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路:“不知道没关系,我告诉你。1965年。”
“那又怎么样?”
“按照梦里老头的说法,宋良是1966年文革刚开始那会死的,他的尸体有没有可能在临桥殡仪馆火葬。”
林希言眼睛一亮:“有可能。”
“我们去那里问问?说不定有收获。”
“现在就去。”
韩路庄严地说:“先吃饭。”
在路边摊随便吃点东西,林希言连催了两次,韩路才依依不舍地放下碗筷。这人不知道怎么长的,饭量那么大,身上没有一点多余的肉。韩路说是因为消耗大,林希言不明白他消耗到哪去了。
临桥殡仪馆建成于1965年,1966年初开始办理火化。第一次来到这里,林希言和韩路都觉得殡仪馆也没那么阴沉可怕,虽然耳边不时会传来家属的哭声和隐约低沉的哀乐,但好歹环境干净整洁,绿树成荫,阳光下反而冲淡了悲伤的气氛。
穿过一片草坪,沿路停着几辆殡车,一些戴着黑纱的人站在那里。韩路拉住一个看似工作人员的人问清办公楼的位置后就和林希言一起朝那走。路过一栋楼时,有运送尸体的车往里推,韩路说:“那里就是焚尸楼吧。”
林希言朝他指的方向看,那栋楼有些陈旧,很符合焚尸楼的风格。韩路对死人倒是没一点忌讳,见工作人员把吊唁完即将火化的尸体送进去,似乎还很想跟上去看。
“林队,你有没有感觉有点怪?”
“什么事?”
“我刚才进来时就发现这里好熟悉。”
“是有点熟,你以前来过吗?”
“我没事来这种地方干什么。”韩路嘀咕,“我是听小继说的,他不是来过吗?还看到宋良的尸体,对啦,他看到宋良的尸体!”
“他是做梦,那时他出车祸昏迷了。”
“说他出车祸,说他做梦,那不都是谢玲说的吗?她说谎呢。要没来过,小继怎么能把这里的格局说得那么清楚?”
林希言:“陈继做的梦和我们做的梦一样,很真实又不合理。但是抛开常识来看就简单多了。陈继的梦里,宋良是在这里火化的,这是个好消息。如果当年的档案还有保留,或许能查到点有用的东西。”
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林希言找到火葬场档案管理处时,却被告知临桥殡仪馆建馆早,火化档案庞大,都堆在库房里,只有2000年之后的整理归档,之前的档案需要人工查询非常困难。
“也就是说查不到了?”
“真要查不是查不到,可得花点时间,你耗得起也得人愿意啊。”
韩路说:“宋良这人太难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说他活着又找不到户籍,死了还没火化档案,比我还绝。”
林希言虽郁闷,但是没办法,花未知的时间去找一个死人的档案好像有点太小题大作了,他已经越来越相信宋良早死,问题是死人怎么会找中介把房子挂牌出租。
他想得出神,忽听一个人问:“你们找谁?”
林希言转头,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穿着殡仪馆的制服,戴着副老学究似的眼镜。
韩路察言观色,见他上了点年纪,应该是老员工,说不定会知道些过去的事,连忙向他打听:“我们找一个叫宋良的人,他可能是66年去世在这里火化。”
“你们查死了那么久的人干什么?”
韩路信口胡诌:“他是我一个朋友的父亲,我朋友的哥哥同意把家里房子过户给他,公证处要求证明他和过世的宋伯伯是父子关系,可派出所户籍资料遗失,所以想看看这里能不能查到档案。”
“查不到。查到又怎么样?你们也是病急乱投医,火葬场开的证明有用吗?公证处只认派出所的户籍证明。”
“那怎么办?”
老人看了看韩路:“你们到底来干嘛的?”
“查档案啊。”
“你朋友自己为什么不来?”
“他忙……”
老人看穿了他似的不再理睬。韩路讨了个没趣,林希言幸灾乐祸地瞧着他。
“算啦,反正这么多年前的事,那时候死了多少人,谁记得住谁。”
林希言说:“宋良要真死得那么惨,整个脸都毁了,这样的死法不多,几年也不会有一个。”
他话音刚落,穿制服的老人又折返回来,盯着他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那个谁……死得惨,脸毁了。”
“哪年?”
“66年,也可能是67年。”
老人的脸色有了变化,皱着眉:“是他,他是叫宋良,我记得。”
韩路和林希言互相看着,惊讶成了惊喜,失望化作希望。
“老先生,您贵姓?我们坐下说。”
“我姓沈,叫沈国成。你们说实话,找宋良的档案想干什么?”
韩路:“想知道他到底死了没有?”
沈国成一愣,脸上露出些不悦之色:“简直是胡闹,人死了就是死了,什么叫到底死了没有,他是我亲手送进焚尸炉的,亲眼看着他烧成灰,你说死没死?这种事也可以拿来开玩笑的吗?”
“您误会了。”韩路赶紧说,“我们不是拿人去世的事开玩笑,而是现在有人冒名把宋良以前住的房子往外租。您看这个,这是租房合同,我身边这位是林警官,我们在查案。”林希言听他又把自己往外推,忍不住狠狠瞪他一眼,韩路含蓄地一笑,示意他稍安勿躁。沈国成听说林希言是警察,脸上的表情略有松弛,但还有些将信将疑,林希言只好演戏演足,把自己的证件给他看了一下。这回沈国成信了,把他俩让进一个没有人的办公室坐,还倒了两杯茶。
韩路迫不及待地问:“沈老先生,你认识宋良吗?”
“我不认识。”
韩路愣怔,沈国成又说:“如果每个送来这里火葬的人我都认识,那我就成阎王爷啦。”韩路哈哈笑。
“我记得好像是66年底的事,有一天晚上我值班,十点多的时候听见有人敲门。”
第四十二章
殡仪馆刚建成不久,66年宣传火化,火葬人数有所上升,文革开始后殡葬管理所撤销了,火葬率又开始下降。沈国成二十一岁,是殡仪馆中最年轻的。那天夜里,他一个人值班,正迷迷糊糊打瞌睡,忽然听见外面一阵敲打铁门的声音。沈国成连忙披上衣服出门去看,门外站着一个中年男子,脸色苍白,神色凄苦,脖子往里缩着,好像早已习惯了这样卑微的姿态。
沈国成看着他,会半夜敲开火葬场大门的人总不会有什么好消息。那个人以极其轻微的哀求声音说:“帮个忙。”
沈国成把头探出铁门看了一眼,外面停放着一张两根竹竿和床单做成的简易担架,一个浑身泥泞的乞丐正蹲在地上数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担架上躺着一个人,看不出是男是女,整幅白布盖满了身体,白布下没有丝毫动静,是个死人。
那个年代,人的神经异常敏感,深更半夜忽然有人敲门,鬼鬼祟祟地抬着一个死人,沈国成心中不免满是疑窦。他严厉地盯着尸体看了一会儿问:“这人是不是你害死的?”
“不是我。”对于这个问题,陌生人显得非常惊讶,但立刻回过神来否认。
“他是谁?”
“是我儿子,请你帮忙,我想把他火化了。”
沈国成皱眉:“你有证明吗?”
“没有,户口本行吗?真是我儿子。”说着,这个年纪不大却一脸苍老的中年人哭起来。
“要死亡证明。”
“医院不敢救,没法开证明。”
“那不行,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你杀的。”沈国成不想惹麻烦,作势要关门,那人扑通一声跪下,不住磕头求他。这是我儿子啊,我怎么会杀他,我宁死也想换他好好活。
沈国成自幼没了父母,见他哭得如此伤心,不由有些心酸,于是伸手扶了他一把。中年人非但不肯起来,反而更用力地给沈国成磕头。看着一个几可做自己父亲的人下跪磕头,沈国成实在受不住,心一软把铁门打开了:“你别跪着,进来再说。”
乞丐拿了钱已经走了,沈国成和这个人一起把担架抬进来,停放在值班室门口。他揭开被单看了一眼,倒吸一口冷气。被单下的尸体面目全非,脸上没有五官形状,只是一团烂肉,头发也脱落了,斑斑驳驳很是吓人。沈国成在殡仪馆工作,看过各种各样的尸体,可眼前这个实在太可怕,看得他胃里一阵翻腾。那人连忙把被单拉上,想将尸体盖住,沈国成却说,别动。他忍着恶心,又仔细看了看尸体。死者的手指曲张着,似乎想握成拳,不甘心就此离去的模样。
沈国成忍不住问:“他是怎么死的?”
那人说:“我姓宋,我叫宋孟杰。”
沈国成“啊”了一声,宋家的事闹得很大,他也听说了,没想到眼下这具恐怖之极的尸体就是当事人。明明是安分守己的一家人,却忽然惨遭横祸,这世界到底怎么了。这句话沈国成也只敢放在心里,不敢说出口,以免落人口实。
“你为什么这么匆忙来火化?”沈国成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他不是狂热的造反派,对亡者不失敬重,心里更有些同情。
宋先生面露苦涩的笑:“要火化,再不火化就更不能看了。阿良喜欢干净,不能等烂的。我们老家习惯土葬,可现在路上到处设卡,尸体运不出去,只好火葬。小师傅帮个忙,看在他和你一样的年纪无端惨死,让他干净地走吧。”
沈国成想了想:“好,我帮你,但是你不能对任何人说。”
宋先生见他答应,连声谢谢,又要给他下跪。沈国成阻止了,宋先生说:“你帮了我,我怎么会恩将仇报到处乱说,而且我说的话谁也不信。”
沈国成就和他一起把宋良的尸体送去焚尸楼。
“我们悄悄焚化了宋良,宋先生将烧剩下的骨灰捡走了,之后我再没见过他。”沈国成说到这忽然停了一下。韩路问:“也就是说宋良根本没有火化档案?”
“没有。”
韩路低头想了一会儿,手指在桌子底下悄悄往林希言手背上打了个叉。林希言说:“没有死亡证明,怎么确定那具尸体是宋良本人?”
沈国成愣了:“什么意思?”
“我是说,如果宋先生随便找一具尸体,把脸弄得认不出来,说这是他儿子,谁又能分辨呢?”
“他为什么这么做?”
韩路:“我们怀疑宋良没死,你当初火化的也不是他。”
“不可能。”沈国成面带怒容地瞪着他。
“怎么不可能?”
沈国成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隐情。
林希言看着他,忽然说:“沈老先生,你是不是有什么没告诉我们?这么多年前的事,说出来也不会对你有影响,而现在这关系到一些活着的人的安全,希望你能够帮助我。”
沈国成叹了口气:“不是我想隐瞒,是我说不清,说出来你们也不会信。”
林希言一把掐住韩路的肩膀说:“他信,他连鬼都信。”
韩路讪笑:“我信,我们都信,你尽管说吧。”
沈国成意味深长地问:“你相信有鬼?”
“干嘛不信,都遇见了还不信,太不随和。”
沈国成诧异地看着他,韩路反问:“你不信吗?”
林希言忍不住凶起来:“你闭嘴行不行,没人想听你说。”
韩路缩了回去,沈国成酝酿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好吧,这事我憋在心里很久了,说给你们听。其实那天晚上送尸体来的,不止宋先生一个人。”
“还有谁?”
“还有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年轻女人。”
那个女人穿一身白底碎花的旗袍,梳着辫子,脸色苍白,面无表情。那时已经没人敢穿这种衣服,那样的曲线玲珑,那样的风华正茂,沈国成也是年轻人,他就心跳加快。年轻女人大约十八九岁,仍是少女体态,静静地站在宋良的尸体旁,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
沈国成答应火化后,和宋先生抬着尸体在前面走,少女像个幽魂一样脚不沾地地跟在后面。她穿着双布鞋,走路没有半点声音。
“我们走到焚尸楼外,忽然有人朝这边走来。”
这个半夜三更还在殡仪馆闲逛的是个锅炉工人,姓冯,叫冯石,在家排行老四,大家都叫他冯四。这天晚上冯四喝了酒有点醉,打算在殡仪馆睡一晚,半夜醒来尿急,正摇摇晃晃出来解手。沈国成怕被他看见自己私自火化尸体,急忙让宋先生把担架抬进旁边的草堆藏起来。冯四一身酒气,跌跌撞撞地朝沈国成走去,一边走一边瞎哼哼。沈国成皱了皱眉说:“冯四,你怎么还不回去?”
冯四醉醺醺地:“我回去干嘛呀,回去又没女人给我抱。”
“你喝疯啦,乱说什么醉话?还不快去睡觉。”
冯四年纪比沈国成大了一轮,但成天浑浑噩噩,殡仪馆里也没人搭理他。沈国成只想快点把他打发走,谁知冯四扑通一声栽了下来,身上一股汗臭加酒气,熏得人直掩鼻。沈国成拿他没办法,想找个地方把他安顿了,忽然看见那个一身白衣的女人一直站在自己身后。他心里一惊,怕冯四已经看到自己和这样一个女人在一起,传出去恐怕会麻烦不断。冯四扶着他的肩膀站直,眼睛看着他背后。沈国成挡也不是让也不是,冯四的嘴张了张,忽然问:“铁门怎么开啦?”
他挣脱沈国成的手,慢悠悠地朝门口走去,走到那个女人面前时,忽然一阵风吹来,把一粒灰尘吹进沈国成的眼睛。他眨了一下眼,看到冯四从那女人的身体里直穿过去。
“这么多年,我一直疑心自己眼花,后来冯四也说没看到什么穿白旗袍的女人,我拐弯抹角地问,他以为是我相好的,差点给抖出去。”回想往事,沈国成仍有些困惑。不管怎么样,当时醉醺醺的冯四确实没有看见白衣女人,而是自顾自地走到门口,把铁门关上,接着跑进沈国成的值班室睡着了。
冯四走后,宋先生才小心翼翼地从草堆里出来,沈国成看看那个一言不发的女人,再看看面前这个一脸疲倦憔悴,眼眶深陷的中年男人,心中忽然生出了些害怕。他有很多话想问宋先生,但不知从何问起,白衣女人始终形影不离地跟在他们身后。沈国成灵机一动说:“今天殡仪馆有人,刚才那个冯四是锅炉工,要开焚尸炉,恐怕会被他听见。”
宋先生一听就急了:“那怎么办?”
“最近火葬少,停尸间空着,先把尸体放在里面,明天晚上没人的时候再火化。”
宋先生怕夜长梦多,苦苦哀求,沈国成终究不敢在有人的时候私自火化尸体,最后他只得答应明天晚上来取骨灰。沈国成把宋良的尸体放在停尸间,宋先生虽不情愿也只好离去。那个白衣女人站在停尸间门口,宋先生走远了,她却无动于衷。难道她想留在这里?沈国成心里打鼓,刚才冯四穿过这个女人的身体也许是自己眼花,但他却不敢上去和她说话,心中似有一个声音提醒他不要和这个女人有任何关系。可是万一被人发现把一个陌生女人放进来过夜,那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