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朗尼没有移开勺子,孤疑地看着他,“快点夹啊。”
黎向荣指指碗里半满的豆腐和莲藕,含糊道,“给阿东吧,我不吃那个。”
阿东抢着夹走鳝鱼,一边吃一边道,“阿荣你今天好像尽吃素菜。”
黎向荣嗯了一声埋头吃菜。
阿东端起酒杯轻轻碰了碰阿荣的杯子,神秘道,“内幕消息,有大事。”见黎向荣不太感兴趣的样子干脆就一口气交了低,“今
天有位老人家出殡,大小老板都去了。”
算是什么坏消息吗?跟我们有关系吗?黎向荣眨了眨眼睛,他刻意盯着步朗尼看了几秒钟,没什么异常啊。
阿东对他愚钝的样子很头大似地叹了口气,“你没听刚才大老板说话?要是老年人都不在了……”
阿荣还是不太明白,另一侧的陶星明却推了推他,“吃菜吧,别说了。”
封一帆举杯对向来沉默寡言的何之山道,“老哥,兄弟我真是佩服你呢,你的手艺人品都没得说,以后还要请你多关照,总之祝
你前程似锦万事如意!”说完就一口闷下了满杯啤酒。
何之山苦笑着干了杯,封一帆这话说的颠三倒四,又像是讥讽又像是祝福,怪模怪样不成体统。
步微却主动也给倒了一杯酒,语重心长道“之山,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的努力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继续努力!去拿个全国大
奖回来!”
何之山恭敬道,“是!”
那天晚上的火锅是黎向荣进入步家以来吃得最爽快的一次饭,没有规矩没有评估,虽然有些暗流汹涌却并不影响兴致,他后来知
道那天本来不是个欢快的日子,但是步朗尼安排得这场平民聚会真的让每一个人都很快乐。
吃到夜深露重,众人摇摇晃晃地起身回家,喝酒最少的步朗尼和黎向荣站在街边叫了出租车把他们一个一个按进去给司机交代好
去处,提前付了车资,还算清醒的安东负责将两位老人家送到家里,最后两人沿着街边慢慢往回走。
“我们这样走……好像是第三次了,”步朗尼望着天空,靛蓝的夜色被路灯照耀地流光溢彩,就好像他欲言又止的眼睛。
“你想说什么?”黎向荣神差鬼使地问道。
步朗尼停住脚步定定看着他,“我在想,还会有下次吗?还会有下下次吗?”
黎向荣吃惊地瞪圆了眼睛,“什么意思?你?”
有些模模糊糊的冲动在脑海里闪现,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胸口发酵,他恍惚觉得这种气氛并不陌生,名为暧昧,可进可退
。
他想伸出手去抓住一些东西,步朗尼却抢先拎起他抱在怀里的书袋,瞟了一眼道“哟,这么重,全是考试的?”
“嗯,”空荡荡的怀抱迎接了温柔的夜风,黎向荣回答,“我想在年底前考上中级。”
步朗尼点头道,“很好,说不定何师兄去京城的时候还要叫你做助手。”
黎向荣道,“那时白姐姐该要生了吧,需要助手的话,他会不会带别人?”
“别人?”步朗尼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也许只有你愿意当别人助手。”
“你有没有想过,他走了的话,你的地位会更加重要。”
黎向荣笑了笑,“如果他不走,我的地位也能重要起来,才算是我的真本事吧。”
步朗尼终于轻松地笑开,连嗓音都充满了愉悦,“你很好,黎向荣,你能在众人的冷眼中坚持下来,并且能主动去抢表现的机会
,我认为很好。”
“坚持不过是因为舍不得离开,而主动——”黎向荣不好意思笑道,“那是我的任性。”
“融入任何一个集体都是很困难,我在高中那会儿,怎么都没有办法让同学们接受我,和我一起玩一起比赛什么的,”步朗尼用
怀念的语气道,“当时很煎熬的三年,现在回想也很感叹,我知道被别人排挤的滋味,所以之前也没有办法帮你。”
“这有什么好帮的,”黎向荣很爽快地说,“我一直很庆幸能认识你,现在能在步家有份工作。要是我爸爸还在的话,我可能会
不高兴就回家,伸手向他要钱也好,去学校去打工都无所谓,家里总是我的依靠。”
“但是现在不行,虽然外公他们生活无忧,但是我毕竟是家里的男人,我还有个很懂事的妹妹,她学习比我好比我聪明能干得多
,再过几年老人必须要得到很好的照顾,我总不能连妹妹都不如吧,”黎向荣同样仰头看着夜空,“从爸爸去世的那一天起,我
告诉自己说我已经长大了,我要负担起很多责任,不要害怕,要勇敢地生活,要让大家都幸福地生活。”
“而且就像你说的,融入一个集体,首先你要和别人一样才行,我跟他们相比水平太次,当然没资格和大家平起平坐,只有我不
断努力到达同样的高度,才能得到认同和接纳,我已经是个很幸运的人了,怎么能随便挥霍掉运气呢?”黎向荣轻声述说的神态
与平日大不相同,似乎夜色让他更加成熟更加稳重,他的孩子气被一点点磨掉,他不聪明但是有足够的勤奋,不果决但是有足够
的觉悟,他不是那种人见人爱的孩子,却是一个相处久了就觉得他越来越好的年轻人。
他理解排挤他的人,他知道自己的不足并且能够改正,他当然会做错事,也会诚恳地承认。步朗尼接触过他的家庭,那样纯朴热
情的家人养出了知礼守节的孩子,有这样的朋友真好。
06.
一只蝴蝶的翅膀可能会引起飓风,这是一句老话,人人都听说过,谁也没把它当回事。
步朗尼拿着一张大红烫金的请帖,神情激动地跑到父亲的书房,没有敲门就直接冲了进去。
步微背对着他站在窗前,外面日光正好,池水滟涟。庭院的草叶染上枯黄,杉树和铁树还是绿油油的一片。
“这是什么鬼东西?!干嘛叫我们去?”步朗尼将请帖扔在父亲身后的书桌上,大声问道。
步微没有回头,淡淡道,“官面上的应酬而已,你不要激动。”
“会议主题明明是!”步朗尼愤怒地喊哑了嗓子,“爸爸!这太荒谬了!”
步微慢慢转过身来,将桌子边沿的一只牛皮纸信封推到他跟前,步朗尼孤疑地扯出里面的纸张,瞬间脸色发白。
“爸爸……”他狠狠咽着口水说道,“我从来没想到这个……怎么是这个!”
那是步家的地契——确切地说是经营用地产权证。
证书几经改变,内容却始终如一,1982到2012,期限30年。
“我以为这是我们的家,是步家的祖地……”步朗尼干巴巴地说,手指攥得发白。
“是,”步微平静地将证书收拾好,温和地对儿子说,“但是这片土地的产权并不属于我们自己……”
“土地公有制,你上课都打瞌睡了吧,”步微甚至还有闲心敲敲儿子的额头,微笑着说道,“我们只是需要赶紧办好换证的手续
……还得准备一些钱。”
“爸爸,我听妈妈说过,”步朗尼极力想镇定一些,站在父亲身边一起眺望庭院,“她跟你刚到家的时候,以为来到了传说中的
东方宫殿,虽然是一片残破的院落,她却看见了断壁残垣中的繁华如烟。她要和你一起重新建造……”
“我从来没跟你讲过我出国前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年代,”步微点燃了一支烟,“总之你奶奶真的很不容易,你爷爷死在监狱,她
带着我和吕永躲在乡下度过了10 年岁月,那时步家已经不属于我们了……直到我们能回到城市,她终于和一位香港的老友恢复
联系,第一件事就是送我出国,我小时候一直身体不好,常常宁愿饿着也不吃东西,你根本想不到,我们的食物,”他不由笑了
起来,略微斑白的头发上有光斑在跳动,“任何能塞进嘴巴的东西都是食物。”
“后来呢?”步朗尼忍不住追问道。
“后来我在法国遇到了你母亲,你奶奶写信给我说留在外面也可以,她甚至在外国银行还有尘封多年的存款,都给我,可是你母
亲说要和我一起回到中国。”步微的笑容充满怀念,“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要好的多,起码我们有了人身自由,虽然还有人在窥探
和监视,但是起码没有拘禁和斗争,嘿,你不知道什么是斗争!”
步微轻轻揽住了儿子的肩膀,“你奶奶病重到快不行的最后时刻,我拿出所有的美元终于赎回了步家的房产,骗她说一切都过去
了,我们步家还会恢复以前的生活……”
“但是,只有30年?”步朗尼深深地吸了口气,“我们的家,居然只属于我们30年?!”
步微伸长手臂指着那些亭台楼阁,“近50亩,三万多平方米的土地!以前算是城郊偏远地带,可现在这里已经是城市的繁华区!
”他惨笑着看儿子年轻的脸庞,嘴唇不可抑制地颤抖。
“李书记死了。”步朗尼目光清亮。
“对,我们失去了一个最有力的保护者。”步微轻轻说完,“要保住我们的家,只能靠自己了。”
步朗尼和父亲身着深色正装去出席请帖上写的那场聚会,那是一场上位者主导的充满鲜花掌声摄像机的光鲜片段,步朗尼不记得
那血红条幅上的字迹,不记得长条桌子后面神情高傲的面孔,不记得麦克风里说出什么话——
他在座位上突然想起黎向荣说以前卤肉店所在的小区要拆迁了,还好还好,等到步家的还不是拆迁。
他饶有兴趣地设想那黑木大门的铜环下方大大画了一个圈,里面是红艳艳的“拆”字,居然扑哧笑出声来。
这片区域格调高雅,适合步家这样的高级餐馆的生存,至于谁来拥有谁来经营,是不是步家人就无所谓了。
步朗尼又开始走神,从他串课听讲座的记忆贮存里搜出凌乱的资料——被称为“东方魔水“的知名企业被当地衙门强制卖掉,当
时的总裁被气得脑溢血时还被泼上了罪名……
他甩甩头发想把那段已经尘封的商界旧案扔出脑海,这种联想让人心情烦闷,但是正在发言的某上位者注意到了他皱眉摇头的动
作,暂时停下宣讲稿件,眼神凌厉地瞪他。
“为了发展……为了增强……我们要……我们应该……”步朗尼心想谁跟你是你们?
步微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示意他看同样坐在长条桌后面的熟人。
“许先生,归国华侨,有钱人,”步微轻轻说道,“短短半年就在高新区投资了几家企业,手伸进城里来了……”
“他可以买商场买游乐园,买学校买夜店……”步朗尼冷冷说道。
“他,想买饭店。”步微悠然长叹。
“然后呢 ?”步朗尼抿紧了嘴唇,口腔中有铁腥味在蔓延。
步微苦笑着摊开手掌,“然后,我们要保住家。”
突如其来的危机如此荒谬,就不像是一个正常世界的逻辑会产生的悖论:步家竟然不属于步家人,这是根本性的错误。
而我们对这个错误一无所知,束手无措。
步朗尼很想埋怨父亲怎么不早做打算,步微苦笑着说儿子你生活在这个环境里,你说说我能怎么打算?
历史的原因近乎荒唐,官方的考量更不容置喙,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被管制的个体,你跟谁打算说自由?
你能相信什么?你还能信什么?在绝对权力面前,你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
“怎么来解决?钱?”步朗尼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
“能用钱来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了,”步微说得很戏谑,“从商业角度来看,许先生已经是现在炙手可热的投资商,谁不喜欢
送财童子?他买的越多越贵,他们越高兴;从私人角度来看,这位和李书记斗了多少年终于笑到最后,如果说我们之前是嫡子,
现在可就是死了亲妈来了个后娘。”
后娘这个词让步朗尼想到了白雪公主和灰姑娘,他犹豫着说,“许先生要强娶,后娘要强嫁……我们,是带着剪刀上花轿,还是
找个靠谱的公子私奔啊?”
长篇大论之后的酒会上,许先生很矜持地过来给步微敬酒,很诚恳地再三表达对步家饮食文化的赞美和推崇。
步朗尼很不耐烦地问道,“你准备了多少钱?”
许先生不好意思地说,“我并不敢对步家有什么非分之想,我只是觉得步家偏安西南过于可惜而已。”
“号称宫廷御厨家族的利家早就把连锁店开到了纽约和伦敦!可是号称中餐艺术顶峰的步家却只在蓉城有一席之地,甚至连国家
颁发的‘餐饮名店’的头号都没有,”许先生满脸真诚,眼角挤出沧桑的皱纹,“我非常喜欢步家菜,半年前我就说能不能我们
一起把步家菜做到美国去,步先生拒绝了,我真的很遗憾。”
步微慢慢抿了一口红酒,在他高大挺拔的身躯面前,许先生显得非常瘦弱而衰老,但是对方脸上的红晕却有一种非常狂热的感觉
。
步微感到很不舒服,偏开视线道,“步家并不是国有企业,产权不受官方支配,关于经营时限的问题,我知道你早就把步家研究
透彻了,但是我们的经济行为一切合法,只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办理相关手续即可,你也就不要插手了吧。”
许先生装作很诧异地样子说道,“哦,我只是想让步家发扬光大,这应该能得到所有人的支持吧。”
“而从鱼肉事件以来,步家一直就处于低谷,现在的经营也是勉力维持吧……还有前几天那个学者的聚会,我在城市周刊上看到
报道了,但是……”许先生没有恶意地弯弯嘴角,“我个人认为,我投资步家的新闻应该比那场宴会得到的关注更多。”
“呵,强买强卖的事情不少见,但是步家卖的是手艺,”步微的笑容很恬淡,“我们话不投机,就不要浪费酒水了。”
“步先生,不要把话说得这么死,手艺也是人的手艺,而只要是人,就一定有一个价格,”许先生说得同样风淡云轻,“据我所
知,步先生您是没有手艺的。”
07.
黎向荣捧着新买的习题集坐在院子里看得入迷,最近几天依然没有大型宴会,厨房里的工作近乎清闲,何之山赛后逐渐减少了自
己掌勺的工作,陶星明开始做一些传统的大菜,而凉菜的工作有一部分落到了安东和黎向荣的头上,这在步家来说是一个交接的
过程。
一般的饭店管理中,冷菜、热菜、面点、烧烤、汤羹、主食都有各自的专业厨师来操作,犹如外科医生般分工明确,整台宴席如
流水线作业,而步家的管理方法则停留在上个世纪,小学徒慢慢成长,什么都要学会,从打杂到切配,从冷菜到热菜,即使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