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眠之前，安德烈过来探看安乐，看到床上那个瘦得几乎只剩一把骨头的人，饶是见惯人间残酷的事情，安德烈还是心里如蚂蚁噬咬一般，他绷着脸，弯下腰，在安乐额上亲吻了一下。

“弟弟，我来了，你会没事的。”

安乐瘦小的脸上露出一个称不上笑容的笑容，虚弱地说：“……等一下……”

“怎么了？”安德烈赶忙把耳朵凑到安乐唇边。

“……如果……我……醒不来……你就……把我带走……不要……不要让他……发现……”

安乐喘了口气，继续说：“……告诉他……我、我走了……不要找我……”

安德烈撑在安乐枕边的手，攥成拳头。

“……请你帮我……对不起……”

安德烈听完，闭上眼睛，平静地说：“我知道了。”

他直起身子，干脆地离开病床，他突然发现，这个地方，他一刻都呆不下去了。这个人不属于他，可是，却那么像他那个傻乎乎的弟弟，那个以为用自己的生命就可以交换他活下去的机会，而傻乎乎地跑到敌人阵营里，结果被分尸的白痴。

他们都喜欢说一句话，对不起。

——呸，谁稀罕你的对不起！既然知道对不起，还做这种伤害人的事，混账！

“你们说完了吗？”身后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

狭长的走廊中，男人的脸在逆光中模糊不清，安德烈勾起唇角，恢复张扬恣肆的模样：“说完了。”

“……说什么了？”

“他说他爱的人不是你，”安德烈笑容加深，“他爱的是安大略。”

“……”

“他说如果他睡不醒，他的继承权转交给安大略，还有继承人戒指。”

“……族长，”安东硬生生把那句“我不该跟你废话”忍了回去，咬牙道，“请自重。”

安德烈离开之后，安东推门进屋，印度来的安息香已经点好，窗帘垂下，营造出适合催眠的环境。安东把安乐抱起来，放进沙发椅中，他在安乐对面坐下，不受外界打扰的封闭催眠正式开始。

安东扶住安乐的肩膀，手心微微出汗，他凝视着安乐的眼睛，沉稳地说：“我们开始。”

……

根据佛洛依德的理论，梦有四种功能。

第一，实现愿望。

第二，实现恐惧。

第三，阻止醒来，伪装满足身体需求。

第四，无序联想。

安乐的第一个梦中，他在吃大龙虾，满桌子的都放着大大小的盘子，盘子里盛着红焖龙虾、清蒸龙虾、油炸龙虾。“好吃好吃，唔唔……”

安乐的第二个梦中，他在睡觉，房间里摆着各种各样的床，水床、吊床、帷床。“好困好困……”

在安乐舒畅地实现自己的愿望时，安东却神情严肃，拇指微微蜷起，他紧张的时候就会这样。因为，通过浅层的梦之后，他必须引导安乐找到自己恐惧的根源。

……

不知在白雾中走了多久，安乐忽然发现自己踏上了实实在在的水泥路沿，红砖拼接而成的人行道向远处延伸，周围的树木、围墙、高楼大厦看起来都那么眼熟，他的心脏一阵紧跳，懵懵然向前走去，越往前走，回忆就越明晰，越来越多涌上脑海。

这就是A市他们家小区外面那条路啊！

上小学、上中学的时候，每天到要经过的那天路。

安乐没有细想，他很高兴地加快了步子，心中有一个念头驱赶着他，只要回到家，就可以见到爸爸妈妈了。

不知道爸爸今天做了什么菜？是不是还在看报纸？妈妈下班回家了吗？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

安乐突然看到小区门口，道旁的大树下，两个模模糊糊的人站在那儿，两个人贴得很近，似乎在窃窃私语。

其中一个人的身影那么熟悉，好像是——老爹？

安乐加快步伐，大喊一声：“爸！”

两个人齐齐回过头，果然，其中一个是安东，他并没有向安乐露出笑容，反而有些……惊慌？安乐心中不悦，不就是撞破了你和老基友的奸情么，还好韩铭那个鸟人现在已经归秦世欧管辖了，嗯？我在想什么？

安东大步走过马路，向安乐走来。

砰砰。

心脏跳动的声音沉闷地震响骨膜。

乌亮的枪口隔着一条马路的距离，对准安东的背部，男人的手已经扣在扳机上。

砰砰。

安乐愣住了。

路易斯的声音如绵绵的水一般蔓延开来：“不要喊他，这一枪不打中他，就会打死你，也许韩铭从来就没有想过杀死安东，也许这一枪不会致命呢？”

“你说什么？”

“也许这样，你的死局就可以解开了呢？”

“不行，我做不到！”

心内的对话瞬间完成，安乐脱口叫出：“爸！！”

……

弥漫着丝丝安息香的房间里，沙发椅上半躺的突然坐直了身体，安东脸色一变，他已经快要找到问题的关键了，那个根源的恐惧，就是安乐重生之前经历的枪击事件，只要引导安乐平安度过这个事件，那么，他就会自然醒来。

路易斯没有说谎，他当初催眠安乐，确实是想要帮助他从那个梦境里解脱出来，路易斯的催眠在安乐心里生根发芽，自动形成了抵御梦境的力量，但是，它的力量还不够强大。

安东额上沁出涔涔汗水，他顾不上擦，诱导性地对安乐说：“乐乐，爸爸在这里，不要去那个危险的地方，从那里走开。”

安乐僵直地坐着，脸上矛盾的神色，渐渐变得泰然，安东心中不禁暗喜，要成功了吗？他的宝贝终于要从沉睡中解脱出来了吧？

但是，不到最后一刻，安东不会放松警惕。

就在这时，“爸……”安乐小小地叫了一声。

他的身子直挺挺向前栽倒，没有任何预兆，催眠失败了。

如同一记闷锤砸在心口，安东脸色刷地白了，他慌忙站起来，接住安乐。睫毛犹自颤抖，脸上却没有表情，完全失去意识的安乐就那么趴在自己怀里，而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如果他不托大，一开始就决定由路易斯来做这个催眠，是不是就会成功呢？生死攸关的时刻，他到底在犯什么糊涂？亲手，亲手，一定要亲手把自己的儿子送进深渊么？可恶……

冷静，冷静下来。安东很快从自责中摆脱出来，他抱起安乐，放在床上。还有时间，还有半个月的时间。一定还会有办法的，现在必须先把安乐唤醒。

安东走出门，对守在门口的安大略说：“去把路易斯叫来。”

287.嗜睡症的根由

路易斯一进门，第一眼看到安东坐在背对自己的椅子上，气氛凝重，他瞥了一眼床，发现安乐睡在那里，他就知道，催眠失败了。

“安先生？”路易斯小心翼翼地出声询问。

安东从椅子上站起来，害怕吵醒床上的人一般，他没有说话，只是向路易斯摇摇头，示意他一起出去。他们来到门廊下，安东说：“按照你的催眠步骤，为什么还是失败了？”

路易斯有些哭笑不得，这一上来就把责任全推到他身上了，不过眼前这个人，不好得罪的，他只好先背上这个黑锅：“这个不好说，本来就有一定的失败几率。您能告诉我，您做到哪一步了吗？”

安东把催眠过程简略地告诉路易斯，不需要太多细节，路易斯就能抓住问题的关键：“也就是说，他还是经历了那次枪击事件？”

“是的。”

“这样啊……”路易斯踌躇了一下，猜测，“如果像您说的，这次枪击事件就是嗜睡症的根源，那么，我们应该帮助他解决这次事件。他睡过去的前一刻，有没有说什么，或者什么异常反应？”

“他叫了……我。”安东有点头痛。

“原来您也在那个梦里。”路易斯诧异，“您能再详细地跟我讲讲那个枪击事件吗，如果真实发生过，您又经历过，那再好不过了，我们可以增长起码百分之二十的把握。”

安东其实并不知道上辈子的枪击事件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对路易斯讲述的，就是当年安乐对他讲述的那些。不过，所有关节都在里面了。

“我明白了。”路易斯隐隐有些激动。

“什么？”

路易斯抬起头，神采奕奕：“他之所以昏睡不醒，是因为他在梦里死了。”

安东皱眉，他不喜欢听到那个字。

“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阻止他被枪击中。”路易斯立刻换了一个词。

安东点点头，沉声说：“现在，只能等着他醒来了。”两人回头看向安乐房间紧闭的门，脸上的表情都十分凝重，不同之处只在于，路易斯眼里闪烁着异常的兴奋，那是对一个珍稀病例的热衷。

深夜。

本家庄园里依旧一片灯火辉煌，从窗口这个角度望出去，可以看到半天的红光，这是一个古老的欧式小气窗，彩色玻璃推上去了，微凉的夜风吹进来，缓解了浴室内腾腾的热气。

安东抱着安乐，怀里的宝贝轻得可怕，手脚都只有那么一点点细，安东只能用手为他擦洗身体，他不信任任何一种介质。浴盐在浴缸中化为泡沫，室内幽暗，只能借着外面的光看到怀中苍白的身体。

已经六月底了，可是安乐还没有醒来，医生对安乐进行了全身检查，并得出一个荒谬的结论，那就是，安乐如果再睡下去，他就会这么死去。

得知这个消息时的愤怒已经淡去，剩下的只有无能为力和心痛，不，就算眼前没有办法，他也不能这么看着他……安东的手划过安乐腹部，那里凹陷进去，摸起来硌手，他一路向下，掰开安乐的腿，怀里的人顺从听话，任他摆布，可是他完全高兴不起来。

“乐乐，醒来，看看爸爸。”安东低声说，借着温水的润滑，探入手指。

288.我不能死在他手里

静谧的缠绵中，总在被动承受的身体，忽然微微一颤，就是这么细小的变化，让安东喜出望外，可是，当他侧头看向安乐的脸，发现安乐并没有醒来。

“又是幻觉么……”一瞬间的希望落空，剩下的只有沉甸甸的现实。

安乐朦朦胧胧恢复意识，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泡在热乎乎的水里，很舒服，可是旁边有个人却折腾不休，他明明可以好好地享受，那个人却不让他安宁。

“唔……”

头疼，胃疼，四肢散架了一样的疼，知觉越来越清晰，安乐猛地睁开眼睛，看到那扇欧式小气窗，窗沿笼罩在一层夜的蓝色之中，而外面的风景，微微泛着橙红色，那是火把和油气灯的颜色……这是哪里？

安乐的声音和反应都非常微小，以至于安东以为那只是自己的幻觉，他紧紧抱住安乐的身体，用力撞击，他不敢去确认怀里的这个人到底有没有醒来，很多次，就像这次一样，他满怀希望地去看安乐的脸，却发现安乐依然紧紧闭着眼睛，不肯施舍给他一点反应。

撕裂一般的疼痛让安乐几乎再次昏过去，他被迫承受着一下一下的撞击，胃纠结成一团，本来就疲惫的身心在这种毫无预备的欢爱中濒临崩溃，他清楚地听到水声，喘息声，虽然抱着他的那个是他最爱的人，可是，一醒来就遇到这种事……

原来，安东不是骗人的，他真的在履行他的诺言，如果安乐不醒来，他就抱着他身体每天干他。

可是，安东这样做的时候，心里该有多难受呢。

感觉到扣在自己背后的手，那么用力，紧张。每一次都是像这样吗，对着一个毫无回应的人，该有多无助，才会选择这种方式？

“爸……”

安乐抬起手，五指插进那个人的头发里，安东身上唯一柔软的地方，像小孩子一样柔软的头发。

动作骤然停止，安东的声音有些发慌：“乐乐，你醒了？”

“嗯。”安乐无力地垂下手，整个身子倚靠在安东身上，“失败了吗？”

“你等等，放松点，让爸爸先出来。”安东恢复冷静，他知道这样的运动对刚醒过来的人来说，未免太激烈了一点。

“可是你……还没有……”安乐脸上有些发烫。

“这个我会解决。”安东一向镇定的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尴尬。

安东把安乐抱出浴室，放在床上，自己转身回去冲了凉水，听到浴室哗哗的水声，安乐脸上露出决然的神色。

半夜三更，路易斯被安东从床上叫下来，不过他只是稍微惊讶了一下，立刻恢复精力充沛的模样，他的小病患醒来了，现在，这个顽固的安先生总该允许他对小病患进行治疗了吧？啊，这说不定会是精神病学史上又一个重大的时刻。

……

安乐在路易斯冗长的讲解中昏昏欲睡，安东却听得聚精会神。

“所以，问题的关键就是，在那次枪击事件中，你必须躲开凶手。”路易斯郑重其事地宣布结论。

“乐乐，你听到没有？”

“……”安乐抬起眼皮，安东关切的脸就在眼前，安乐勉强笑了一下，“爸，有些话我想跟路易斯说，你能不能先出去一下？”

这回反而成了儿子亲口提出这种要求，安东一愣。

“不行。”安东握紧安乐的手，眉头紧皱，“你要说什么？为什么不能对我说？”

“爸，你一定要我说出来吗？”安乐的神色变得冷淡，他从安东手里抽出自己的手，“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呢？为什么不让路易斯直接给我催眠？他是家学渊源，专门做精神方面治疗的，职业医师，而你不是。”

“乐乐，你在说什么？”安东的心情骤然变得糟糕，他本来以为不会再糟糕了。安乐毕竟是责怪他的吧，如果，如果不是他托大，如果不是他催眠失败，说不定安乐现在已经痊愈了……

安东眼中闪过的矛盾和悲伤，让安乐心头发酸，他强装着看不到：“爸，我说的很明白了，让路易斯来做吧，这段时间，你、你就不要操心了。”

我不操心？我怎么可能不操心！安东按捺下心中的烦躁，语气依然和缓：“你不信任爸爸？爸爸以前也是和泰国催眠大师姜丙学过一段时间——”

好汉不提当年勇，这句话谁都知道，可是，明知故犯的好汉，心中一定有说不出的苦。

安乐却无情地打断安东的话：“这事关我的生死，不是信任不信任就能一笔带过的，爸，你能不能冷静客观地做事？我知道你很关心我，可是关心则乱，你……”

“乐乐，别说了。”安东移开目光，艰难地憋出一句，“那就、先让他试试。”

路易斯听到安东和安乐的话，暗暗心惊，这一对恋人，竟然是父子关系？不过，能得这种怪病的人，说不定本来就不正常。他需要关注的，只是从安乐身上发掘更多反应数据，其他的事情就轮不到他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