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原本断言俞杨的病情拖不过一个月，一个月过去了，接着，两个月，三个月……第二年的春天，俞杨没有死，他仍然可以由

季小媛陪着去医院的楼下花池边，看那些花朵在春天生机勃勃的盛开。

这让医生们很震惊，因为期间不知有多少次，病危通知书都下发到了俞展手里，但是俞杨却一次次的挺了过来。更令医生们瞠目

结舌的是，俞杨颅内的肿瘤竟然停止了增殖。这对于一个意识已经完全失去控制的人来说，单是凭借着强烈的求生本能就可以做

到这一点，已经算是医学史上的奇迹了。

随着俞杨病情的一天天好转，俞展最终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动手术切除肿瘤。

这个决定可以说是承担着巨大的风险，抛开颅内手术本身可能出现的意外不谈，医生也再三警告过俞展，即使手术成功，俞杨精

神失常的症状也不一定会好转，也就是说，他很可能一辈子都是个受人唾弃的疯子，永远活在歧视和嘲弄之下。就算是最最理想

的状况，手术康复后，俞杨被压迫已久的神经得以正常运转，那么，他的智力也会停留在三岁儿童的水平，很难有向上的发展空

间……这对俞展来说，无疑是一个很大的负担。

“俞展，你是不是再考虑一下？”季小媛有些担心的看着俞展，他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份手术合约，只要在上面签了字，俞杨

的手术就算定下来了，“毕竟，你只有这一个哥哥啊……”

沉默了好一会儿，俞展抬起头，可以看出来他经历了激烈的心理斗争，而现在，他的眼睛里只剩下了令人心痛的坚定。

“……只要还有一点希望，我也会去努力争取的……我相信，如果是哥哥，他也一定会同意的。”

“小媛，相信我，我们也要相信哥哥。”

季小媛看着俞展坚定的眼神，缓缓点了点头。她的心里突然增添了无边的信心。

俞展手中的签字笔落下，清秀飘逸的字迹，带着不容否定的决绝，跃然于雪白的纸面。

“好的，手术时间定于下周一上午九点，希望届时家属能够到场。”

17.

深秋的风，已经有了冬天的寒意，秋风卷着早凋的落叶飞旋而下。这是一个明朗的晴天，抬起头，就可以看到蓝得高远的天空和

天空上薄薄的云絮，被风撕扯出千丝万缕的形状。

苏腾和俞杨曾经就读过的这所重点高中安静地坐落在秋日的阳光里。庞默发现，不经意间，自己已经从这里毕业七年了。

高中毕业后大部分同学都离开了这座城市，去了外省读大学。而庞默却不顾父母的反对留在了本地。大学毕业后，他在这个小小

的城市找到了一份还算满意的工作，定居了下来。

庞默站在母校雄伟的铁艺雕花大门前，大门紧闭着，透过大门可以看到，学校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东侧旧的教学楼被拆掉了，一

座崭新的大楼矗立在那里，在阳光下像是撒了金粉。图书馆经过了装修，在图书馆的后面，可以看到一座新增的建筑，“实验楼

”三个大字闪闪发光……

现在正是上课的时间，校园里一片安静。秋风穿过整座校园，林荫道两旁高大的法国梧桐在风中飒飒作响。

七年了啊。

这个小城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四通八达的铁路把这座城市推动成为了一个发达的交通枢纽，一条条宽敞的马路连接起了

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一栋比一栋高的建筑拔地而起直插云天。商业中心的迅速崛起，极大的激发了这座城市的经济活力。每天都

会有络绎不绝的游客来到这里，购物，拍照——旅游业，不知不觉已经成为了这个城市的支柱产业，并且伴随着城市的发展如日

中天。

学校后面的那条老街，苏腾和俞杨曾经在那里租过房子。市政府终于决定要把它拆除了。此时，工人们正在忙忙碌碌的把施工工

地和外面隔离起来。明天，这条老街和街上的一切，都将一并成为历史，不复存在了。

七年．

这七年里，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可是，七年后的他们，却被时光遗忘在了回忆里，遗忘在了他们曾经的过往中。

庞默在校门口静静的站了一会儿，许久，他转身离开了学校大门，走向马路对面停着的黑色轿车，拉开车门，驱车向郊外驶去。

庞默站在苏腾的面前，苏腾微笑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庞默轻轻张开口，一句简短的问候，却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苏腾，我来了。”

这么长时间都没来找你，抱歉啊。

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你一定很想知道俞杨的事吧。他现在，很好。我刚刚得到了他的消息——他在一个星期前动了手术，现在

肿瘤已经被彻底切除了，很成功。要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出院了。

嗯，苏腾，我也为他高兴呢。

现在有俞展照顾俞杨……啊对了，听说俞展最近要结婚了，和俞杨的专职护士，他们的感情很好……有这两个人在，苏腾，你不

用担心了吧。

苏腾，你的手机，还给你。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那天你的手机掉了，是我把它捡走的……啊你别骂我……

还有，你的日记本，是那天我在你的抽屉里找到的，就打开来看了看……对不起……

苏腾，你知不知道，我可想你了……好吧好吧，我没那个意思，我知道在你心里永远是俞杨排第一。

但是，苏腾，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庞默却再也说不下去了，他感到喉咙一紧，一大颗泪珠瞬间涌出眼眶，“啪嗒”一声狠狠地摔在坚硬的花岗岩上，四分五裂。

苏腾的微笑依旧，像是秋日里最明媚的阳光。

庞默伸出手去，他因悲伤而住不住颤抖的指尖一点点向前，向前……最终，他的手指碰到了苏腾俊美如天神的脸庞，指尖传来的

，是冰冷的触感。

墓碑上镶嵌的黑白照片里，苏腾笑得一脸幸福。

苏腾，于七年前死于车祸。

是的，就是那一场车祸，让俞杨开始了这么多年漫长的等待，也让深爱着俞杨的苏腾，生命年轮永远的停在了他的十八岁。

没错，当那辆汽车撞过来的那短短的一瞬，是马路那边的苏腾突然爆发出人类几乎无法达到的速度，冲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撞开了

俞杨，而他自己，却被沉重的车轮碾过，当场死亡。

“俞杨，小心”这句话，却成了他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声音。

庞默为苏腾办了转学手续。这些年里，他一直在用苏腾在车祸现场遗留下来的手机，给俞杨发短信。

七年，从未间断。

苏腾银色的手机和他黑色的日记本并排摆在墓碑前，微风掀起了日记本的纸页，苏腾优雅而大气的字迹清晰可见。

X月X日晴

今天宿舍里搬来一个叫俞杨的男生，长得好像女生啊……被雷到了。我甚至敢说全校女生都没有他漂亮。听说他学习很好，一直

是年级的前三名。

没想到俞杨的脾气还挺大的，庞默不小心叫了他一声美女，俞杨明显有种要冲上去打人的架势……真是的，一想到从今以后要和

这个伪娘生活在一起，还不知道宿舍会有多么的不和谐……

X月X日多云

虽然之前对俞杨学习的刻苦早有耳闻，但是……拼命也不用到这种程度吧！！都开始自残了……这种人真可怕。

不过看到他手上的那些伤，心里很难过，不知道为什么。

X月X日晴

今天的心情只能用“忐忑”两个字形容了。俞杨发烧了，我干脆请了假在宿舍里陪他。他耍赖不吃饭，我就莫名其妙的生气了，

然后更不靠谱的是我居然大脑短路……吻了他。天啊，我怎么能干出这种事！

俞杨病的不轻，吃下去的东西全都吐出来了，他难受到抱着我哭。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脆弱的他……一时间我也好想哭，陪他一

起哭。

后来小李听说我在宿舍陪了俞杨一下午，他问我不会是看上俞杨了吧。我吓了一跳——我我我当时为什么会心甘情愿牺牲一个下

午的时间在宿舍呆着，只为了陪陪他？不会真的……他可是男的！别瞎想，或许我从心底里把他当成了我的好朋友吧……

真烦啊，睡觉睡觉。

X月X日晴

俞杨的身体似乎总是不好，三天两头不舒服。昨天他又说头疼，而且还吐了。

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用了很长时间和自己对话，我发现自己是真的喜欢上俞杨了。来不及去考虑我怎么会成了以前最鄙弃的，俞杨还在难受。算了，

管它呢，只要他是俞杨，xing别神马的都是浮云。

俞杨你一定要好起来啊！

X月X日阴

今天好高兴！俞杨终于答应和我搬出去住了！

哈哈！爱死俞杨了！

X月X日晴

今天是我的生日，俞杨陪我过的，好开心。嗯，还有，俞杨真是太可爱了。

吹了蜡烛后俞杨问我许的什么愿望，我就随便扯了几句，反正我瞎说惯了的，不怪我啊！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啊！

写出来应该不会有事吧……好吧，其实我只许了一个愿望，那就是——我要俞杨一辈子健康，快乐，幸福。我愿意用一切来换取

俞杨一生的平平安安，哪怕代价是我的生命。

这个愿望，很俗吧。

但是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因为我喜欢你啊，因为你是我的俞杨。

我要你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这就是苏腾一生最大的幸福。

（这是最后一篇）

X月X日多云

俞杨这几天总是有点儿怪怪的。我经常看他一个人默默地待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今天作业好多啊。

天气预报说这几天要下雪。

是的，苏腾，你的愿望实现了。

你终于还是用自己的生命，换回了俞杨一生的幸福。

可是没有了你，俞杨真的能够幸福么？

手术后的他，智力水平无异于三岁儿童。我只能祈求，他，不再记得你……

庞默擦了一下眼泪，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打火机，手指一拨，蓝色的火苗很快蹿起来，舔食着日记的一角。火焰越来越大，

很快蔓延了整个本子，又很快吞噬了苏腾的手机，闪着金属光泽的银色外壳渐渐燃烧，变成了一块灰黑色的铁。

庞默靠着墓碑坐下来，跳跃着的火苗刺痛了他的眼睛。

苏腾，我终于把我的任务完成了。

这么多年，你在那边，一定很寂寞。

庞默的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他抬起手来，抹掉了眼眶中最后的一滴眼泪，然后，面对着秋天夕阳下金色的世界

，唇角一勾，缓缓绽开了他最灿烂的笑容。

苏腾温暖的表情像是近在眼前。比任何时候都要近。

他手中的匕首，猛地划破了他的手腕。

一颗一颗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滑落，似乎不再眷恋着它们原来的住所。它们柔软地落在黑色的花岗岩上，开出一朵朵凄美的花。

庞默只是微笑。

此时的他，已经没有了眼泪。

——苏腾，我是默默，默默来陪你了。

他的眼前浮现出了多年前那个小小的幼儿园，红色的旧滑梯，被磨得掉了漆的旋转木马，积木，变形金刚，雨中的屋檐，尘土漫

天的小操场和操场上老式的音箱……还有，还有那个小孩子，他稚嫩而略显成熟的声音，似乎还在一声声叫着自己，默默，默默

……

时光仿佛疯狂的倒流回了童年。

那时的我们，都还是小孩子，会不负责任的轻易许下一辈子的诺言，会天真到因为一张花糖纸就私定到地老天荒。我们都还小，

那时常常会有很多东西，就在无意中错过了。

有人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能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

如果还有来世，我还愿意就这样，默默地站在你身后，远远的看着你、祝福着你……

一辈子。

18.

三年后。

3月25日。

一辆崭新的“路虎”都市越野车风一般从宁静的田间小路上驶过。

俞展坐在驾驶座上聚精会神的开着车，后座上坐着季小媛和俞杨。

俞杨趴在车窗边，睁大眼睛好奇的看着窗外的景物飞速掠过。他因为手术而剪去的头发终于又长回了原来的长度，软软的包围在

脖颈上。款式简洁的衬衫和牛仔裤更显出了他身材的修长。精致的容颜，和十年前的他比起来，丝毫没有改变。

唯一改变了的是他那双眼睛。外人看来，这双美好的眼睛竟如初生婴孩一般没有半点污浊，眼神清澈，眼底只剩下了懵懂和天真

……这样的眼睛，很难和他的年龄联系起来。

如此纯净的他。

涅盘重生的他。

季小媛望了望窗外：“俞展，你说的那个地方在哪儿啊？快要到了吧？”

“嗯，快了快了。”俞展低头看了看车载GPS，皱了皱眉，“奇怪，应该就在这附近啊……”

“话说回来，出来野餐可是你的主意。现在你带着我们在这种荒山野岭里转来转去，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你可要负责啊……”季

小媛笑着调侃道，接着把头转向了俞杨，“哥，你说是不是？”

“嗯——”俞杨认真的点点头。

“喂喂喂，你们两个，就别损我了好不好。”俞展满头黑线，“哥，今天可是你生日哎！我辛辛苦苦找那个地方，不还是为了让

你高兴一下么……”他的话突然停住了，兴奋的一指前方，“啊！找到了！”

越野车在一个山谷里停了下来。

这是一个三面环山的地带，被山峦包围着的这片草地一派春意盎然，茂盛的草地上，星罗棋布地点缀着一簇簇野花，周围的山峰

泛着绿意，一条小溪自半山腰流下来，小溪两岸鸟语花香。阳光恰到好处的照射进整个山谷，暖暖的感觉。

“怎么样？不错吧！”俞展得意的看向一旁的两人，自我感觉良好。

“……确实很美。”季小媛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那必须的……啊，我们去车里拿吃的东西吧，等一下就开饭，大家都饿了。”俞展拉起季小媛的手走向不远处的汽车，“哥，

你就在这里等我们，我们马上回来啊！”

“今天哥就33岁了吧？”季小媛一边低头忙碌着，一边问俞展。

“好像是……一晃这么多年就过去了啊……”俞展帮着季小媛把东西从后备箱里抱出来，“这么想来，我们结婚也好几年了吧。

”

说到这里，俞展突然抬起头来，由衷的看着季小媛：“小媛，谢谢你了。”

“谢什么？”季小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谢谢你……一直陪着我。”俞展的脸有点儿红了，说话的声音也开始语无伦次，“——你知道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但

是你还是愿意陪我……那个，不要孩子……我真的挺感动的，总觉得……欠了你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