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碧升却一手挡在他嘴巴前,白了他一眼,“品茗品茗,是要品的,你这么牛饮可不对了,要一小口地抿着喝,才能喝出最美妙的滋味来。”
“是么?”盛烟刚才一杯下肚的确没多大感觉,听他这么一说,又倒了一杯,抿了几口才笑眯眯地问:“好像是有点不同了,这一壶也是用露水泡的吗?”
这个时节的露水虽多也要看天公作美,早了就是带着一丝寒气的霜露,而不是晨露了。
“哪里有那么多的露水可用,父亲制香才是正经需要露水,我今早让西屏去汲了半桶沉香阁的井水,也不算辱没这百花香的温和清爽滋味了。”龙碧升手执茶杯,透亮的笑容如丝丝缕缕的蚕丝轻绕在嘴角,把周围的空气都带着停滞了些许。
出神了片刻,盛烟扯了扯嘴角说:“二哥哥,这茶真好喝,可比蔷薇水还好喝么?”
“傻小子,蔷薇水可不能喝……你听谁说的。”龙碧升咳嗽一声,哭笑不得地横他一眼,“是不是听你五哥哥六哥哥在你面前显摆了?”
“唔。”盛烟心道,你说是那便是了吧。
见他不说话,龙碧升明白了七八分,小四和小五一贯爱到父亲面前争宠,但他们其实都不如小六厉害,每次能张嘴就要着东西的,只有小六。
“蔷薇水也不算多么稀奇的东西,不过是从大食国传过来的一种香水,据说是以蒸馏法制得的,蔷薇花香很是浓郁,数年前父亲用过几次,参入了合香丸里,宫中的好些娘娘都喜欢,后来就用得多了。不过蔷薇水很贵,要从大食商人那里预购,我们家是有常年往来的大食商人的,不过也只便宜了几两银子一桶……这一桶大概要花去几百两呢。”说起蔷薇水,龙碧升话里有点儿泛酸,他也曾向父亲讨要过,不过一听说他要用来试新方子,就不许了。
盛烟犯傻气地问:“几百两银子么,那也不算太贵吧。”
“是几百两金子!傻瓜。”笑着叹了口气,龙碧升拿起一块桃酥塞进他嘴里,“既然你说起了蔷薇水,我且跟你说说另外一种好东西,也是外来物,比蔷薇水更常见的,叫做苏合油。”
啊,就是二姨娘用的那个膏状的东西吧……盛烟掩住脸上的喜色,乖巧地撑起下巴听。
“是柔佛国传入的香膏,嗯,是用当地一种特有的胶做成的,味道闻起来也很特别,我是挺喜欢的。宅子里也有,可父亲不怎么用,一般只用来做辅料,我也还没想好怎么用……”说着说着他倒是陷入了深思,似乎是在想怎么好好利用比蔷薇水稍微贫贱些的苏合油。
盛烟拿起一块梅花形状的糕饼放进嘴里,咀嚼着说:“桂花糕还是什么料都别加的好吃。”
“你刚才说什么?”龙碧升抬起头问他。
“嗯,我说……这种桂花糕不怎么好吃。”对他眨巴眨巴眼,不是很明白。
“你把之前的话原原本本重复一遍!”龙碧升抓住他的腕子,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盛烟支吾着想了想,道:“我说,桂花糕……还是什么料都别加地好吃。若加了葡萄干和杏仁,反倒夺了桂花原本的香味。”这句话他说错了吗?他诧异地摸脑袋,吐了吐舌头,别是这桂花糕的配料是二哥哥最爱的吧。
“对了,原味最好!如果丧失了本来的味道,反而不好了。”龙碧升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没来由地大笑起来,拉着盛烟的手摇了摇,“十弟,我真要谢谢你!”
“啊,谢我什么啊?”他什么都没做啊。
“等我做出了新的合香丸,第一个送给你!”说罢龙碧升一卷风似的跑掉了,留着盛烟一个人坐在亭子里摸不着头脑。
坐了半晌,他东瞅瞅西瞄瞄,赶紧掏出一块帕子把几盘糕点往里面一倒,包好了往怀里一塞,又喝了半壶百花茶,舔着嘴唇出了南偏院。
回到自己院子里时,杏儿和馨儿也刚刚午睡醒来,正要端水给他洗脸。
“咦,小主子你怎么从外面回来了?可是刚才出去过?”杏儿问。
盛烟抹了抹嘴角,连忙说:“噢,我午膳可能吃多了,睡得不踏实就出去转了转。”
“哦,那要不要喝点山楂茶?”馨儿笑着问。
“不用了不用了,我已经好多了。”他刚才和是喝茶喝饱了。
回到房里把糕点藏好,盛烟拿起温习了今日夫子讲过的课,偷偷掏出《普泽香谱》来看,桌上摆着文房四宝,他拿起笔练了练字就放下来,做出一直在练字的样子。其实,眼睛一直盯着《普泽香谱》,一页页地翻过去,决心先把“焚香七要”给背熟了,再学其他。他天资不好,那就稳打稳扎,总有一天能把这《普泽香谱》的上册都懂明白了,到时应该就有进霄香台的资格了吧。
杏儿在门外徘徊了几趟,都是看见盛烟在练字,当下放心下来,嘱咐馨儿看着点,自个儿拿起一包换下来的被褥,往朱栾院外走去。
一路点头哈腰地拜见了几个大丫鬟,杏儿踏进了浣衣房,弯腰挑起帘子就见严妈妈的身影,脸上立刻就堆起了笑。
“见过严妈妈,严妈妈可好?”杏儿自小嘴甜,又是一张天生的笑脸。
严妈妈轻轻点了头,唇边也扬起一抹笑,“杏儿啊,我是看着你进了这大宅的门,说来你母亲这些年身体日渐不好,怎么说也给龙家做了十几年的伙房丫头,大夫人素来爱吃她做的酱香豆腐,上月你母亲回了乡,她倒还想得慌呢。”
“是,娘亲临走时是说了的,大夫人待奴家一家恩比天高,杏儿牢牢记在心里呢。严妈妈也辛苦了,烦劳您回大夫人的话,酱香豆腐我也做得,如果大夫人想吃,您吩咐我一声就行!”杏儿的樱桃小嘴一搭,说起话来也是甜丝丝软绵绵的。
“好好,你在十少爷那儿服侍的妥当吗?”严妈妈笑得更含蓄了些。
杏儿笑着答:“自然是妥当的,若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杏儿和馨儿自是不敢怠慢,定让严妈妈第一个知道的。”说完,把手里的被褥拢了拢,“倒是小主子怕冷,这厚重的被子昨儿个才肯换下。”
“哦,是吗?”她走近来看了看,把被子从里到外翻了翻,表情从冷肃转而温煦,“嗯,是旧了些,都拿去扔了换新的吧,换几床轻薄的,瞧这日头也逐渐暖了。”
“哎。”杏儿笑着把被褥都放在一边,直到严妈妈出门才直起腰来。
想起来,她母亲出龙家时,严妈妈塞进她手里那几十辆银子,杏儿却是再也笑不出来了。欠了下人们的情好说,但若是欠了主子的情,可就不是那么容易还的清了。
抱着新被子从浣衣房出来,杏儿的脚步有些急,她不是很放心馨儿一人照看盛烟,虽然是双生的姐妹,但馨儿的玩心还在,不如她早早当家懂事,有些事好得她自己拿捏着才能靠得住。回到盛烟门前时,馨儿还站在门口摆弄针线,一脸纳罕地瞧着她:“姐,你怎的额上全是汗啊,被狗追着跑了?”
“死丫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一晃眼看到盛烟扔在练字,杏儿掐着馨儿走开了些,两人笑闹了一阵就又干活去了。
盛烟听着门口一点动静都没有了,这才又从膝盖上抽出《普泽香谱》,慢悠悠叹了口气。
翻到有方子提及了蔷薇水,一埋头便入了迷,连什么时候掌了灯都不知道。
这一耽误,主仆三人的晚膳就吃得晚了些,待洗漱完毕,盛烟瞥见窗外的月亮剪了毛边似的泛起氤氲的澄黄,看来明日的天色不会很好。
心里也笼罩了一丝阴霾,《普泽香谱》拿在手里也显得不那么有趣了。
托着下巴在窗口等来一个多时辰,油灯都要熄了,还不见小乞丐的影子,盛烟揉了揉重重的眼皮关上了窗,今夜他恐怕是不会来了吧?
小乞丐也有自己的事吧。又或许他师父已经回来了。
倒在床上假寐了一阵,盛烟还是翻身坐起来,想了想又急忙下床把窗子给打开了,要是小乞丐睡到半夜又想过来了呢?他那人经常想一出是一出的,嗯,还是把窗子开着好,而且天也不冷了。
做好这一番事,盛烟爬回床上继续睡,才刚做梦梦见自己抱着一个香炉呢,门外传来噼里啪啦的一通喧闹。
他歪着脑袋起身看,推开房门看见馨儿站在院子中间,就问:“怎么了这是,听声音像是六哥哥那边……”
馨儿摇摇头,说她也不知道,杏儿刚才出门去打听了。
等了半柱香的功夫,杏儿黑着脸回来了,回盛烟说:“唉,是六少爷不见了一个瓷瓶子,听说是装着什么精贵的香料,大发雷霆呢!院子里跪了一地的人,可东西就是没找着!”
盛烟心里蓦然一惊。
第十三章
这一晚,因为龙碧炼丢了东西,整个朱栾院都被惊动了,整宿的鸡飞狗跳,一干仆人提着灯笼在院子里来回奔走。
不过下面得这吩咐找东西的人只说要找一个细口小瓶,究竟是什么却是不知。
盛烟叹了口气,总归是睡不着了,也索性让杏儿点上灯笼,带着双胞胎姐妹往六哥哥那里去了。一进门,就见三姨娘坐在厅内,拿着帕子给六哥哥擦脸,身边的四哥哥和五哥哥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歪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打瞌睡。
见到盛烟来了,三姨娘略微欠身,吩咐左右的丫鬟搬凳子上茶。
先对三姨娘行了礼,盛烟才轻蹙眉头对龙碧炼说:“六哥哥可是丢了什么稀罕东西了?盛烟听见屋外的动静太多,就出来看看,听说是丢了六哥哥最爱的一件宝贝?”
这样的说辞说,是盛烟经过考虑之后想好的,他估摸着六哥哥丢的不是别的,恐怕就是大老爷赏给他的蔷薇水,若是丢了其他东西,也用不着这样大的阵仗。再则,龙碧炼最为看重的就是大老爷赏给自个儿的那些物什,上回丢了一件白铜匙箸不也翻了几遍屋子么,当然那是他听过世的奶娘讲的。
说来,奶娘秦妈妈的六七都过了,但他一直没找着机会给她烧一把冥钱,心里一直不痛快。
如果大张旗鼓嚷嚷他丢了父亲送的东西,六哥哥的脸面肯定不好过。盛烟就干脆不提蔷薇水三个字。
果然听见他问,龙碧炼轻微一愣,直起身子勉强一笑,“说稀罕也是稀罕的,我这人念旧呀,什么东西放在身边久了就不愿意扔,所以……是非找回来不可的!”说着瞪了厅下的一个八九岁的丫头一眼,今天就是她收拾的屋子。
“也真是奇怪了,今儿个一早还在小柱子枕边放着的,吃罢晚膳就不见了。”他身边的书童嘟哝了一句,有意无意往往盛烟这边瞟了瞟。
盛烟的脸上也露出惋惜的神色,对三姨娘道:“三姨娘,您看朱栾院向来人手少,小十刚才睡了些时候,不如就让杏儿和馨儿和跟着去找,女孩子家心思细密,说不定能帮上忙。”
三姨娘抬眼多看了盛烟一阵,笑了笑,“那好,让这俩丫头也去吧。听说……是大夫人特地挑选的双胞胎姐妹,模样倒真是不错,眼神也灵动。”
“是,三姨娘快别夸她们了,平日我都多说不得她们几句!仗着自己能干,什么事情都要帮我办了,您再夸了,她们可要仰着脸走路了。”盛烟说着不经意地看了杏儿一眼,杏儿立马低下头抿着唇,不敢吱声。
龙碧炼听了也笑起来,拉着三姨娘的手说:“姨娘,您是不知道,这回严妈妈送来的丫头小嘴都利害着呢,我看杏儿和馨儿还好些,比我房里的可要顺眼多了!”
“哦?”往门外看了看那个还跪着的丫头,三姨娘知道他的意思,无非是怀疑这丫头胆大,不知听了谁的教唆来偷了自己的东西。拍了拍他的手背,三姨娘对着自己两个亲儿子笑道:“你们哪,一个个都不是省心的,熏儿沉儿那边还有多余的丫头没有,送一两个机灵的给你们六弟,别舍不得!”
四少爷龙碧熏就道:“嗯,我房里倒是有三个丫头了,有一个叫瑞香的,挺勤快,嗓子也好听,一张嘴就跟银铃似的,六弟要不要啊?”
“那敢情好哇,四哥哥不会说我夺你所爱吧?”龙碧炼这会儿倒是笑开了,脸虽然仍是白的,但眼角挂着的泪是瞧不见了。
龙碧熏假装嗔怒地作势要捏他的鼻子,“刚才还哭鼻子了,怎么一听有漂亮丫头送给你,转眼这就笑了!”
连着五哥哥,这三房的三个兄弟就笑成了一团,一点不见那日争锋相对的劲头了。
三姨娘在一旁也轻笑出声来。
盛烟心说,这还真有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自己站在这里竟显得突兀了,就微笑着附和道:“四哥哥对六哥哥真好。”
“哪里,他是有更好的不肯让人瞧见了,房里那两个新来的大丫头你可见他几时带出门过?”龙碧炼打趣起来,看着盛烟的目光不如方才那么防备了。
盛烟抿嘴轻轻一笑,吩咐杏儿和馨儿就跟着三姨娘身边的大丫鬟行事,自己又说了几句闲话,见六哥哥全然打起了精神,就匆忙告退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回去的路上,他心里琢磨的是,这三个哥哥房里的丫鬟原来两年就是一换,粗略算算,每个的吃穿用度都比自己多处一倍不止,三房还真是有钱。
光比银子,就知道自己和他们相差多少了,不过不要紧,他以后节省着些,也会慢慢存下点私房钱,能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吧。
推开里屋的门,盛烟用火折子点燃了桌上的油灯,视线刚刚明亮起来就见一个清亮的瓷瓶子正搁在桌上。
“这,这……”他拿起来一看,闻到了一股馥郁的蔷薇香气。
脑袋嗡的一声,他赶紧关上门闩,对着屋内小声喊:“小乞丐,小乞丐!”
听得他的喊声越来越急,小乞丐才笑嘻嘻地从床底下爬出来,脸上是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对着盛烟挤了挤眉毛。
还卖乖呢,你这是给我闯了大祸啊!盛烟无奈地问他:“从六哥哥那里拿来的?”
之所以不用“偷”这个字,是因为盛烟觉得,不管怎样小乞丐是好心为了自己,自己不好那么严厉指责着他。
“嘘嘘,你小声点啊!我好不容逃过外面的人,多不得了的东西啊,要动用这么多人来找?”自己惹了祸还不以为然,小乞丐撇撇嘴道,拉着盛烟的袖子又笑道:“这就是蔷薇水对不对,我打开闻了那么一会儿,香死我了!我闻闻,我脸上是不是也香了!”
被他一句话说得发不出脾气,盛烟横他一眼,“你要香了,至少得放进蔷薇花桶里泡上三天三夜!”
随即叹了口气,皱眉拧他的耳朵,“我让你去拿这个了吗?你蠢啊,这味道太明显了,就算拿了我也不敢用呀!一用就会被发现的!”
“啊?那你留着每天闻闻也是好的嘛。”小乞丐听了也有些泄气,是自己想的太简单了?
盛烟想了想把瓶子递给他,说:“你还是赶紧还回去吧。”
小乞丐不太高兴地侧过脸去,“才不呢,哪有拿走了的东西还回去的道理。而且,我看你那个六哥哥也不是多喜欢这东西,虽然是放在枕头边,但从来不正经拿起来闻,只不过是因为它本身稀罕才那么看重罢了……”
我的天,他还蹲在六哥哥窗下窥视了许久不成?
“是是,你说的都对!可怎么办啊,我这里哪儿可以藏东西?万一被杏儿馨儿她们发现了也是说不清哪!”现在她们还不是自己人,这件事当然是不能说的,可要是没有她们帮忙,这蔷薇水的瓶子易碎,藏来藏去砸碎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