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楚凰不禁哑然失笑。

“颜大人！莫走！”王子义不知何时出现的，身后一太监手中托着一件雪白上衫：“皇上赐你金丝帛上衫。”

颜楚凰轻撇了头，看也不看王子义，转身扒了项皓生的外袍，披在身上转身便走了。

王子义立在原地长叹一口气，对身后小太监：“也夜深了，我们回去吧。”

颜楚凰走了几步不禁觉得后背有些痛了，项皓生看他紧缩眉头，便笑了：“外袍不比里衫轻柔，你方才又受了鞭笞，磨疼了吧。”伸手从怀中掏出内衫为颜楚凰换上。

“这是你的？”颜楚凰不禁有点吃惊。

“是我方才换下的，我知你必是不愿穿薛昊给你的衣裳。”

颜楚凰听了便不再说话了，项皓生静静走在一旁，忽然说道：“楚凰，我不知你是如何想的，多了皮肉之苦，又是何必呢。”

颜楚凰轻笑一声，项皓生见他还是如此不上心，责怪道：“我知你是想报杀父之仇，毕竟现下还不是好的时机，你不能忍忍么？”

颜楚凰自顾自的笑：“我忍不住，他今天破绽太多。”

说着满脸的笑着：“我背还是有点疼，还是你背我好些。”

月色明朗，盛夏的靖河河面上浮起一层薄雾，出了皇城便觉得凉爽了许多，风亭外垂柳早已枝繁叶茂。颜楚凰忽然想起一月前完颜真死后项皓生为他在风亭为他在皇城外等了整整一天，那时垂柳正抽着柳絮，丝丝洋洋，飘满了整个天。

项皓生背着颜楚凰见他也不说话，直直的看向圆盘大小的月亮，也不知自己心中在想些什么，又开口道：“方才薛昊宣了我和父亲单独见他，把兵权又还给了父亲，叫我们明日出兵去漳州。”

“看样子今日我在大殿上羞辱他也算是报了他算计你们的仇，“颜楚凰低下眉眼笑道，”今日我见你父亲进了宫就知晓不仅仅会是选婿这么简单的事，哼！我以为他还会等些时日，没想到他还是如此的沉不住气，近几日来他真是破绽百出。“

“还好谢雨黎今日对你我不理不睬，不然便会被他察觉吧，“项皓生恍然大悟，眼中笑意越深，“想必苏三思喝醉酒装疯卖傻什么的也是你早早安排好了的吧。”

颜楚凰一笑，道：“谢雨黎是我叫他不必对你我二人过多亲密，而苏三思醉酒救我我也不知为何，但是却是巧极了，好极了，这也好啊，今日那浣花池恐怕是被人做了手脚，酸肥倒是洒了不少，我一下水，伤口便火烧得厉害，幸好他救我出来，若那晚宴如平日一样我恐怕是要烂完了。“

项皓生一听，心中便急了：“怎么会？酸肥施养莲花是不错，但是过多不宜，莲花一夜枯萎，这样笨的法子肯定是薛龙意的出得了。“

颜楚凰哼哼的笑了许久：“他便要陷入他今生的炼狱时日，现下这些小事我便不与他计较，“眼睛不经意的向上一抬，眼角不禁染上一层薄薄的笑意，”石头，你看，又是月中了。“

项皓生抬头了望月色：“你可记得十年前我上逐鹿山，你我告别那一晚？”微微感觉身后人点了点头便继续说道，“我带你去那日分别的城外小溪。”说完反身轻功一施，足轻点飞上楼宇琉璃间，衣阙翻飞，那乌黑的发丝绕上颜楚凰的脸颊脖颈，心中有一丝丝的不安。

愿情如发丝，丝丝绕指间。

愿情如柳絮，缕缕缠此人。

愿情如水鱼，尾尾溅涟漪。

愿情如荆棘，针针扎心头。

项皓生不一刻便出了城门，一路直奔到了城外小溪。

看见儿时分别之地，现下又是在此分别，颜楚凰心头一紧，不禁回忆起十年前的那一日，他正在床上睡得迷糊，忽见一人乘月色而来，只不过乘得极不优雅，又恰巧来人的轻功差得出奇，从窗户一骨碌的滚进来便打碎了一旁的白玉瓷的花瓶，这一来把颜楚凰也吓醒了，当时他还正开始习武，自然还是有一点怕的，正待要喊人来，那人却沉稳得一点也不像夜闯永平王府还打碎了人家的花瓶一般的小贼，道：“楚凰，跟我走！“

那人自然是十四岁的项皓生了。

第二十章

颜楚凰想到这里不禁笑了出来，便转身对项皓生一伸手，道：“还来！“

项皓生一脸茫然与不解，看见项皓生难得的表情，颜楚凰笑得更大声了：“石头，你十年前打碎了我的花瓶，你一拖便拖了十年，现在你回来了，是该陪给我了吧。“

项皓生一脸的得意道：“现在我的轻功可是很好的，不会打碎你的花瓶了。“

颜楚凰背过项皓生望向这一景致，但见这小溪还是如而是一般，在晚上波光泠泠，若是不看对方还会以为是十年前。

也是分离啊，十年前也是分离啊。

同样的圆月，同样的季节，同样的两人，同样的清凉的溪水，同样的分离。

项皓生把颜楚凰放在溪旁的大石上，便自己脱了鞋跳进溪中，溪水很浅，刚刚好没过膝盖，夜晚的溪水很凉，项皓生为颜楚凰脱了鞋袜为他把脚浸在水中，颜楚凰顿感暑气全消，就连心中的焦躁也少了许多。

远处航望向溪水，但见溪水清澈见底，月光照的水通透，把最底下的卵石照得如冰球一般，颇是有些耀眼。

“石头，还记得你走时我为你读的诗么？“

“扬之水，白石凿凿。素衣朱襮，从子于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扬之水，白石皓皓。素衣朱绣，从子于鹄。既见君子，云何其忧？扬之水，白石粼粼。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

颜楚凰一笑：“这首你倒是记得好，我以为你都全部忘了呢。“项皓生听他这样一说一愣，心中默默想到：”我在逐鹿山每每想到你就会默默吟上一遍，现下居然能熟背了。“

颜楚凰见项皓生愣在一旁，便伸了手拉他挨着他坐下，虽然那石头一人坐着大了，两人坐着又挤了，但二人确是觉得温暖，颜楚凰笑道：“十年前我未早起来送你，同窗都以为我们闹翻了。“

“嗯，其实我们已经做过别离了。“

颜楚凰靠着项皓生的背，望向远方的树林道：“那我明日也不来送你了。“

项皓生点点头，道：“我送你回府，让乡萍公主为你包扎一下。“

“不急，你我在这里坐坐，今日一别，也不知道要到何时才再能相见。”颜楚凰低头见溪中小鱼成群却一动不动，自然是睡着了，颜楚凰也不抬头看项皓生，只是望向那那一弯溪水：“十年前那晚你也是但我来这里作别，害得我几日精神恍惚，连功课都写错了许多，明日后，我怕是又要判错几宗命案了，杀错了人，自然是算到你头上了。“项皓生一听，不禁一笑：”你把你的过错算到我头上，现在说判错案子也是我的过失了，你真是……“”真是什么？“颜楚凰低头靠在项皓生肩上缓缓说着，”你可知你一走，我……“便不再说话了。

项皓生低头望向颜楚凰，见他月光下浓密的睫毛根根分明翘起，鼻尖如玉雕一般，不禁伸手轻轻触了一下睫毛，那睫毛轻轻颤动几下，看来是睡着了，项皓生笑容中多生出了几分宠溺。

玲珑骰子盛红豆，寒梅生处轻滴雨。

清酒一壶灌相思，蜉蝣朝暮寻泉水。

道是情字堪难写，乌丝一日成白头。

当项皓生背着熟睡的颜楚凰到了永平王府时，月已偏西，薄雾浓的化不开，看看天也不知是几时，这时颜楚凰倒是醒了。

二人站在门庭之下，一个不离开，一个也不进去，颜楚凰垂着头，微微闭上双眼，道：“这一刻我也想过很多次，来了，我却还是心中苦楚，”抬头望向项皓生，双眼坚定悲凉，“皓生，你要记住，最高不过离恨天，最痛不过生死别，你这一去万事小心，薛昊不能信，“说着眉头轻皱，嘴角却露出一丝笑意，”无论到了什么境地，只能生，不准死！“

项皓生一把搂过颜楚凰轻按他的手臂贴住自己胸膛，一手缓缓从腰间解开紫索短剑，递到颜楚凰眼前，柔声说道： “这剑锋利切金如木，你曾用它灌了你满心冰雪，今日我把他给你，“说着伸过一手轻轻握住颜楚凰的肩，往自己心头又压了一压，似是要把颜楚凰融入心中一般， “若是我不能回来，我命我的兵将找回的的尸身给你，你就用它把我千刀万剐，让我死无全尸，无地葬身，以解你心头之恨。“

颜楚凰一手接过紫索短剑，轻轻苦笑着摇摇头，心想：“也好，若真有那时，我怕是要再向自己心头扎上十剑二十剑才会解了我那心头之恨。”又抬起头，望向项皓生：“你若是死了，我也不会独活！”说完又低下头，狠咬了嘴唇才没有掉下泪水，感觉肩上的手又紧了几分，靠近心的距离也短了几分，顿时心安了不少。

项皓生看向颜楚凰，见他眼角红痣灼灼闪烁，自觉越是缠绵越是不舍，再这样下去恐怕自己是走不了了，便轻轻抚了抚颜楚凰的肩，眼一闭，牙一咬，轻功施展，顿时便退开数十步，二人相隔在一层薄薄的轻雾中神情一望，却看不清晰，未见那薄雾围绕之人启唇，却听他清冽之声：“皓生，万千保重，留一人，不如二人同逝。”

翌日天还未亮，项涵带领三十万大军出师漳州，早朝，薛昊宣项氏一族出关驻守漳州城，殿上一片哗然，薛昊左右视之，未见颜楚凰，丞相禀道颜楚凰抱病未愈正在家修养。

颜楚凰却是是在家修养，正躺在床上补觉，只感到眼皮一亮不由得用手挡了挡，只听见一声丫头叫：“少爷，不得了了！”

颜楚凰听了“不得了”精神一阵紧绷，从床上跳了起来，刚站稳，又惫懒了下来，便觉得这一觉睡得比没睡还疲惫。

“夫人，公主，她……留书走了。”

颜楚凰不得不睁大双眼来表明自己真的很惊讶，却被窗外的烈日闪了眼睛，心中想到项皓生恐怕是早早就走了，便发起呆来，那丫头见少爷不接书信只是发呆，以为伤心过头，又听闻了昨晚自家公子受了鞭笞，心中一想，不好，恐怕是要叫大夫来看看了。

颜楚凰不一会回过神来接了书信，面做紧张的看了，然后展颜一笑，对着那丫头道：“夫人她只是去五台山小住几日，你这么慌张干什么，真是也把我给吓住了。“说完有折起书信，见丫头还未走便看去，”还有事？“

那丫头见自家少爷这么看自己刚才又对自己笑，脸也不禁红了半边：“没……没……只是少爷，你……吃早点么？”

颜楚凰挥挥手转过身一手扶着桌子坐下，一手支头再不理她，从怀中取出项皓生送的婴石，望了望，再掐指一算，大变至多不过十天半个月，但见他似笑非笑，忽而眼角视线又幽幽飘向婴石心中又是一阵绞痛。

“楚凰！”

一声大吼从房外传来。

颜楚凰也被这声吼给吓得一颤，心一抖，想找个地方好好躲起来。

来者自然是能一掌劈断马腿的苏三思。

只见来人发丝乌黑，在脑后随便扎了歌马尾，手上拎着几包补药匆匆窜了进来，见颜楚凰目光呆滞，面色苍白以为伤势加重，便将药包一扔，刚好打中了书桌上的笔架，毛笔散了一桌，连砚台也没能幸免。

此人身形闪动，似是一阵风一般，刮到颜楚凰身边，伸手就去扒颜楚凰的领口：“是不是伤重了，我瞧瞧，来瞧瞧。”

颜楚凰顿时感到一阵无奈，不得不收起恢复的真气掌力，狠狠退了他一把，站起向后退几步，嗔怒道：“瞧什么瞧，我自然是好的很了。”

苏三思不好意思的摸摸鼻梁，又抽了抽鼻子，只见他眼眶中水光又绕着转了一圈，泫然若滴：“我只是担心你么，你看，这是药。“说着从书桌上拎起染了墨汁的药包，一一呈给演出航，颜楚凰皱了眉头，心中一阵颤，心想那是些什么药。

“我知道拿两个锦衣卫下手狠了，我已经把他们俩革职了，现在正押在我家的死人地牢里，没我允许一辈子也别想晒到太阳了，”又试探性的抬头问了一句，“你不会生我气了吧。“

颜楚凰倒了杯茶，道：“不会，皮肉之苦，我还受的少么？倒是你，”递到苏三思手上，双眼望向他乌黑的头发，泛着蓝光，“不怕得罪薛龙意么？”

苏三思哈哈一笑，窜了起来：“那狗屁太子被罚了禁足一个月呢！听说是因为浣花池的荷花一夜枯萎了，“说着又挠挠头，”他自己做的事自己活该，他遭殃我高兴！哈哈哈！“说着拎起桌上的茶壶一阵猛灌。

颜楚凰看他笑得花枝乱颤，不禁苦笑着摇摇头道：“你可知，他遭殃是因为他使了法子让我遭殃。“

苏三思听了这一句，猛地被呛得茶水从鼻孔中喷出来，不好意思的笑道：“楚凰，我不是这个意思，没有说要你遭殃啊！“

颜楚凰顿时仰天叹道，有这样一个朋友真是，万丈深渊，万劫不复，泥足深陷啊。

苏三思不好意思的笑了很久，又一把扯住颜楚凰的胳膊，勉强扯出一丝笑来：“楚凰，听说皓生那小子去了漳州，你是不是有能和他传书的飞鸽？“见他点点头，心中一整狂喜，”你叫他帮我瞧瞧香溪，问问他过的好不好？求你了！”

颜楚凰笑道：”傻小子，皓生到漳州得十天，至少也得七天啊，你且要等等了。

苏三思一听，手不禁抚了抚胸口，垂下眼睑，口中喃喃道：“我不急，不急，我能等的，我不急。”

第二十一章

当晚，苏三思便没有走，坐在院子里抱着一坛酒，狠狠的灌上几口便有些醉了，望着当空的皓月，笑道：“楚凰，你可知我是如何认识香溪的？”

颜楚凰一手撑头也望着那轮皓月。

“我第一次见他，他正在讲水月镜花人生无味才是上道，”苏三思把酒坛搁到石桌上，“那时候我还是纨绔子弟一个，因为抢了王员外家里的十九姨太太被父亲罚到漳州镜花观禁足。“

“我听不得这些，便常常趁他讲学的时候顶撞他，让他失了不少脸面，后来还拉他去了青楼，哈哈哈，他真是，真是……“说着一脸悲伤，眼中竟然掉下泪来，”他真是一点也没有生气我的气，那时候，我觉得他真的是很烦，我这么对他，他怎么可以还是这样对我笑，对我笑得……“

“后来我渐渐发觉我离不开他了，我却不想承认，我可以回靖安时，我在他面前大笑着说我总于可以不用见他了，他也只是笑。走的时候我笑得一脸得意，转过头便落下泪来，我知道，这就是我……真的离不开他。”

说着一手紧捂了胸口：“像他这样的修道之人，把一切都看得很淡吧，那日我掳他走，他也只是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其实我的心很痛，我想听他说他很想我，愿意和我走，他太狠了，什么都不说出来，也不让我看出来，我知道我必须要等，所以我是不急的，我可以慢慢等，只要不要等到我死就好。“

 “楚凰，我知道你和皓生，十年前就知道了，你可知，我真的很羡慕你们，什么都可以说出来，互相不期满，“苏三思一手扶住石桌边缘，笑道，”十年前我还常常在心里笑话你们二人，明明都是大老爷们，还整天连在一起。后来我知道了，我真后悔不是十年前抢了王员外的十九姨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