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清景是微凉(监狱)上 ——颜凉雨
颜凉雨  发于:2013年04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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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见过不会卷舌头不会吹泡泡糖的呢,天生的别较劲了。”

又努力了半天,刘迪才终于死心,不过脸色还是臭臭的。

“你今儿个抽什么风?”虽然这厮平日里就够不正常的了,但今天绝对有事儿。

刘迪看我一眼,没回答,反而问:“冯一路,你还有几年?”

“三年零三个月。”

“记得够清楚的。”

“废话,天天掰手指头算着呢。”我想了想,又说,“看今年年底申请减刑能不能成吧,成了或许就不要这么久了。”

“哦,”刘迪漫不经心地挠挠后背,“那你出去之后想干什么啊?”

我说:“得看能干什么吧。”

刘迪恍然大悟:“对,也没几个地儿敢收咱们。”

我乐:“你就别叫苦了,家里都给铺好路了吧。”

刘迪没回答,反而定定地看着我,半晌,勾起嘴角:“嘿,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挺带劲儿?”

“……我一直以为这词儿是用来形容某种阴阳调和有益身心健康的运动的。”

刘迪愣了两秒,顿悟,继而哈哈大笑起来,要不是空间有限,他能满床打滚儿:“冯一路你他妈怎么能这么招笑儿呢,我爱死你了!哈哈哈……”

我叹口气,把狗爪子从身上拿开:“乐的时候拍自己大腿,谢谢。”

和刘迪在床上扯了半天闲篇儿,中途花花来送过一次水。那意思我明白:聊太嗨了,你该口渴了吧。刘迪特顺手地接过来,然后一饮而尽,大嚎一声,爽,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喝的扎啤。我本来想提醒那是老子的喝水杯,后来思考在三,算了,说了也是白说,百分之百的。可是花花不高兴了,倒没做什么,只是脸色沉了下来,眸子里的颜色更深了。刘迪见状调侃,别看了,身上都让你烧出八百个洞了。

后面花花坐上了窗台,又去看他的老朋友——夜空。

每次花花一这样,我就有点儿心疼,好像全世界都不要他了,而他也不要全世界。

我本来想过去说两句话,却在下一秒被刘迪脑袋上的疤吸引了注意力。说是疤,其实也不大,既不像刀砍也不像斧凿,在额头上方的头发里,当然,现在那地方是没毛儿的。

“这个啊,”见我看,刘迪大大方方地坦白,“撞的。”

我愣愣地问:“撞哪儿?”

“墙呗。”刘迪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刚进来那会儿拼了命的想出去,倒不是真想死,就觉着只要能被抬出去就肯定不用再进来了,我老子有招儿。”

显然,没成功。

“然后呢?”

“然后我是被抬出去了,在医院呆了三天吧,怎么抬出去又怎么抬回来的。”

“你爸不是……”

“嗯,他确实有招儿,还全他妈是狠招儿,你知道他怎么跟我说的……算了算了,提起来憋屈,不说了。”

人家不想唠,我也就不再多问,后来我俩开始扯时事,扯政治,扯男人,扯女人,跟俩流氓似的把所有俊男靓女都意淫个遍,方才尽性。

第二天一早,我们去采石场的时候,刘迪还在呼呼。

第二天傍晚,我们劳作归来的时候,刘迪没了,连人带东西。

保外就医,那个我们只能做梦想想的事儿,人家搞成了,甭管本主儿多么活蹦乱跳体壮如牛。小疯子骂他不够意思,居然连个口风都不透。周铖说人家就怕你这样的,三咋呼两咋呼就容易节外生枝。花花问我,你知道吗。我其实特想点头,因为我和那家伙活活侃了半宿啊,但事实是,真没有。

[调监的时候怎么想着来我们这里?]昨夜临散伙的时候我问。

[你们号儿挺有意思。]这是刘迪的回答。

第33章

刘迪保外就医的消息像燎原的野火,席卷整个二监。当然这种席卷不是明面儿上的——每个监区都有自己的小道消息网,它由一个又一个闲得蛋疼的犯人组成,每个人都是这网络上的小节点,竖起耳朵,搜集信息,接收转发,承上启下。

二监在王八蛋的淫威下,过于太平了,尤其是上次死人之后。以至于有个风吹草动就足以让大家嚼上半天,更别说保外就医这种信息量满载的事情除了十七号,其他屋的人也来问我刘迪的情况,仿佛我和他是公认的哥俩好,这让我更他妈憋屈。因为我真的屁都不知道。

[不可能吧,你俩那么铁。]

这是我最常听见的话,也是最让我哭笑不得的。

哪来的铁呢,这才处多久,谁能跟谁心贴心?别说刘迪,就我和周铖金大福一个号子住三年,也不敢说对他俩知根知底儿,更别提心里想的,脑袋里计划的。

其实人和人的交往,就那么回事儿。说起来有点儿像买彩票,中了,就一条道走到黑,直接交到心窝里,不中,就泛泛点个头,再热乎,也不过是唠个屁磕儿,半句有用的没有。我们监挺有意思?这话他从进到十七号就开始说,直至最后金蝉脱壳。我是没看出来十七号哪儿有意思,反正我觉得他挺没意思的。

正想着,手底下忽然一震,虎口直接麻了。我赶忙收回神游,只见锹下翻出的泥土里露出些许粗糙的灰色表面。得,这是又刨到碎石了。我朝手心吐了两口吐沫,憋足劲儿想一鼓作气把它挖出来,哪只锹都快撅折了,人家真是磐石,岿然不动。

看来石头还挺大,我在心里琢磨着,是偷个懒儿绕过,还是迎难而上做个铁血真汉子。忽然旁边又伸过来一锹,也铲到了这个石头上,抬头,是花花。于是顽石在我俩的合力下终于乖乖出土,被丢到了推车上。

我记得花花的劳作地点距离我五米开外,怎么还能瞅着我这里有事儿呢?而且是埋的土里的……

“你属哪吒?三只眼?”

花花看我一眼,面无表情地转身,又回去干活儿了。

我黑线,有点儿担心这弟弟在面瘫的道路上越滑越远。

没过多久,花花回过头来,见我还在瞅他,忽然露齿一笑。时间之短,速度之快,事发之突然,直接把我闪着了,等到人家继续弯腰劳作,我这还满眼的金色星星儿。

视野恢复清明时,花花已经被叫到了远处帮忙。撬出大石头后的土,松软好挖,干起活来也畅快。偶尔,我会下意识抬头搜寻那个瘦瘦的背影,搜寻到了,心里便一阵舒坦。

我和自己说,看见没,这才是兄弟,一百个人里能摊上一个这样的,就不错了。至于刘迪,那就是天边的云彩,想起来了抬头看两眼,若是忙,谁管他变成了什么形状。

傍晚临收工的时候,采石场发生了一场骚乱。三月底的天还很短,傍晚已经蒙蒙黑了,一边是几个号的犯人,一边是民工,两伙人不知道为什么起了冲突,打成一团。金大福提议过去看看,我有点跃跃欲试,可没等迈开腿,就被小疯子拦住。

“他们那是想趁乱逃跑,你俩别着了道。”

逃跑两个字刺激了我的神经,嘎嘣就把腿收回来了。我已经太太平平过了三年零八个月,不想被击毙。

四月初,连下了几天的雨,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为了应景。

“……清明这几天,不少台湾旅行社推出了大陆祭祖团,以方便台湾民众回乡祭祖……”

垂下眼睛,我无意识地挪挪小板凳,仿佛这样就能缓解新闻内容带来的莫名压力。

可是没用。

女主播圆润悦耳的声音无孔不入,并且渐渐的变了形,变成了另一种尖锐刺耳的声音,那个声音在说,你看,人家台湾民众都能来大陆祭祖,你却不能给你爸扫墓,哪怕是烧一张黄纸呢。

我知道我这是疑心生暗鬼,被害妄想症,可我控制不住,因为事实就摆在那儿——我爸死了,我连去他墓前磕个头都办不到。哦对,他还没有墓呢,只是个骨灰盒,和众多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一起,被摆在火葬场某个储藏架上。

看完新闻回监舍的路上,我在雨声中突发奇想。怎么不下来一道雷把我劈了呢,我都不孝到了这个地步。

晚上花花拿小说给我,让我再来段评书。

“不了,”我头一次拒绝,“今天哥没心情。”

花花愣了下,随即点头表示明白了,拿着书转身去了窗台。

我忽然有点儿于心不忍,说实话,花花难得要求我点儿什么,偏赶巧,今天我真不在状态。得瑟不起来,莫名的低落,想和人说说话,但又不知道说什么。

小疯子被叫到宣传组帮忙,周铖和大金子在活动室没回来,屋里只有我和花花,一个坐在窗台上看书,一个傻不愣登站在地上,屋子因为过于安静而显得空旷。

“花花,你是哪里人啊?”我没话找话。不知道是因为害怕安静,还是因为刚刚的拒绝,所以总想找补点儿什么。

花花没有立刻动,而是犹豫了几秒,才跳下窗台,走到桌子旁边写给我:同顺县。

我总觉得他其实不太想跟我说话,起码在刚刚那个瞬间。

坏脾气的花花太遥远了,以至于我差点儿忘了,这可不是个乖宝宝。但还是回答了,起码能够说明,咳,我还是有一定群众基础的。

“那可够偏的,到我们这儿怎么也得七八个小时的车吧。”我没搞懂,“怎么想着来这边儿呢?”

花花摇头,写:没想着来,随便逃票溜上一列火车,就到这里了。

[有爹有妈有姐姐有弟弟,但妈不是我亲妈,姐姐弟弟也是半亲不亲的,我十五岁离家出走,再没和家里联系过。]

我想起了花花说的。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却一直没开口,因为我觉得这等于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很不讲究。但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这是我弟,我想要知道他的过去,别人我都可以不管,但我俩必须知根知底儿。

片刻的安静后,我听见自己问:“你是天生就不能说话吗?”

花花呆住,显然没料到我会问这么个问题,一时间有些茫然。

我连忙补充:“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知道。”

花花定定地看着我,仿佛要从我的眼睛里甄别这个问题是否无害一样。

我表情未动,任由他探寻。

终于,花花缓缓摇头。

我心里一紧,想要说什么,那头却已经唰唰写了起来。信纸被强大的力道划出沙沙的哀号,每一笔,都饱含恨意——

我爸常年在外打工,不管家里。有一次那个女人打我耳光,我没站住,摔倒时头撞在了暖气上,晕过去了。女人没管我,我在地上躺了一天一宿,后来又发烧,最后是邻居看不过去把我送到县医院,才没死,但是说不出来话了。女人非说是县医院把我治坏了,要他们赔钱,可我在被送到医院之前就不能说话了,那个邻居抱我的时候我是醒着的,我想叫他叔叔,我都叫不出来。那年我才五岁,什么事情都不记得,可就这件事,我永远都忘不了。

我想过一千种花花不能说话的原因,却还是低估了人的恶。

“你爸不可能永远不回家,他回家看见你这样不管吗?”话一出口,我才发现自己嗓子眼是苦的。

花花冷冷一笑。

那时候我连字都不认识几个,又说不出话,女人说我是发烧被医院治坏了,他就信了。反正家里还有其他孩子,不差我一个哑巴。

在我记忆中,这是花花第一次这么称呼自己。哑巴,得是心里有多苦,有多恨?

“那你现在认识这些字……”

那个好心的邻居教我的,一直到我十四岁那年,他中风。

冯一路,花花歪歪扭扭写下我的名字,用笔尖无声地问,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

“有的,”我说,“起码你现在还把他记在心里。”

话题太过沉重,以至于结束许久,屋里的气氛还是很压抑。我试图哼些歌曲来缓解一下气氛,但……好吧,你挑着担我牵着马确实不合适。

过了有半个多小时吧,小疯子回来了,一推门就嚷,冯一路,我又赚了二分哦!我说你就够二的,正合适。又过了十来分钟,金大福和周铖也回来了,并带回了十六号老王和老田搞到了一起的消息。我被震惊了,俩泰森压在一起的画面瞬间侵入我的大脑,除了叠罗汉,我真没办法设想其他的可行性娱乐活动。

有了人气,总算淡了哀愁。

我仰望天花板,长长地舒了口气,却还是觉得心里某个地方闷闷的,不大好受。花花忽然拍我肩膀,然后递过来一句话——

我们村好几个后妈养的孩子都没活下来,我不是命苦,是命好。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忽然特想抱抱他。

[出去之后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很多人问过我,不过基本都是随口一问,所以我也就随口一答,要么说没想过,要么说能干啥干啥。但当临近熄灯花花这么问时,我犹豫了,到了嘴边的“嗨,现在哪能想那么远”被我咽了回去。

整理答案,我花了很久的时间。

“以前的营生肯定是不能干了,做点儿正经事吧,力所能及地打个工,或者把老头儿那房子卖了做点儿小买卖……其实我经常想这些,但又不敢想太深,因为规划一旦太具体太形象,就太有诱惑力了,剩下的三年就没法儿熬了……”

花花听得很认真,见我说完,便迫不及待地写:你肯定比我早出去,那我出去以后可以跟着你吗?如果你打工,我就跟你一起打,如果你做买卖,我就给你打工。

“行啊,”我应承得很痛快,“反正我家里没人了,咱俩搭伙过日子。嗯,带个弟弟,怎么也算半个家哈。”

花花很开心,不用笑,贼亮贼亮的眼睛就是证据。

我真想快点出去!

花花破天荒地用了个感叹号。

吓得我一身冷汗:“可别介,咱还是老老实实把这几年坐完,乖啊。”

花花囧,还没来得及抗议,小疯子已经率先一步嚎叫,声嘶力竭,振聋发聩——

“冯一路你他妈再自言自语我就跟你同归于尽!!!”

第34章

五月一日,星期四,多云。

新闻里说全国人民喜迎小黄金周,多处热门旅游景点都出现人流高峰,不堪重负的景区不得不采用限制售票的方式来调控游客数量,黄山更是险些发生游客踩踏事件。而我们,在“建议出国游的公民尽量不要选择冷僻线路,避免卷入当地冲突确保自身安全”的温馨提示中,继续愚公移山。

“法定假日开工,眼里还有没有劳动法了!”小疯子毫无章法地拿铁锹尖一下又一下挑土,忿忿嘀咕。

“行了,”金大福把铁锹往土里一戳,迎风而立,颇像小学历史课本插话上揭竿而起的陈胜吴广,“去年你就这么说,有点儿新鲜的没?”

容恺白他一眼,看样子是本没想搭理,可抬眼瞄到了头顶,霎时来了劲儿:“有!你们看这石头山像不像一朵大蘑菇?”

原本是不像的。

在我们来之前,它和这附近连绵的山脉一样有起有伏,写意风雅。可现在,它的底部已被我们连掏带炸弄去大半,巨大的伞檐和岩石板悬在空中,仿佛泰山压顶。

仰头观察片刻,金大福认同了小疯子的比喻:“像,然后呢?”

小疯子诡异地挑起眉毛:“然后?然后昨天刚下过雨,今天我们这些不要命的就继续在下面挖啊挖,谁知道啥时候来个山体滑坡,我们就交代了。”

金大福黑线,没好气地踹了他屁股一脚:“闭上你的乌鸦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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