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有时候深夜中惊醒过来,又觉得身旁冰凉,缺少温度。他是个感情丰富的人,可是每一次都只有付出没有收获,就算是太平洋也会有水源枯竭的时候,何况他还不是太平洋,顶多只算是一个浴缸罢了。
邵靖怎么想的呢?小麦觉得看不透他。邵靖从前就不多话,现在更沉默。周琦不来了,他有时候一整天都说不上一句话。小麦在店里忙进忙出的时候,有时会觉得邵靖在看他,然而目光跟过去,邵靖又立刻把眼转开了。每当这时候,小麦都恨不得上去踹他一脚——看什么看!要是觉得弄错了人很抱歉,那我用不着你道歉!要是在反思自己为什么居然会看错了人,那就自己去看看眼科!
就在这种没法明说的烦躁之中,天气渐渐转暖了。店里生意仍旧不错,小麦还特地跑到南山市场去买了一大盆文竹和几小盆吊兰回来,把店里点缀了一下。金碧辉煌一直再没死人,小麦觉得事情大概是过去了,因为邵靖最近也不是24小时贴身保护,那想必是没事了。
星期六中午,邵靖去找周琦,小麦忙过了十一点半那一阵,正想坐下来喘口气,手机响了,打来电话的是石春元的老婆:“春弟——姑奶走了……”
小麦愣了。奶奶的生日是五月份,他本来还想到时候去村里专门给奶奶过生日呢,结果……
“春弟?你怎么了?你能回来吗?姑奶得赶紧下葬呢。”
“我马上就回去!”小麦挂了电话,忍着眼泪把店里的事交待给了归籽儿,出门打了辆车就往家赶。奶奶的丧事按照村子里的规矩是要大办的,但是奶奶没儿子,亲戚不会愿意出这个钱,而丧事如果办得不体面,会被人认为来世没福。小麦现在手里有几万块钱,本来打算拿来还邵靖的,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车到楼下,小麦付了车钱,飞奔上楼,却看见一个年轻人正在敲自己家门,不由一愣:“您找哪位?”
年轻人一转头,小麦一下就知道这人的身份了——准是邵靖的亲戚,长相跟邵靖有五六分相似,尤其是抬着下巴看人的神气,真是活脱活像:“你——是麦乔先生吧?我叫张靖全。”
小麦点了点头:“邵靖——我是说张靖存,他不在家。”
“我知道。”张靖全跟着小麦进了门,“正好我想来跟麦先生谈谈,他不在也好。”
小麦现在真没时间和心思跟他谈什么:“张先生,我有事要马上出去,如果您没什么要紧的话,能不能以后再——”
张靖全打断他:“对不起,我的时间也很宝贵,难得来滨海一次,恐怕以后没有机会再来跟麦先生谈话了。”
小麦很不高兴,但看在张靖全是邵靖弟弟的份上,还是忍耐着坐了下来:“张先生有什么事?”
张靖全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小麦觉得那目光像小刀子似的刺得人难受,等他上一眼下一眼看够了,才开口:“听说你是我大哥的男朋友?”
小麦心里难受了一下,摇摇头:“不是。”
张靖全嘴角浮出一个不屑的笑意:“怎么?麦先生不敢承认吗?”
小麦没好气地说:“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只不过你确实搞错了,我现在已经不是邵靖的男朋友了。”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真的是很难受。一直以来邵靖都没有明确说出分手的话,也没搬出去,所以两个人总好像还有点联系,但是现在在邵靖的家人面前说出这句话,就好像切断了两人之间最后一点联系,真的是再没关系了。
张靖全显然并不认为小麦说的是真心话,嗤笑了一声:“真的?可是我怎么听说我大哥还有一处房产都记在麦先生名下?难道是分手费吗?”
小麦压了半天的火腾一下就起来了。张靖全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比当初邵靖刚来的时候还要明显,并且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轻蔑,一下子激出了小麦所有的火气。小麦直接站了起来:“张先生,关于房子的事情,确实有一处房产现在在我名下,不过我们已经准备去更改产权人,张先生要是来问房子的,不如去问你大哥。”
张靖全架着腿坐在那儿,冷冷地看着他:“张靖存的房子,他愿意给谁都不关我事。”
小麦火了:“那你在这废话了半天到底想说什么?我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你耗!你有话直说,没话就请便,我要出门了。”
张靖全这辈子还真没被人说过废话。张家的教育是惜字如金,几个兄弟都是寡言的人,头一次被人直斥是说废话,自觉面子上也有点下不来,冷笑着说:“我当然不是来跟你说废话的。你直说吧,要多少钱才肯分手?要是房子不够,我们张家可以再给你添点。”
小麦愣了一下,接着火就直蹿头顶了,他正要指着门叫张靖全出去,邵靖开门进来了,一看这架式微微一皱眉:“靖全?你怎么跑来了?还有你,怎么突然跑回家来了?不是让你别乱跑吗?”
小麦一肚子火对着他就喷射了:“你弟弟来给我分手费呢!邵靖,东部那家店的房产证我早就给你了,你什么时候去改名字?赶紧的,改完了名字你赶紧搬出去,别叫你家里头以为我死缠烂打的不放!”
邵靖眉毛立刻拧成了一团:“靖全,你说什么了?”
张靖全站起来冷笑了一声:“我说什么?张靖存,要不是爷爷有话,你以为我愿意管你的事吗?爷爷已经来滨海了,听说你在这儿开始学着玩男人了,让我来长长见识。”
邵靖二话没说,一指房门:“滚!”
张靖全双手抱胸:“这话用我带给爷爷吗?”
邵靖一脚踢在他身后的沙发上:“滚!”
张靖全冷笑一声,没再说什么,开门走了。邵靖喘了口粗气,回头跟小麦说:“别理他,就当他放屁!”
小麦转身回屋收拾几件换洗衣服,提着包就走。邵靖横身拦住他:“你上哪去?就算靖全说了几句不中听的,你也不用把火全撒在我身上吧?”
小麦用力推了他一把:“走开!我要回村里去给奶奶奔丧!”
邵靖一怔,随即一把攥住他手腕:“奶奶——去了?”
小麦强忍着眼泪点点头。虽然上次他们回村之后他就有心理准备了,可是没想到奶奶连生日也没能过就……
邵靖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拍了拍:“我跟你一块去。”
小麦泪流满面地点了点头,邵靖连东西也没收拾,拎起他手里的小包:“走吧,我开车去,比坐长途车快。”
小麦走出门的时候忽然想起来:“叶丁——”
邵靖想了想:“我给周琦打个电话,让他照看两天。你别管了,我们就去送奶奶。”
像奶奶这种年纪的老人去世,在村里称作白喜。年纪小的后辈们,在臂上缠的白纱上还要缀一点红,以示寿终为喜。奶奶没有儿子,小麦就来主持丧事,其实主要也就是招待前来吊唁的人,开流水席,最后出殡的时候摔盆抬棺。奶奶的棺材几年前就自己准备好了,小麦到的时候亲戚们已经给奶奶换上了寿衣,老人安静地躺着,眉头却不舒展,好像还有什么未了的心事。小麦哭着亲手把奶奶放进棺材,然后看着钉上了板,外面就开始摆席了。小麦没心思吃东西,可是也要陪长辈,忙里忙外,脚不沾地。按规矩流水席要吃到明天早晨,然后送棺材进墓地,回来再摆一轮席,丧事才算结束。
院子四周都拉上了灯,照着一片通明,临时支起来的棚子底下全是人。小麦听着这热热闹闹的声音,恍惚觉得奶奶并没有躺在棺材里,过一会就会出来招呼大家。他揉揉眼睛,把将要出来的眼泪揉回去,正想出去再招呼一下,忽然看见石兰兰贴着窗根儿站着,朝他招手。小麦走过去摸摸她的头:“兰兰,怎么没去吃饭?”
石兰兰踮起脚尖凑到他耳朵旁边:“叔,我有件事告诉你。”
小麦被她拉到院子后面:“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
石兰兰犹豫了一下:“叔,太姑奶死的那天,她家里好像有个人。”
小麦怔了一下:“有个人?什么样的人?”
石兰兰摇头:“我没看见呀。太姑奶死的那天晚上,七点多了,我妈蒸了鸡蛋羹,跟我说给太姑奶送一碗去,我端着碗过去的时候听见太姑奶的声音,好像在跟谁生气,但是我听不清楚说了些什么。当时大门关着,我敲了敲门,等着太姑奶出来开门。结果半天都没人开门,然后我就听见太姑奶突然叫了一声,接着好像有个男人的声音,我以为是有贼,就大声叫人,结果我妈和叔叔——就是我新爸——跑来把门踹开,就看见太姑奶躺在地下不动了。但是屋里也没别人。开始我以为我听错了,因为太姑奶屋里的东西都没人动,肯定不是贼。可是我越想越觉得我没听错,肯定是有个男人的声音,而且就算这个我听错了,前头太姑奶在跟人说话我肯定没听错,而且太姑奶好像很生气,好像在骂人!”
小麦紧皱着眉:“那你想想,太姑奶当时都说了些什么?”
石兰兰直摇头:“我真没听清楚,太姑奶当时说得可快了,我听她声调都变了,从来没听她那样说过话——对了,我好像听见她说什么坏良心,又说没出息,好像是这几句,我勉强就听明白这两句。”
小麦百思不得其解。奶奶到底是在骂谁?这么看来,难道奶奶是因为生气太激动了才——到底是哪个混蛋把奶奶气死的!
石兰兰小声说:“其实我怀疑,是村里的人。因为太姑奶骂他没出息,肯定是认识的人。说不定是哪个本家跑到太姑奶家里偷东西,才被太姑奶骂的,后来听见我喊人,他就没敢再偷。”
小麦觉得这话说得有道理,火腾地就起来了:“谁会干这种事?还偷到奶奶家来了!”
石兰兰摇头:“可惜我没听出来是谁的声音。”
小麦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这事我一定要查出来,你先回去吧。”
石兰兰走了。小麦也没心思再去招待客人,招手把邵靖叫进屋里,把石兰兰刚才说的话都告诉了他。邵靖眉头一皱:“小偷?也有可能。你检查过奶奶的东西了没有?”
一句话提醒了小麦,两人就开始翻箱倒柜。奶奶一向俭朴,东西不多,很快就翻检完了。小麦给她买的几件稍微贵点的衣服都还是新的,仔细折好了放在柜子里,衣服下面压了一张存折,上边有将近一万块钱,是奶奶攒下来的,背面用铅笔写着:密码是春弟的生日。
小麦捧着存折,眼泪又掉了下来。邵靖摸了摸他的头发,把他搂在怀里抱着。小麦擦着眼泪说:“也没少什么东西啊。”
邵靖沉吟了一会,忽然说:“少了一件东西。那把玄铁乌金刀。”
他这么一说,小麦也发现了。原来那把小刀放在奶奶床边的一个小木头箱子里,但他们刚才看过了,箱里有些杂物,但是没有那把刀。
“会不会奶奶把刀放到别的地方去了?”
“再找找。”
屋子不大,实在没什么好翻的,两人很快就又找了一遍,确实没有那把刀的影子。小麦猜测:“被人偷了?”
邵靖摇了摇头:“对于不懂行的人来说,那东西就是破刀,还不如水果刀锋利好用,谁会偷那个?”他沉吟了一会,终于说,“其实我有个想法——”
“你说啊!”小麦被他吞吞吐吐的倒急着了。
“我想,你爸爸可能没死。”
小麦彻底被他惊着了:“我爸没死?你,你怎么会这么想的?”
邵靖肯定地说:“我觉得他没死,而且,恐怕石兰兰听见的那个男人,就是你爸。”
“瞎说吧你!”小麦根本不相信,“我爸没死,这么多年他上哪儿去了?为什么连点音讯都没有?好,就算他以前没音讯,现在他回来了,奶奶又去世了,他还不出现?怎么可能!”
邵靖哼了一声:“怎么不可能?你,还有奶奶,就是把人想得太好了。我听奶奶说,好像你爸是在你外公家破产之后失踪的吧?”
“你说我爸是在躲债?”小麦有点怒了,“好,就算他不想负担那些债,那奶奶呢?奶奶是他亲妈,我是他亲儿子,他都不管了?”
邵靖嗤笑:“所以我说你总是把人想得太好了。亲妈怎么了?亲儿子又怎么了?儿子可以再生,亲妈——你妈妈和别的亲戚不是在养着吗?”
小麦愈发的愤怒:“你简直胡说八道!好,就算他当时是躲债,那现在没债了,他为什么还不回来?”
“他回来了啊,还拿走了玄铁乌金刀。石兰兰当时不是听见奶奶特别生气吗?恐怕她就是在骂儿子没良心,把老婆儿子亲妈全部扔了,骂他没出息,连债也没胆子去担。”
“你——”小麦想反驳,可是又觉得无从反驳起,因为邵靖说的话虽然匪夷所思,但仔细想想,似乎也有点道理,“那他拿刀干什么?”
“你忘记你爸的命线也不长了?也许他是回来找刀想延命的。”
“以前我奶奶已经给他刻过一次了呀。”
“你不也是刻过一次的吗?”
小麦又没话说了,半天才勉强说:“反正不可能!”
邵靖却说:“我还有个想法。”
小麦几乎要怒吼了:“你还有什么想法!”
“我怀疑你手上命线的消失跟你爸有关系。”
“本来就有关系,咱们不是还为这个事去打过山魈吗?”
邵靖摇头:“不,那时候我那么想,是因为——因为我以为你是墨白,以为你本来命相就只有三十岁,你爸爸只是遇见了什么激发了前生的诅咒,命线才消失了。但是你不是墨白,那——”邵靖突然停住了,直直地盯着小麦,眼神之中居然现出点惊惧的神情来。
小麦从来没见邵靖怕过什么,忍不住问:“你怎么了?”
邵靖嘴唇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话难以启齿。小麦追问:“你怎么了?说话呀!”
邵靖往后退了一步,像是已经站不住一样靠到墙上,慢慢地说:“如果你不是墨白,那你的命线这么短,到底能活到多少岁?”
小麦怔住了……
第四十三章:怪物
“麦子,”归籽儿眨巴着眼睛看小麦给文竹浇水,“你和张少这几天怎么了?我怎么觉得张少那么烦躁?”
小麦笑了笑:“没什么。奶奶去世了,他也挺难受的。”
归籽儿有点疑惑:“我怎么觉得不像……”邵靖这表现不像难受,完全就是烦躁,动不动就要喷火的模样。本来杀气就重,现在更是鬼神退避。
小麦浇着水,没说话。他知道邵靖在烦躁什么——看看手掌,短短的一截命线,后面就是光滑的皮肤,他的命,到底还有多久?
玻璃门被重重推开,归籽儿小声叫了一声“张少”,飞一样溜到原料间去了。小麦仍旧浇着水,耳听邵靖的脚步声走到自己背后站住了,半天才闷闷地说:“可以下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