪,说道:“爹爹,这颗香丸不是十弟偷的……是……”
身后的大夫人狠心就揪了他的手臂一把。
其实不用大夫人提醒,他也知道自己不能说实话,若是叫自己心眼细密的母亲知道了这事儿,指不定盛烟往后的日子还会有多么难过。他灵机一动,道:“刚才升儿在路上掉了一颗合香丸,这是我的东西……想必是十弟在路上拾了去。想必,十弟是想听过了爹娘的教诲之后,就马上还给我的。”
盛烟看着他跪下去的背,眸子稍稍转动了一寸。
“真的?”大老爷剑眉挺立。
龙碧升拨开大夫人的手,捂着脸回道:“是的,爹爹,您还不相信我吗?”
不是不知道这二儿子的性格倔,从小就是一条道认到黑的,若非如此,他在制香上的能耐可能已经能与大儿子碧飞并驾齐驱。不是因为不好学,而是但凡他不喜的就不学,在老丈人家就气走了几个八阶的师傅,回到家也不肯学自己研制的香料方子,非要自己倒腾,说要自己独创出一个全新的方子来。
他就是不如稳重乖顺的大儿子听话,但是他与生俱来的灵气又令人爱不释手。
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见他一脸倔强地想要他相信,大老爷只得摆了摆手,似乎是忘了这是盛烟过到二房的正规仪式,问他:“既然如此,你把这次拟的方子说与我听听。”
龙碧升顿时在心里松了口气,想了想说:“升儿这次做的方子一共有八味原料,主料是玄参、甘松香、沉香末等,经过七次捣罗筛选,配以炼蜜、枣膏、白芨水和软蜡调匀而成。”
听着他语调不辍地说着,大夫人额上却是冷汗涔涔。心里嘀咕,父亲该不会老糊涂了把那方子告诉升儿了吧。
大老爷仔细听着,倒是慢慢喜上眉梢,捻着胡须说:“这三味选的不错,其他五味是哪些……你晚上细细说给我听。”
如果这方子制成的效果好,日后能够批量生产投入市场的话,自然是不能说给妇道人家听的。而且,还有一个他怎么看怎么讨厌的第十子在场,更不能说了。
吩咐严妈妈领着龙碧升先行回房,大老爷把脸上细微的笑意一敛,对二姨娘道:“就快些行礼叩头吧,不要耽误一大家子各自的琐事。”
二姨娘快速地站起身,脸上还是一贯的属于江南女子的雍容,略微福一福,招呼一边的丫鬟把茶盏端上来,依次序递给盛烟。
木然地接过茶盏,盛烟规规矩矩地给大老爷敬茶,而后是大夫人,待见了大夫人清浅地喝了一口,清甜地喊了一声:“娘!”
跟着,磕了三个实打实的头,二姨娘把他牵起来,就这算是完事了。
直到出了焚香台走下了台阶,盛烟才想起来,最终爹爹还是没有对他说一句他想象中的话,哪怕是温柔地叫他一声盛烟呢,也没有。
在二哥哥为自己挨了那一巴掌,又帮自己解释和合香丸的来历之后,这位高高在上的家主看向他的目光里也没有丝毫的亏欠。
他是打了他,父亲打儿子,家主打庶子,就是这样一回事。
其他的,还能有什么?
盛烟不知道以什么样的心情回到了自己的小屋,一清晨大好的心情不过一个时辰就消失殆尽了,而且,还损失了二哥哥送给自己的一颗香丸。
不过幸好,二哥哥还是捡了回去,没有被谁踩进土里。
不想去想二哥哥为何这次也不能说实话,送给他生辰礼物难道也是不被大夫人和大老爷允许的么?他坐在书桌前小心翼翼地看着那个漂亮的盒子,再伸手掏出这些圆滚可爱的香丸时,手指竟然带着略微的颤抖。
不知过了有多久,盛烟虚软地把盒子扣上,塞进了床底,过了半刻叹了口气坐起来,还是把它拿出来放在枕头边,用一个包袱压着。
晌午过后,小夕就带着几个小厮来给他搬家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搬的。那两个据说是大夫人特意为他挑选的小丫头也跟着来,笑声清脆地问盛烟有什么吩咐。
盛烟不自然地摸了摸脖子上的玉坠,脑袋里响起二姨娘的话,尝试着提高嗓音对她们说:“那,帮忙把我的书都装进箱子,这些都要一起带走的。”
两个小丫头微微一福,笑着回答:“小主子,我们以后就是小主子的奴婢了,您有事吩咐就好,不必客气。”
她们俩怎么一起说话?盛烟端详地看了她们一会,才恍然大悟:“你们是双胞胎呀!”
馨儿和杏儿捂嘴笑起来,性子倒是挺活泼的,见着小夕转出了外屋,就放肆了很多,边忙活边回了盛烟的话:“是啊,我们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打小就同吃同住,什么都在一块,所以连说话也是一样的,您别介意!”
盛烟心说我有什么资格介意,索性她们看着也不讨人厌,有人服侍总归是好的,就是听着耳朵嗡嗡嗡的。两人同时说话嘛,声量可不就大了一倍么?
收拾好一箱子的书,盛烟也就没什么可拿的了,小夕抢着把他手上的大包袱抢过去塞进了一个小厮的手上,又把他那堪堪只装满了一小包袱的衣物给了杏儿,甩手领着他,往朱栾院去了。
不消一炷香的功夫进了院子,小夕大声指挥一干人等清扫屋子、内室、前院的空旷地带……盛烟看着他们忙里往外,也不觉得有了点做主子的优越感,反而觉得自己有些多余,里里外外看了一遍,他还是没有觉得这是一个家。
这院子不是属于他的。
或者说,这院子不像是属于他的。
不过还是有盛烟喜欢的地方,比如院子够宽敞,以后就可以种一些芙蓉,间或还能种一些贵妃竹,桃花就不必种了,以免给四哥哥五哥哥的院子里的犯了冲。听说六哥哥院子里种的是木犀,每到八月,整个朱栾院都会飘起沁人心脾的木犀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