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上的字迹，斑驳的雨色和献祭的百合花，在他们身后，在墓园的夜色里沉睡。

“爸，我困了……”安乐躺进安东的怀里，脸藏进质地柔软的外套里，车窗外时不时划过的路灯，像老电影里缓慢切换的镜头，一次一次照亮安东放在安乐身上的手，这手有节奏地拍打着安乐，从小到大，它都是这样哄他睡觉，单调而温柔的，永不改变的。

城市夜色中，通体漆黑的轿车汇入光海。

还有许多孤独的人在夜色中狂欢，夜晚注定丰富多彩，因为它是这样漫长。然而也有一些幸福的人，过着普通而短暂的夜晚。

对你来说呢？

165.继父

吕卫国的父亲是Z国军界的元老人物之一，他继承了他的大部分关系网，现在A市第二炮兵工程学院任荣誉院长，提起吕卫国，人们大多陌生，但是提起吕家三少，几乎无人不晓，当然，是在某一领域内。

和平年代，老吕家的日子过得并不舒服，越来越远离政治中心，越来越跟不上时代的节奏，除了在A市还有那么几栋豪华的私家小院以外，似乎没有什么能证明，他们曾经烜赫一时。

吕卫国的发妻已经过世，她的家庭背景曾经与吕家相当，但是，她们家衰落的也更快，到她过世那一年，家中只剩下她一个人还能保持体面的生活。

吕卫国的续弦是白领丽人许蓉蓉，在他对她产生好感之前，已经调查过她的家世，她出身经商世家，曾为一时名媛，学识、气质、谈吐上佳，实为良匹。

于是，吕卫国放任自己与她坠入爱河。

两人结婚之后，对对方的生活干涉不多，吕卫国也无意介入许蓉蓉原来的家庭，据他所知，许蓉蓉的前夫是一个同性恋，碌碌无为的家庭主夫，叫什么名字他已记不清了。

至于许蓉蓉的儿子，吕卫国并不喜欢他，但是，如果他有需要，他可以为他铺平道路，让他一辈子顺顺当当，不会走得太坎坷。

正因如此，当许蓉蓉对他说，她的儿子去找他父亲了，吕卫国反而暗暗高兴，又甩脱了一个麻烦。

安生日子过了一年，夏天，许蓉蓉提出要去S市看她的宝贝儿子，吕卫国原本设计好的旅游就此胎死腹中，对此，他有些不快，但是到他这个年纪，情绪上的起伏，已经不会干扰到他做事的态度。

“去吧，安乐也高考完了，这么长时间没见，我们也该关心一下他的生活，如果他有什么难处，你就告诉我，我会尽全力帮他。”吕卫国说。

许蓉蓉对他的反应很满意，临走的时候，吻了一下他的面颊。

就在他以为，至多是安乐考不上大学这种麻烦事会找上他，许蓉蓉回来，却带来了一个噩耗，她愁眉不展，满脸疑虑，在他快要忍不住问她怎么了的时候，她对他说，要不，我把安乐接回来吧。

“为什么？”

“我觉得他和他爸在一起不好。”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许蓉蓉突然烦躁，“这就是直觉！”

吕卫国沉默了，他在思考，他需要一种看起来像是从许蓉蓉的角度出发却能够表明他自己的反对态度的说辞。

“安乐已经成年了，他有自己选择的权利，你问过他的意见吗？而且A市这样的小城市，毕竟不能提供S市那样国际化大都市那么多的条件和机遇，儿子总呆在家里，呆在母亲身边，那样是不会有大出息的。”吕卫国说。

许蓉蓉的脸色稍有缓和：“你说的也对，也许是我多心了吧。”

“你们这次出去，玩得不开心吗？”吕卫国问，他需要追本溯源，找到问题的源头，这样他才好对症下药，彻底解决许蓉蓉的忧虑。

“不……我们玩得很开心，真的，老吕，说句老实话，在孩子那里能得到的快乐，是在别处得不到的。”许蓉蓉展颜一笑。

“是啊，但孩子毕竟要有自己的生活，就像清河，等到他结婚了，我就可以彻底退场了，也许将来可以帮他带带孩子。”吕卫国叹了口气。

“如果能多几个小家伙，也不错啊！”许蓉蓉搂住吕卫国的脖子，笑得开怀，她似乎已经忘了她刚开始忧虑的事情。

“如果你想要，我们也可以有孩子。”吕卫国说。

“老不正经！”许蓉蓉嘴上骂着，眼里却露出温柔旖旎的神色。

166.一定不能让妈妈知道

许蓉蓉的直觉没有错。

这次西部之旅，确实发生了一些事，旅行并不仅仅是许蓉蓉和安乐的。

高考成绩出来之后，安乐的分数过了一本线，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喜事，因为安东之前对他的承诺，可以兑现了。

安乐把志愿单扔给安大略，让他随便帮他报一个离家近的大学。

当天晚上，安乐把老爹压在床上，笨手笨脚地挑逗他，引诱他，最后被老爹吃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浑身酸痛地窝在安东怀里，安乐接到许蓉蓉打来的电话，他顿时充满负罪感，勉强下了床，躲在洗手间里讲电话。

“什么？今天就到了？晚上六点的飞机？哦，没有没有，我当然也很想你了……”

“是吗？要去旅游啊？那太好了，我问问我爸……啊？不带他啊？”

“好吧……那我去机场接你。”

许蓉蓉自己订了酒店，她才不愿意和安东同在一个屋檐下，她叫安乐和她一起住酒店，第二天早上就坐飞机去西宁。

安乐打点好行李，坐专车去接老娘。

许蓉蓉穿了一件嫩黄底色扎染的真丝衫，下面一件浅色牛仔裤，白色运动鞋，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紧紧的小髻，显得精明强干。她从大批脸色灰暗的中年男人中间走出来，令人眼前一亮。

看到老娘熟悉的面容，安乐眼眶一酸，立刻迎上去，接了行李，激动半天，只叫了一声：“妈。”

“哎，死小孩！”许蓉蓉捏捏安乐的脸，“让妈看看，长大没有，嗯，脸色不错。”

“哈哈，那当然，我每天都大鱼大肉吃着，营养过剩啊。”安乐把许蓉蓉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妈，你摸摸，这都肥成什么样了。”

母子俩一阵笑闹，走出机场大厅，来到停车场。

“您好，许女士。”安大略为母子俩拉开车门。

许蓉蓉向安大略笑着点点头，她对这个老管家的印象还是相当不错的，要不然也不会让安乐去找他。

一路上，车里时时刻刻充满欢声笑语，安乐恨不得搜肠刮肚，把所有好玩的事情都一股脑倒给老娘，许蓉蓉听得高兴，忍不住多点评两句，两人唧唧咯咯说个没完，很快，车就开到了酒店门口。

安大略拎着两人的行李，一直送到房间。

晚上，和老娘看完旅游路线图，安乐回单人间睡觉，躺在床上，他用手遮住脸，现在这个封闭的小空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了，他不用再装得天真活泼……

安乐躺了一会，一骨碌爬起来，垂头丧气地去洗澡。

外间的窗户开着，夜晚稍微降温，凉爽的风呼啦啦吹进来，窗帘随风抖动。

安乐打开淋浴，热水冲刷着头顶，心中的烦躁却顽固不去，他草草洗完，裹上浴巾，擦掉镜子上的雾气，审视着镜中的自己。

这个身体，已经不是过去的了，它体会过安东的极致温柔，熟悉了他的爱抚和亲吻，甚至连最羞耻的事情也做过……

想着前夜的缠绵，雪白的胸膛上淡淡泛起红晕，安乐赶忙别开目光，不敢再看、再想，他简单擦了一下头发，去行李箱里拿衣服。

“一定不能让妈妈知道。”安乐想。

他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拉乱，从里面拿出一件衬衫，虽然有点厚，但可以盖住他的脖子和手臂，不知为何，今天和许蓉蓉在一起的时候，他总害怕被她看出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第三次扣错扣子。

仿佛有人在看他，安乐不经意瞥向窗户，那里什么也没有。

安乐鬼使神差地走到窗边，往外看了一眼。

“哎！”这一看，可把他吓了一跳。

安德烈正像蜥蜴一样紧贴着窗户旁边的墙壁，侧头看他。

167.以后呢？

片刻之后，安德烈被安乐请进屋，安乐一直不解，安德烈为什么这么执着要消灭自己的存在感。

他当然不知道安德烈和安东的那番谈话。

“你不需要管我，”安德烈说，“我只是在执行保镖任务。”

安乐对此很是无奈，他问：“那你晚上睡哪儿？”

安德烈一指窗外。

“……”

“如果你没什么事的话，我就继续执行保镖任务了。”安德烈再次申明他手头要做的事很重要。

“我和我妈明天要去外地旅游，你也打算跟我们去？”安乐好奇。

“是的，我会保护你一直到天涯海角。”安德烈说。

“最后那个词哪儿学来的？”安乐耸耸肩，“说真的，你别跟着我了，如果不是戒指取不下来，我现在就给你……”

“没事的话，我出去了。”安德烈说。

安乐无奈，抓住他紧身衣的后腰：“喂，你还是睡在这里吧，柜子里还有一床被褥。”

“那晚安吧。”安乐裹紧被子，床下地上，安德烈大睁着眼睛，似乎全无睡意。

安乐支起上身，熄掉台灯。

翌日清晨，安乐在一阵鸟鸣声中醒来，他揉揉眼睛，天已经亮了，地上空空如也。

安德烈不知什么时候走的，这种精力旺盛的人果然晚睡早起一样身体好啊。

安乐起床洗脸刷牙，换好衣服，和老娘一起下楼，安大略已经等在那里。

安大略找了个机会，在安乐耳边告诉他安东的话：好好去玩，别的什么都不要想。

老爹果然知道他在担忧什么，可是，这种事是说不想就能不想的吗？尤其是……一想到这么长时间都见不到老爹，他就提不起兴致去玩。

“怎么了？”

飞机上，许蓉蓉替安乐系好安全带，一抬头发现他脸色不大好，以为他怕坐飞机，于是刮了刮他的鼻子：“没事，有妈妈呢，害怕的话，到妈妈怀里来哭啊。”

安乐哭笑不得，老娘还把他当三岁小孩：“我才不害怕。”

飞机起飞，他离开S市了。

太过仓促的离开，连和老爹好好告别一下都没有，想到这一点，安乐不禁对老娘产生了隐隐的怨恨。

他侧过脸，老娘正盯着前方的屏幕，脸上洋溢着笑意。

“我怎么了？”安乐问自己。

……

第一天飞西宁，晚上住在青海宾馆。

第二天早起去青海湖边，天公不作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照片上湛蓝的湖水，此刻倒映着一片灰白的云。

宾馆玻璃上挂着点点雨珠，街道上方，如波涛般涌起的远山没入厚厚云层之中，安乐站在窗口，紧了紧衣服。

“今天环湖游，怎么样，兴奋吧？”许蓉蓉一脸向往，“我想来这里好久了，青海湖果然像海一样啊！你看油菜花的颜色多好，如果是晴天，黄黄的油菜花，蓝蓝的海和天空……”

许蓉蓉安排的旅游线路比较大众，他们赶上环湖线的旅游大巴，一整天的时间基本都在从窗户里往外看，雨越下越大，大巴停下来，导游告诉他们可以去水边玩，却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下去。

“安乐，我们别下去了，在这里看看也一样。”许蓉蓉说，“妈这件衣服不能经雨的。”

第三天，湖周围还在下着小雨，湖心上方的云朵散开，露出一小块天空，他们从湖南绕到湖北，一整天都蹲在宾馆里，据说晚上有篝火晚会。

“安乐，你怎么了，最近两天闷闷不乐的？”许蓉蓉问。

安乐吓了一跳，赶紧回答：“没有啊，就是总下雨，什么都看不到。”

“是这样啊，”许蓉蓉顿了一顿，说，“其实吧，你也长大了，心里有事，那是正常的。妈这一年都没怎么照顾你，还是在你最关键的时候，妈觉得挺对不起你的，离婚这事……”

“没有，没有。”安乐赶紧打断许蓉蓉，要说对不起，也是他对不起许蓉蓉。

“离婚这事，伤害最大的就是孩子，”许蓉蓉还是坚持说了下去，“但是，反过来讲，我们还是应该往好处看，老吕经常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不可能靠在谁身上，就算父母和儿女也一样，最好的情况就是互相扶持又相对独立，你明白吗？”

“嗯，我明白。”

“你也十八岁了，最关键的高考，虽然结果不甚如意，不过，也算勉强通过了，现在妈可以跟你说，你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尽可以向我和老吕求助，我是永远支持你的。”

安乐眼眶一酸：“妈……”

“至于你爸……”许蓉蓉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仿佛步入了满是地雷的区域，她咽了口唾沫，很谨慎地说，“妈还是建议你考到外地去，不要总和你爸呆在一起。”

“……”安乐低头，装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不是妈挑拨你们之间的感情，只是……”许蓉蓉拉过安乐的手，“你跟妈说说，你什么想法？和你爸呆在一起这一年，你觉得怎么样？”

安乐一阵紧张，看起来，老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但是，她似乎有介入了解的意图，他必须守口如瓶，他根本想象不来老娘知道了这里面的事情以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但安乐坚信，如果有那么一天，绝对是世界末日。

他必须谨慎，必须小心应对，绝对不能让许蓉蓉发现。

这么一想，安乐紧张起来，他支支吾吾了一阵，总算说了两句连贯话：“我爸挺好啊，我奶奶家也挺大的，挺好的，大家都对我挺好。”

“妈知道你认祖归宗了，这戒指，就是证明吧。”许蓉蓉叹了口气，“你还是走上这条路了，妈真的很担心，妈知道你做不来这些事的……如果当初，如果当初不是我鬼迷了心窍，唉，那样的话，也没有你了。”

许蓉蓉一番悲喜，最后目光落在安乐脸上：“不管怎样，你就是妈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如果遇到什么困难，一定要跟妈说，妈就算倾家荡产，也要让你过好。”

安乐顿时内疚得无以复加，他脑中升起一个危险的念头，把所有事告诉许蓉蓉，所有，从重生开始，一直到……不，不行！绝对不行！理智刹住了疯狂的念头，安乐深深吐出一口气：“妈，不用担心我，我能做到的。”

“好。”许蓉蓉神游天外一般，喃喃重复了两遍“好”，她似乎打定了什么主意，重新提起了一个话题，“清河是个争气的孩子，他也在S市读书，你们后来联系没有？见过面没有？”

“见过，胖子、呃、清河还教了我几天物理，他读书很厉害的。”

“嗯，清河确实是个好孩子，老吕经常跟我说，清河很独立，基本不要他操心，除了处朋友这一块……”

“如果我在S市上大学，一定给他物色俩好的！”安乐笑。

“你别忙着替他着急，你先操心操心自己的事，虽说你现在还小，男孩子也不急着结婚，但是处两个女朋友，长长经验也是好的。妈就想跟你说呢，你看吕清河这么优秀，都找不到女朋友，现在男女比例又不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