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兰妲不知是否亦想起了父亲,静了一会儿方说下去:「我本还以为他们这辈子都不会从公安局 里出来了,谁知重乔哥竟出
头认下这事,说自个儿本想跟着马白面做生意,可屠师傅是个守旧人,凭他如何软磨硬求,说破了嘴,师傅愣是不肯点头,
只要他安分守己地唱戏。
「无奈重乔哥就是不甘心只做个唱戏的,只得变着法子,串通了马白面,将白面儿磨成粉,事先放进师傅饮场的酒里,以为
让师傅知道这东西的好处,此后便不会再阻拦,谁知竟放得过了头,就这样药死了自己亲爹。马白面先还不认他们有勾结,
后来是林大爷和他几个手下出来作证,说那箱香槟本就是掺了白面儿的,专卖给那些个瘾头重的客人,又抓了几个常跟他买
东西的也都这么说,这才定了罪。重乔哥用伤害屠师傅这条,判了十八年,马白面因另还背着其他案子,年底就枪决了。」
「这是真的?」金倚面露诧异:「可重乔伯父在您说来倒像个大大的好人哪!我本以为能做出这事的,肯定是这些人里头最
恶毒的那个呢,果然人心隔肚皮,凡事不能轻信。」
「你不明白,就是到了今日,我也相信重乔哥是个好人。」金兰妲道:「他在班里上上下下都得人缘,认罪的消息传出来,
大伙儿谁也不肯信,都说他定是见不得别人受刑,才强出头认下的。」
金倚听得这样说,疑惑道:「既然如此,为何不找出真正下手人的来?」
金兰妲默默摇了摇头,苦笑道:「我当年也这么想,那年年底重乔哥入监服刑,整个班子都去送他,你妈还哭着耍赖,死活
不要他进去呢!可你外祖父说,重乔哥都已经认下这事儿了,咱们若还硬要拉个罪人出来,那才是不懂他的苦心!既这么说
,我也只有认了。」
「这话又是怎么说起?」金倚只觉这日她简直不是三十七岁的中年妇人,倒像是七岁的小姑娘,听见什么都似懂非懂,得拉
着人给解释才行。
「不如这样说吧,」金兰妲看看女儿表情,便知道她心里头在想些什么。「你可还记得《搜孤救孤》?」
「自然记得,可怜我,为孤儿,舍亲生,连累他白发苍苍受苦刑,这可不是我的拿手戏嘛!怎么无缘无故却提起这项来?」
「这事儿先别管,你说,程婴献出他自家无辜的孩子,为的是什么?」
「自然是为了救那赵氏孤儿,好教佞臣屠岸贾杀不得这唯一的忠臣之后。」
「果真如此?」
「当真如此,绝无半分虚假。」金倚奇道:「妈,咱们是不是不小心转了题目?这和前头说的有什么关系?」
「要真没关系,我也不费唇舌和你提了呢。」金兰妲撇撇嘴角,虽已是近七十岁的老人了,这样举动竟还显出点俏皮来。「
要我说啊,你讲的不对。」
「怎么不对了?师傅不是一向这么教的吗?」
「自然不对,程婴虽是为了救那赵氏孤儿,可区区一个孩子,倒未必就值得这样牺牲,他舍得把自家孩子送进屠岸贾手里,
还为的是十天之内若找不出赵氏孤儿,屠岸贾便要杀遍举国未满一岁的孩子……」
「您这意思是,程婴他还为了救那些个小孩儿?」
「可不是吗?可若今日程婴舍了孩子,明日程夫人却为她的相公孩子抱不平,非要找出赵氏孤儿来送给屠岸贾杀了,你说,
程婴的儿子死得还值得吗?」
「那自然不值——您是说,重乔伯父便是那程婴和他的亲生儿子?」金倚这才恍然大悟,却又道:「但重乔伯父进了监狱,
您明知班里有个狠心杀人,还看着重乔伯父替他顶罪的,怎么受得了?」
「怎么受不了?这可不像咱们唱戏,勾大白脸的就注定得是奸臣。」金兰妲叹道:「我先前不是告诉过你,就是有谁真杀了
人,咱们都相处那么多年了,到底还是有情分在。再说,若重乔哥都肯为了整个班子,替那人顶罪,难道咱们还容不得他吗
?」
金倚一时无言以对,金兰妲也不理会她,悠悠续道:「我说重乔哥毕竟还是聪明的,本来翎姨那脾气,一旦没了师傅靠着,
早晚得给屠大娘赶出门去,谁都保不住的;可就为着重乔哥入了监,重英哥总说:『咱们还得把屠家班给撑下去,等重乔服
满了刑期出来,总要有个家好回,是不是?』因着这样一句话,翎姨到死也还有咱们顾着……也是靠着这么想,咱们才撑过
了抗战那八年,就连动员戡乱那时,跟着蒋总统什么偏远地方没去过,路上说有多累就有多累,上一辈的都渐渐受不住,过
去了,就剩了几个年轻人,戏根本没法儿唱,可咱们对外总还叫自个儿是屠家班。」
「那么重乔伯父出来以后呢?他有没有跟您和外祖父一起过来台湾?」金倚见母亲说得感伤,忙扯开话题,想拣些较能振奋
金兰妲精神的事情来问。
「哪能跟着过来?连我和你外祖父,还有流明哥的船票,都还是托了个照霞哥相熟的日本商人,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像重
乔哥那样吃过牢饭的人,又没有背景靠山,就是弄到了票,轻易也上不得船,更别说那时连张票都匀不出来……」金兰妲说
起当年的辛酸,却更显感伤了。「照霞哥和那商人一道去了日本,重英哥要陪着重乔哥留下,再以后……再以后就断了联络
,也不知他们现在究竟如何了……」
「那还有流明伯父呢?他如今可好?」
「流明伯父?」金兰妲不解地看了看金倚。
「是啊,流明伯父不是和您们一起过来的吗?算算现在也该近八十了吧?」
「唷、瞧瞧我这记性,这么重要的事儿竟给忘了!」金兰妲伸手一拍膝盖,叹道:「什么伯父不伯父的,你得叫他爸!」
「什么?流明伯父就是爸?」金倚这下可真给吓着了,猛地从沙发上跳起来叫道:「这事您刚才怎么没先说呀!」
「所以我说我这记性……唉、那时候当军人的、还有军人的家眷都可以优先过来,照霞哥想尽办法才给我们弄到个缺,前一
天刚赶着办了结婚手续,隔日就上船,比什么《赶三关》《回令》都还紧张!」
「那爸又上哪儿去了?他既然是报效国家的军人,为什么还不能提?」金倚边说边想起来,连她的身分证都因为金兰妲夫妻
俩赶在生产前离婚,到现在都还印着父不详,究竟为了什么,非得瞒成这样?
「谁告诉你流明哥是军人来着?」金兰妲不由得失笑道:「我才是军人呢!『陆光之花』可不光是说你妈在国剧队里头的表
现!」
「那么爸是?」
「家眷!」金兰妲说得斩钉截铁:「屠师傅的事儿在城里闹得太过,因着马白面,又牵扯上好几个大官,那以后屠家班的名
声就有些不大好听,虽不是不能叫座儿,可背后、台下,什么样乱七八糟的风声没有?照霞帮咱们买军人身分时虽已过了快
二十年,可他怕有心人将这些事给抖出来,平白又惹麻烦,想着我事情发生那时还小,不碍事,就把名字给填上去了。
「也是他深谋远虑,当年过来没出事,等后来韩战打起来,却真有人拿了当年的事说嘴,说是流明哥和重乔哥过从甚密,如
今重乔哥身在敌营,极可能因着往日旧情,把流明哥培养成匪谍,说上层应该小心处理……唉、打了几场仗,人心就都变了
!你看看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金倚听母亲学着那官腔说话,不觉笑起来,金兰妲却摇头道:「这话你如今听着好笑,当年可真要把我们给吓死了!那时我
才刚有了你,流明哥怕到时万一真出了事,留下我和你背着共匪家眷的名字,日子不好过,赶着就离了婚,住还不敢住在一
起,他经人介绍,另租了间小公寓住着,连生产那天我都不敢要他来!你说这是什么世道!」
「那爸他……真的和重乔伯父过从甚密?」
「……要说当年在大陆,那关系是真的比什么都还亲近,流明哥又留辫子,有时看着倒像是路上常看见的少年情侣似的,连
我都觉得嫁给你爸是对不起重乔哥呢。」金兰妲虽笑着,话却说得隐讳。「过来之后就完全两样了,甭说什么过从甚密,想
多少打听点消息都没法子!不过是旁人眼红流明哥受欢迎,想整他呢!
「后来几年,流明哥一病走了,那些话就再没人说过,只是国家情势如此,我和你外祖父也不敢再提他,多提多惹事啊……
」
金倚听了大半日,随着金兰妲口里的往事时喜时悲,这时看着她仍兀自说个不停的侧影,忽觉今日的母亲彷佛和自己隔着好
几十年的距离,恍惚间竟有些陌生起来。
终章:散场
民国七十八年四月五日,阳明山第一公墓。
老人一身黑色西装,拄着手杖,看向面前的墓碑,叹道:「说了那么多年要来这儿……终究还是晚了。」
「千万别这么说,妈要是知道重英伯父大老远从日本过来看她,一定很高兴的。」金倚站在父母墓旁,心中无限感慨:在母
亲的回忆里,屠重英一直是民国十九年那时,刚满二十五岁的青年人,然而眼前的他早已年过八十,连头发都掉光了,但如
今比他年少的金兰妲、张流明都已不在人世,屠重英却依然是耳聪目明、精神矍铄。
「不远、不远,要我说,大陆那儿才远哪!若是当年没想办法逃出来,只怕我到死都还不能来给他们上坟呢。」听见金倚说
话,屠重英缓缓道:「只是兰妲高兴,流明却大概不怎么高兴见我吧?」
「这话怎说?」金倚怪道:「爸从小和您一起坐科长大,怎么会不高兴见到您呢?」
「正是因为一道长大,我却还误会他呀。」看着流明墓碑上的字,屠重英只是摇头。
「误会?」金倚刚问出口,屠重英却不答反问道:「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我爸妈当年的事情,妈有对我说过了,重英伯父您可是说这个?」
「不是、不是,是重乔和你爹的事儿……唉!流明果然还是纳副脾气,性子又倔、嘴又紧,心里藏着什么话都不对人说……
」边说着,屠重英弯着微微佝偻的背,回身对兰妲道:「看样子还得我说,这些孩子怎么就没一次肯让人省省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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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爹那件事,我本已经打定主意,不去想是谁下的手,过去的都过去了,重乔又为这事坐了十八年的牢,我想横竖都是
自家人,管他是谁也就忍下来吧!」屠重英和金倚并肩坐在墓前,淡淡道:「可有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我不懂为什么流
明和重乔这样亲近,重乔入监后他却连看也不曾去看一次。」
这事金兰妲在世时不曾提过,金倚自也不知道,只得静静地接着听下去。
屠重英又道:「翎姨还在世那几年,老爱背着人说:『到底还是只兔子,有好处的时候儿巴着不放,用完了便踹一边去,无
情无义的,可怜了我受罪的儿唷……』可我瞧着却不像如此,这月谁去看过重乔、谁没去看过、带了什么东西去的、什么东
西又该用完了……这些流明全清楚得很,时不时也托人送些吃的用的进去,别人探监回来他追着问东问西的,也不怕人家嫌
烦。怪道自个儿却从来不去。
「本以为重乔进去前,他俩那样好,如今流明不去看他,重乔应该会死命求着每个探监的,让大伙儿带流明去瞧瞧他——那
孩子从小就是这样,他看上眼的东西,任凭怎样都会死缠烂打地变着法子弄到手——可这回却不是,他会问流明还好不好,
却从不提要流明过去,我问他,他也只说:『若流明想来,自然会来。』之后便不肯再回我了。就是到他刑满出来,流明对
他还那么不冷不热的,重乔却也没多说什么,我却有些怨流明了,怎么说他们也是好过一场,怎么重乔也不过进了牢里,还
是给人顶罪的,流明就这样不理不睬起来,还自娶了兰妲远走高飞?只是重乔既不说话,碍着他面子我也不好说什么。
「往后闹起了十年浩劫,咱们这些唱戏的都给打成牛鬼蛇神,连人都当不成啊!其实重乔他在狱里待了那么些年头,中间没
少受折磨,早不能唱了,出来后就改学了胡琴,可就是这样也没能躲过,那些毛孩子只说重乔他唱武生的功夫好,直把他当
成耍的猴子在玩,第二年就走了。他临终前也不知怎地突然想起来,要我别气流明,我原先只当重乔不晓得我在想这些个,
其实凭他那样鬼灵精,心里头清清楚楚,只是嘴上不说罢了。那日提起来,我才知流明走前是找过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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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
流明早上才带着兰妲去办了公证结婚,也没大肆铺张宴客,只有屠家班剩下的几个人聚在一起吃了顿晚饭,吃完又各自说了
些珍重的告别话便散了。流明送了兰妲回房里休息,自个儿却去敲重乔的房门,重乔原没想到是他,还给吓了好大一跳,忙
把他让进屋里。
「我屋里没茶叶,你喝水行吗?」重乔在矮柜里翻了又翻,只挖出小半瓶酒来,此外别无他物,只得这么问流明。
「和你一样喝酒就行了,」流明忙止住打算去拿茶壶烧水的重乔,道:「这一去台湾,也不知还能不能唱戏?有酒便喝了吧
。」
「别说傻话,你要不唱戏,谁还唱戏?」重乔依言拿了俩酒杯过来,倒了一杯在流明面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便这么对坐
着喝起酒来。
「还唱什么呢?头发都剪了。」流明抓了抓昨日刚理的短发,沉默下来。
就这么安静了大半天,流明方才打破沉默,欲言又止地道:「重乔哥,我真对不起你。」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重乔只是笑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要换了我的妹子给人打死,只怕当下就跟那人拼了,哪里
等得了十年?」
流明闻言却是讶然:「……你知道?」
「早知道了,那日听你提起流光的事儿,我自个儿也是气极了,隔天进了马家便四处找那些戏班子打听,却都说没听过有打
死学徒的事儿,我心里就犯疑了,总不会这样大的事情竟全给压下来吧!后来我不是认了罪吗?那时候每天照三餐地打,有
回我娘来探我,看见那些伤就哭起来,说什么:『你爹以前打人那样狠,可有回把个张流明打得要死不活的,还不是把人好
好地送回家里去等死?后来是他命大,才又自己回来的……现在你待在这鬼地方,只怕死了都不让娘给你收尸……』」
流明见他模仿起翠翎,先是一笑,复又想到如今人事已非,不觉又感叹起来,道:「翎姨这人也算见多识广了,只是不够精
明,老做些傻事招人烦厌,谁知这傻事竟还能帮了你。」
「可不是吗?」重乔亦笑道:「我那样忙忙地往外头找,怎知这事却出在自个儿家里头?又谁想到我当年整日拉着『张流明
』疯玩,竟愣没看出那是个女娃儿来。」
「你拉的那张流明倒确是个男孩子。」流明一仰头干了手上杯子,边往里头添酒,边淡淡道:「流光没在班里待多久,那年
头没人要收女徒弟,她便装成我到班里拜了师,横竖身体瘦小,又是冬天里头,衣服裹着也没人看出是男是女。谁知才待了
三天呢,你说她也不过是冻得发慌,往衣箱里偷了件胖袄 穿在身上,师傅他犯得着往死里打吗?那时我找她都已经要找疯了
,她让人送回来时,只剩一口气还强吊着,勉强说了这事因由,几刻钟的时间也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