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杨收拾好书包,然后径直走过去推开苏腾的卧室门。
苏腾正趴在床架上看书,床头灯亮着,有些刺眼。看到俞杨抱着被子进来,连忙放下书爬起来:“怎么了,俞杨?”
“苏腾,我……我今天晚上想和你一起睡,行么?”俞杨下定决心问道,站在门口没有动。然后就看到苏腾一脸“俞杨原来你也
有今天”的表情,又赶快开口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想那么多……”
“……为什么啊?”
“因为……算了你别管了,你就告诉我可不可以吧。”俞杨说着打了个寒战,虽然是在家里,但单薄的睡衣还是挡不住寒气的侵
袭。
“……行行,你过来吧。”
台灯熄灭了,小小的卧室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屋子里很安静,静的只能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
“苏腾,你往这边一点吧……”俞杨努力向边上挪了挪,床不算大,俞杨怕把苏腾挤下去。
“俞杨,你怎么突然想起到我这儿睡了?”
“……怎么,不可以么?”俞杨翻了个身,面对着苏腾。
苏腾的眼睛在黑暗中突然发出一抹诡异的光来,他邪邪地勾出一个笑容:“你要小心,我可是个禽兽。”
“切。”俞杨不屑的哼了一声。
“你不信?”
“不信。”
“好,你不信。”苏腾的双手突然伸了过来,俞杨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感觉一阵天翻地覆,然后苏腾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了自己
身上,他邪邪的笑着,鼻尖离自己的脸不到一厘米,俞杨吓得尖叫了起来。
直到俞杨开始求饶,苏腾才放开了手。
俞杨喘着粗气揉了揉生疼的肩膀,头发已经被压得乱七八糟,因为紧张大脑一片空白,他也没心情去整理了。
苏腾看着俞杨狼狈的样子笑了,他的手再次伸了过来,不过这次是帮俞杨理了理头发。
俞杨没有动,任苏腾修长的手指在自己的发间游走,像是在抚弄最心爱的玩具。他把头埋在自己的臂弯里,透过睡衣间的罅隙,
他看到苏腾温柔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像是柔软的黑色羽毛,在高高的鼻梁两侧轻轻颤动着。他的脸上是宠溺的表情。随着他的
呼吸,一股忽隐忽现的雏菊的香气像涟漪一样扩散开来。
俞杨闭上眼睛,往被窝里缩了缩。
苏腾静静的躺了一会儿,本来迷迷糊糊地要睡着了,突然感觉到一双冰凉的手伸进了被子里,寒冷的感觉让他猛地清醒了过来。
是俞杨。
他的双臂此时正紧紧的环绕在自己的腰间。感觉到了动静,俞杨又向苏腾靠近了一点,然后把头埋在苏腾的胸前。
“你还没睡?我以为你睡着了。”苏腾低声说。
感觉到俞杨贴在自己胸膛上的脑袋又往自己的怀里蹭了蹭,然后,被子底下传来俞杨闷闷的声音。
“苏腾……“
“苏腾,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发生了地震,而且,我死了……你会怎么办?”
苏腾愣了一下,他不知道俞杨为什么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但是,俞杨的声音,听上去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那么,如果灾难真的来临的话……
想到这里,苏腾不自觉的在脸上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他想了想,然后低下头去,把嘴唇贴在俞杨的耳边,用最柔和的声音,像
是在小心翼翼的守护着什么。
“……”
“苏腾,你刚说什么?”
俞杨只感觉到了苏腾嘴唇的翕动和拂在耳边的气息,但那花一般柔软的唇却是贴在自己的左耳上的,什么也没有听见。
“……听不清算了。”苏腾无奈地说着,翻了个白眼。
“喂,苏腾,我刚才真的没听清,你再说一遍啊……”俞杨有些着急了。
“不要,反正也是……哎呀你听不清算了,我睡觉了,晚安!”苏腾干脆利索的拉过被子蒙住头,一分钟之后,如雷的鼾声响了
起来(……)。
俞杨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他失望的躺了下来,不久,也沉入了深深的梦境。
只是,俞杨不知道,他错过的这句话,是有着多么关键的力量,以至于,同时,也错过了两个人的一生。
或许是天意吧,在那个改变了一切的一天到来之前的最后一个夜晚,给他们安排了在一起的机会。
虽然这是最后的一次,他们在一起。
窗外,残月如血。
12.
第二天的天色阴沉沉的,窗户上都结了冰花。俞杨上学之前拼命往身上套衣服,帽子,手套,围巾,口罩,包的严严实实,只露
出两只眼睛。苏腾看着全副武装的俞杨笑话他穿得像狗熊一样,俞杨毫不客气的回以白眼。苏腾又穿上了他那件浅咖啡色的、厚
重的长风衣,修身的长款恰到好处的勾勒出他完美的身材。俞杨想晚上回家的时候你穿这么少最好别喊冷。
上午第二节课的时候窗外飘起了雪花,雪下得很大,大团大团的洁白铺满了整个世界,班里一片兴奋。
第二节课下了课本来应该做的课间操因为下雪的原因也取消了,班里只剩下零零星星几个人,大部分的人都去操场上玩雪了。俞
杨看教室里苏腾不在座位上,应该是去卫生间了吧。他从椅背上取下羽绒服,穿好,然后走出了教室。
操场上果然是满满的人,在操场上积累起来的雪已经被踩得不成样子。俞杨也不打算去操场,他向教学楼后面走去。
教学楼后面是一个小花园,春天的时候,花园里的那棵梨树会开出一树雪白的梨花。梨花总会在春光最盛的时候凋零,宛转而细
碎地铺落一地的雪白,那样子看起来美不胜收。而现在是冬天,梨树的枝条已经干枯了,于是这个花园也罕有人迹了。
俞杨慢悠悠的绕过教学楼,雪花迎面打在脸上,很舒服的感觉。
花园里在树枝的掩映下有一个人影若隐若现。本来以为不会有人来的,俞杨有些反感,转身走上了另一条小径,没有再去看那个
人。
“俞杨?”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从花园那边传来。
俞杨惊讶的抬头望去,那个人竟然是苏腾。
苏腾不知道在这里呆了多久了,俞杨看向他的时候,他正站在雪地里,头发上沾着大片大片的雪,衣服上也全都是,整个人看起
来就像一个雪人。
俞杨在心里暗暗的吃了一惊,快步向苏腾走去。
“苏腾,你怎么也在这?”俞杨站在苏腾面前,语气里掩饰不住巨大的惊讶,“我还以为你上厕所去了。”
“下雪了当然要出来玩啊,操场上人太多,我就到这儿来了。”苏腾说着伸出手来,轻轻掸掉俞杨头发上的雪花,“你看你,满
头的雪。”
“还说我呢,你在这里站了很长时间吧,你全身都是雪。”俞杨也伸出手去,拽着苏腾的衣服一抖,雪大块大块的掉落下来。
“今天的雪真大啊。”苏腾微笑着抬头望向天空,一片片的雪花正从灰色的天幕中旋转升腾。
“恩,我喜欢下雪,越大越喜欢。”俞杨看着自己衣袖上的一片雪花,好看的六角形,花纹细小而精致。
“比起南方的雪,北方还是要好很多呢。”苏腾说。
“你还记得鲁迅有写过一篇文章,就是写雪的,记得么?”俞杨朝着天空摊开手掌,一小团雪花飘落在手心里,又很快融化成一
个圆圆的水珠。
“我记得是初二的语文课本吧……我很喜欢那篇文章。”
“嗯。”
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任雪花簌簌地从他们身边掉落。
北方的雪,总是缠绵而壮烈的。它们从几万英里的高空坠下,姿态张扬而洒脱。纵然不知道下方是否有容身之地,但还是义无反
顾的奔向浩大的命运。
就像现在的他们。
大雪纷飞,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雪地里,岁月温存而美好地流过他们的年华。
俞杨在雪花飘落的声音中回过头去,雪已经落满了苏腾的双肩,那双迎着雪花的琥珀色眼瞳,冰雪般明亮。
“俞杨,”苏腾缓慢而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慢慢的走过来,眼里是无限的温柔,“你真美,俞杨。”
他的双臂环绕过来,像是天使的羽翼,将俞杨揽进他温暖的臂弯里。
俞杨仰起他绝美的容颜,漆黑的眸子里倒映出苏腾宛如天神的面孔。他的头发上又落满了雪,俞杨小心翼翼的帮他掸下来。
多想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多想我们能够永远这样下去,与你共赏雪花飘落,为你拂去发梢上每一片的晶莹。
晚自习也取消了。
下了学,俞杨和苏腾直奔学校附近的超市,抱了一堆方便面和速冻食品出来。从超市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的黑了,雪还在下
着,地上积了一尺多深,两个人一人提着一大包东西,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难民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往家里走。
十字路口对面的报刊亭还没有关门。俞杨想去买一本杂志,苏腾带着两大包东西,也不方便过去,于是就在马路的这边等着俞杨
回来。
虽然人行道上积了很厚的雪,但车行道上的雪却不是很多,经过了一天的人来车往,大部分都被过往的汽车碾压成了黑褐色的泥
水,被风一吹,就冻成了冰碴。正赶上下班的高峰期,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都打开了车灯,流动着汇聚成金色的光河。
俞杨站在斑马线上等着红灯变成绿灯,终于绿灯亮了起来,俞杨迈开步子向马路对面走去。
而变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俞杨刚走了几步,突然就感到天灵盖里“嗡”的一声,紧接着,眼前争先恐后的闪耀起了大大小小此起彼伏的光点。
所有的思维像是被利刃切割着,周围的事物,凡是目之所及的,都疯狂的旋转了起来,模糊了轮廓,只发出朦胧的灰黑色光晕。
下一个瞬间,俞杨两眼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耳畔嘈杂的车水马龙之声一下子被放大,车流箭一般从身边飞掠过去,车轮与冰
面摩擦的声音是那么的恐怖,仿佛黑色的死神近在咫尺的脚步,带来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大脑像是被抽成了真空,俞杨惊恐的停在了原地,手足无措。
“俞杨!快走啊!”苏腾焦急的大喊声从身后远远的传来,俞杨混沌的意识猛地被撕开了一个缺口。……对啊,我还站在马路中
间,马上要变红灯了啊……我要走,我得快走……
来不及考虑为什么会突然间失明,俞杨几乎是下意识的迈开颤抖的步子,一步步试探着向前走去。
“小心!!”
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夹杂着耳边突如其来的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它们一起冲进了耳膜。耳膜被震得发痛的同时,俞杨脑海中只
来得及闪过一个词“糟了”,然后就感觉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整个人飞了出去,砰的一声摔在坚硬的水泥地上。
手上在飞出去的时候溅上了一股温热的液体,那是……血么?撕裂般钝重的疼痛潮水般涌来,全身都在疼,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痛觉死死攫住了大脑神经,除了疼,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漫天飞舞的大雪突然间加快了速度,以铺天盖地般的架势密密麻麻地落了下来。白茫茫飘洒了一天一地。
似乎它们也知道些什么……
俞杨在朦胧中听到几个人大叫着往这边跑,却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意识一点一点被抽离出体外,俞杨努力睁大眼睛,能看到的
却只是黑暗。
不行了,头好晕……
眼皮上似有千斤重担,俞杨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个瞬间,鼻腔中清晰地传来一股凛冽的清香。这股气息以锐不可当的气势,直达大脑神经。
那是雏菊的味道。
13.
市第一人民医院。
凌晨四点钟的医院安静得诡异。黑黝黝的干枯的树丛交错着摆出狰狞的姿态。天上没有月亮,雪后的夜空呈现着好看的深蓝色,
依稀有几颗星星忽明忽暗的闪现着。住院部十几层高的大楼里一片漆黑。手术室、化验室里的器械在黑暗中散发着冰冷的寒光。
突然妇产科的育婴房里,从一个不知名的角落爆发出一声婴儿饥饿的哭号,在整座大楼里回荡。楼道的声控灯骤然亮了起来。不
过这哭声持续了一会儿就渐渐小了下去,大概是值班护士过来了吧。几分钟后,随着声控灯的熄灭,楼道中又恢复了一片黑暗的
死寂。
俞杨感到自己仿佛穿行在一个深不见底的隧道中,不,或许说是四维空间更合适吧。无边的对未知的恐惧就像是粘稠的液体,积
满了四面八方。
目之所及,是一片黑暗;闭上眼睛,还是一片黑暗,一点区别也没有。
汗水顺着额头流了下来,恐惧终于击垮了俞杨,俞杨再也没有勇气前进一步了,他绝望的站在原地,浑身因为害怕而颤抖着。
谁能告诉我出口在哪……谁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我要出去……让我出去……
急促的呼吸声也很快被黑暗所吞噬。像是一个怪兽张开的血盆大口,就蛰伏在前方的未知中,时刻准备着,让自己灰飞烟灭。
然后,脚下的地面突然一空。
俞杨从梦里挣扎着醒过来,猛地睁开眼睛,梦境一下子切换到现实世界,却让俞杨猝不及防的大脑一片空白。
眼前是真真切切的世界。床,枕头,白色的被子,奶的床头柜,雪白的墙壁,淡绿色的墙围,床头印着的“市第一人民医院”的
红色字样……俞杨有点儿不相信眼前的一切,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下意识的伸手往头上一抹,一手冰凉的汗水,头发都
被粘在了额头上,身上薄薄的一层单衣也被湿透了……等等!俞杨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身上,居然是一套蓝白条纹的病号服。
这是……医院?
俞杨短路的大脑突然接通,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了失去意识之前那可怕的一幕。自己跟苏腾说要去马路对面买书,然后在过马路
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瞬间失明了,接下来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是撞车了么?当时听到了汽车喇叭的声音,然后
……然后就不记得了……
俞杨想着,低头检查了一下,却发现自己身上除了几块淤青和一些伤痕之外,并没有受什么重伤。还真是幸运啊,明明撞了车却
什么事儿也没有……
头部传来眩晕感,不知道当时有没有撞到头。不过这么说来,只受了些皮外伤却还躺在医院里,那么医院应该已经检查出来自己
的问题了。
似乎是为了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想,俞杨慢慢地撑着床坐起来,床尾贴着的病号资料卡片上,“Ca”两个英文字母真真切切的刺痛
了他的眼睛。
Ca,cancer,癌症的缩写。
果然和自己预想的一模一样啊。
俞杨默默地盯着那张单子看了一会儿,其实和看自己的死亡通知书没有什么区别吧。他的内心却像是暴风雨过后的海面,没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