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法 上——颜研
颜研  发于:2013年0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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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之前他曾豪情万丈地告诉朋友自己要怎么让步家继往开来,且不说那些话有多少能实现,即使有心附和,阿荣又有什么样的资格来参与他的未来?

步朗尼给不了的未来。

“乖儿子~怎么不开灯?”步夫人按开玄关灯,发现暗黑的客厅一角有个淡淡的人影。连续按动几下让整座房子灯火通明,儿子厌倦地用手遮住眼睛。

顾不得换下衣服,凡妮太太赶紧走到儿子身边,那扬起来的脸蛋毫无血色,嘴唇干裂。

担心地摸摸额头,一片冰凉。

“妈妈,回来了。”有气无力地打了招呼,步朗尼从斜坐着的飘窗窗台上跃下,“我去睡了。”

“哎哎,等等,”一把抓住儿子的手腕,母亲连声询问到底怎么了。

“有点累而已,没事。”儿子只是敷衍地回答。

“没事陪妈妈呆会儿,”将手中的小盒子塞给对方,凡妮笑道,“今天的试验很成功哦,我给你带了点心,拿碟子去。”

慢吞吞地接过纸盒,步朗尼只得去找餐具,等他拿了托盘出来,母亲已经贴心地斟满了两杯透明的酒液。

“卡布基诺蛋糕,很好吃的哦,”凡妮眨眨眼睛,“现在喝咖啡就睡不着啦,将就喝点白葡萄酒吧。”

清澈的酒液闻起来清香,喝下去却酸涩。

冰凉地慢慢渗入喉咙,整个口腔被未成熟的果皮滋味侵袭,比起红酒的浓醇血香似暗夜迷惑,白酒青涩明快如晨曦初露。

全部咽下去之后,才感觉得到若有似无的甜蜜。

把叉子刺入柔软的淡褐色蛋糕,方块上方覆盖着柔滑的白巧克力霜,撒上一撮苦苦的咖啡粉,交织着又苦又甜的诱惑。

步朗尼无奈叹道,“妈妈,这大半夜的你还敢吃这个。”

脑袋被拍了拍,母亲装出生气的样子,可惜明亮的绿眼睛中流露着笑意,“还不是为了安慰你这臭小子,消沉什么呢?暗恋上谁了吗?”

一联想到这种可能性,为儿子的不开窍苦恼许久的母亲一下子兴奋起来,“是不是联谊看上哪个女生了?想不想去约会啊?”

儿子用“懒得理你”的眼神回应,但还是对付不了母亲的八卦精神,怏怏答道,“吕大师傅啦,关于店里的事情。”

“唉,”母亲有些失望,“你还这么小,应该好好享受青春,别想太多啦。”

“其他母亲会觉得儿子懂事很欣慰吧,你却想叫我去寻欢作乐,”挖起一口蛋糕填进嘴巴里,几乎凝固成实质的香醇像礼炮般猛然炸裂,视线摇晃着涌动出一圈圈彩虹般的余韵。

“这蛋糕!”惊讶地指着碟子,步朗尼看着妈妈,晶亮的绿眸光彩绚烂,如流星闪耀。

对儿子的反应很是满意,母亲啜饮着酒液,得意笑道,“我改进了配方,下午反复做了好几遍,终于做出想要的那个味道了。”

凡妮在法国的时候就是优秀的烘焙师,在咖啡店工作中认识了步微,嫁过来之后就开设了自己的西饼店,继续着喜爱的事业。

只有全心全意的热情,才能不屈不饶的前进。

凡妮太太的西饼店不仅是本城蛋糕爱好者的圣地,她本人也常常受邀为顶级餐会准备甜品。

步家菜有时也需要甜点,以前是传统的中式点心,凡妮的手艺足够颠覆传统,自然也会偶尔露一手,让客人们惊艳。

在这样的水准面前,谁也不能否认她的作品。

步朗尼用舌头将白巧克力压在上颚,感受那浓滑的滋味丝丝散开,含糊地感叹道,“实力才是唯一的证明。”

只有等到黎向荣的菜品到达如此程度,才能让别人不敢否定。

纯粹的实力,不关乎任何人任何关系任何途径。

说是陪儿子吃,看到儿子陶醉的脸就很满足了的母亲悠闲地喝完了酒,“吃点好吃的心情会好很多吧,藏好其他两份哦,别让你爸找到,哎,可惜朗宁下周才能回来,他最爱吃巧克力了。”

“我说朗尼,你也该去法国看看外婆和舅舅他们才对,”母亲轻声说道,“假期是拿来享受的,不要太拼。”

一个劲地拼命,自顾自地想法,很容易陷入误区,而失去享受本身的乐趣。母亲犹豫了一下,并没有把隐忧全部说出。

“嗯,圣诞节的时候我们一起回去吧,妈妈。”步朗尼爽快地笑道,“年底累死爸爸好了。”

哈哈哈,母亲俩相视而笑。

“对了,妈妈,”步朗尼咬着叉子迟疑着说,“我有点难过。”

“嗯?”知心母亲摆出认真的神色,示意儿子可以畅所欲言。

“我觉得,我对不起我的朋友……”步朗尼斟酌着用词,“我以为是为他好的决定,未必让他快乐吧……他会不会很怪我。”

“除非你真正喜欢一个人,才会下意识地为他好,”母亲一针见血地说道,“否则任何为他好的做法都不过是你为自己着想的借口。”

“什么……”步朗尼吃惊地看着她,为这个结论瞠目结舌。

母亲高深莫测地一笑,“自己想想就明白了,不早了,该睡觉啦。”

“我不明白,”儿子固执地低语,“我还不想睡。”

“那就出去夜游吧,”母亲优雅地撩撩头发,“要找乐子的话,确实还早呢,要不要零用钱?”说着就去拿钱包。

步朗尼满头黑线,随手拿过母亲丝毫未动的蛋糕碟,“你快上楼吧,我带蛋糕给阿荣吃!”

“哎?”凡妮眼看他快手快脚地装着盒子,转眼就穿鞋出了门。

黎向荣,凡妮在心底一个字一个字念叨,好像是儿子有史以来最重视的朋友吧。

几近凌晨的夜风柔和凉爽,抬头遥望星空,和那个醉酒的夜晚几近重合,步朗尼一直走到黎向荣的漆黑的宿舍楼下,才反应过来这个时间是不是太晚了呀。

提着蛋糕盒子,前后徘徊了几步,那扇窗户向外敞开,一丝灯光一丝声音也没有,阿荣应该已经睡着了吧。

步朗尼踟蹰着不知该不该上去敲门把人叫醒,放下蛋糕说句晚安就走。

那样的举动很怪异吧,但他如罗密欧般彷徨于楼下仰望窗台,似乎也称不上合情合理。

除了晚安之外,再说一句抱歉。

也许黎向荣会睡眼惺忪地问他为什么而道歉,第二天就会把这段半梦半醒的回忆当成错觉;也许阿荣一直在等待他的解释或是最终要给他一个自我的决定。

以前他想留下,他叫他留下。

现在他是否还能坚持留下,成为他以后最坚定的支撑?

如果叫阿荣哀求着也要拜吕永为师,会不会太过分太自私?

姑且不论吕永答应,其他人是否能顺利地接受新的师弟、新的同伴、新的竞争者。

步朗尼在清凉的夜风中忐忑,殊不知此时的室内,黎向荣正在跟真正的师傅谈论着同样的话题。

——师傅,我该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

——我挺喜欢步家的,但是其他厨师不一定喜欢我啊。

——喜欢就留下,不喜欢就离开吧。

——我在想,步朗尼,他也挺希望我留下来的吧。

——哦?他是你什么人?徐疾戏谑地反问,——你是为了他才想留下来吗?

——阿荣,徐疾难得用认真的语气说道,——如果你不是真心想在步家成为好厨师,不是为了自己只是为了别人的话,我们不如回曼殊院。

——师傅?你不是好不容易才等到出来的机会?

——我不需要你为了我做什么事,我现在这个样子,对前尘往事也毫无留恋,一切随缘而已,你不用多想。

——在步家学了很多,我想留下来,成为一个好厨师。

——步家也许并不适合你,徐疾淡淡说道,——你只能做素菜,就不可能在这种餐馆成为好厨师。

——你的道路很长,做好每天的事,再多想想以后你真正想要什么。

师傅语重心长,弟子茫然无措。

步家不适合我,我不适合步家。

步家不想要我,我不学步家菜。

那我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12.错觉

那夜步朗尼到底没好意思上去敲开黎向荣的门,一般朋友的话兴许还不会顾忌太多,偏偏少爷本来就存了歉疚之心,对自己的言行就越发谨慎。

第二天早上吃到的蛋糕似乎已丧失了引人入胜的魔力,阿荣早上并不喜欢甜腻的东西,在步朗尼殷切的目光中好不容易咽下之后,才淡淡地告诉他自己再也不想去早市跟班。

步朗尼几乎冲口而出说阿荣你求吕永收你为徒吧,但一对上那沉静的目光反而一个词也说不出来。

清晨的厨房里空空荡荡,当值的厨师去市场采买,其他人可以等到午饭时间再来。

阿荣走到切配间把盛有新鲜肉食的巨大保鲜盒推给安东的操作台,一边擦拭着解肉刀,一边无奈说道,“步朗尼,我不仅不是个好学徒,甚至不是个好切菜工,我受不了分割肉类的感觉,我以前只是随口答应妈妈说不杀生而已,但实际上,我真的做不了,没有办法忍受那种触感。”

“之前做粉蒸肉的那次就实在很难过,朗尼,你就当我心里有问题好了,我做不了好厨师。”

用这把刀凌迟生命、或者感受生命的流逝,会让我痛彻心扉。

黎向荣估计是徐疾带来的副作用,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解肉刀在父亲手里已经宰杀过太多活物沾染太多血腥,等它遇到原来的主人时自然会罢工吧。

徐疾毕竟是受供奉几近百年的灵体,又怎么会允许杀孽的继续?

其中道理不足外道,黎向荣只能强调自己的缺陷。

他不想杀戮,也不想去早市看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杀戮,更越来越难以忍受厨房里朝夕相见的杀戮。

尤其是与徐疾共享感觉的时候,那别人根本不在意的血腥味让他几欲呕吐,就好像某种挥之不去的阴影盘旋于心头,他明白那是以身替代的悲痛。

连杀鸡宰鱼都做不来的厨师,有什么资格留在步家?

面对他落寞自嘲的侧脸,步朗尼失望地说,“我以为你会更努力。”

“这不是努力就能解决的问题,”阿荣慢慢收好菜刀,“步朗尼,我很感谢你给我的机会,但是,我不适合这里。”

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步朗尼这才发现半年多来,朋友的脸颊从圆嘟嘟的婴儿肥变得瘦削而苍白,平凡至极的面孔隐藏不住疲惫之色,那眼睛中再也没有最早在曼殊院向他展示绝技时的明亮。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黎向荣不断寻找着自己的位置,却没有获得任何肯定,当然会质疑很多事。

步朗尼这样安慰着自己,伸手去揽朋友的肩膀想要表达一点力所能及的理解和安慰,但是朋友黯淡的目光让他止步。

“阿荣,也许你,休息休息比较好,”自己也知道这种话有多么苍白无力,步朗尼还是不想接受显而易见的结果,尽管他心中早有预感,却仍不愿面对。

他想要阿荣成为他的臂膀、成为他的心腹、陪着他见证步家的更上一层楼,他不想他就这么轻易说放弃。

“步朗尼,我很没用,跟你没有关系,我让你失望了,”黎向荣眼看着步朗尼的脸一点点阴沉,胡乱寻找着语言,“其他人都很强,我比不上……”

“你不是比不上,你是不想,”步朗尼用手指揉了揉眉心,竭力平缓着语气,“我知道你很不好过,受排挤的滋味,但你就不能再坚持吗?不能留在我身边吗……”

“我不会是你需要的人,”假装对朋友的消沉视而不见,黎向荣闷闷说道,“其他人都那么强,你需要他们,何之山、陶星……”

“我不需要他!”步朗尼大声喊道,年轻的面孔忽而狠戾,深棕色的卷发甩动几下,如小狮子不耐烦地弄乱鬃毛,近乎翡翠的眼眸被长长的睫毛覆盖了一半,白亮的门齿给淡色的下唇留出印痕,“他不是我想要的厨师!阿荣!你为什么不能做我理想中的厨师?”

“你不能为了我再努力再忍耐吗?”知道这样的话有多么无理自私也停止不了,事实上步朗尼正在竭尽全力压制自己的愤怒,正在试图用更理性的言辞说服对方。

“阿荣,你聪明好学刻苦勤奋又有自己的原则,无论在哪里都能过得很好,也许现在的步家让你觉得艰难,但是我可以改变的……我会让步家变得更适合你,所以,你能不能,”那双碧绿的眼睛里闪耀着水光,步朗尼喉结滚动着,“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希望。”

我改变步家的希望,别有野心的人、因循守旧的惯例已经是步家的生存的大忌。

“我本来很惊喜发现你,你并没有让我失望,而是我,”步朗尼一步一步向他走近,手指按上那把寒光凛冽的解肉刀,“是步家、是我让你失望了。”

“不!不是这样!”黎向荣高声否定,自嘲道,“我有什么资格对步家失望?我连最基本的事都做不来。”

“别这样说,”顺着刀具的把手握上黎向荣的手腕,步朗尼的声音包含着浓浓的疲惫,“我从小到大一直以步家为荣,直到鱼事件之后我才发现,步家的观念多么落后、步家的传统多么不合时代,师徒交接,全凭人心,这样的管理制度令我震惊,作为老板,我甚至对厨房的任何事都说不上话。”

“爸爸相信吕大师傅,是因为他的人品,那以后的我呢?是不是可以用同样的乐观去相信别人,但不是每个厨师都能跟吕永一样好,”用力捏住他的手,步朗尼凑在他耳边说道,“所以我想相信你,你明白吗?”

“我的人品就很好吗?”这样的姿势有点别扭,黎向荣努力侧着脸,挣扎似地说道。

手腕被更用力的握紧了,步朗尼盯着他的眼睛,端正如人偶的完美脸颊几乎就蹭到他的鼻尖,阿荣看得见自己在对方瞳孔中的倒影。

“因为母亲一句话就严格遵守的人,会爱护父亲遗物的人,会去看望老邻居的人,在暗地里也严格要求自己用功的人,被否定了无数次也不生气的人,更重要的是,在技惊四座之后仍能平和到谦卑的人,”步朗尼用另一只胳膊绕过黎向荣的后背,紧紧拥住他,“这样的人要是人品不好,这世界上还有谁能相信?”

“黎向荣,你值得我相信,你值得我希望。”

“可是……”

“别说了,”毛茸茸的脑袋塞进朋友的肩颈处,步朗尼闷闷说道,“难道你要再回曼殊院吗?或者是去其他什么地方打工?甚至不再当厨师?”

“你期望那样的生活吗?没有我这个朋友一点也不会难过吗?”

被那双绿意盈动的眼睛盯住就如同陷入迷幻森林一般,黎向荣的心智里恍惚还有几丝疑虑也被他接下来的蛊惑到消散。

“阿荣,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看着你,我跟每一个人说你有多好,也向每一个人打听对你的看法,也许是我的过于关注,他们才会排挤你吧……我要你不仅是我的同学,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兄弟我的家人,我可以完全信任依赖的人,只希望你能发挥所有的才能,你值得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站在只有步家能带你去的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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