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清景是微凉(监狱)上 ——颜凉雨
颜凉雨  发于:2013年04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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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黑线,只得从百忙之中抬起头,语重心长地说:“刘大师,我建议你出去之后办个私人艺术工作室,真的,你特适合搞这个。”

刘迪磨牙,半天挤出来一句:“你这张嘴,能损到西伯利亚。”

我坏笑,低声道:“其实有个简单的法儿,你让监狱给咱号把活全免,分数照加不误,我发动大金子他们一起来陪你研究手工艺制品。”

刘迪特平静地看着我,语调都没有特别的起伏:“行啊,你们要不想干就不干。”

我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总算明白那种逮着好车就想划两道的仇富心理了。

刘迪忽然乐了,好像知道我想什么似的:“跟你开玩笑哪。知道你不是咱这种好逸恶劳的人,你多勤劳质朴啊,监狱要选个先进模范,我肯定投你一票。”

跟这孙子说话太累,你妈他不按套路出牌!

不过有一点,我真没办法把那张玩世不恭的脸和杀人犯结合起来,更别说是光天化日拎着大刀的形象。可能人被逼急了都会干点儿出格的事,我想。

“对了,十五监有个叫西瓜的,你认识吗?”我忽然想起了这位故人,没什么感情成分,纯属八卦好奇。

“西瓜?”刘迪念叨着回忆半天,茫然摇头,“没印象。”

我不甘心,又形象地描述了一下其外貌,虽然我也记不太清了。

刘迪还是摇头。

得,记不住就算了,想来也不是啥明星分子。

“他和我一起进来的,分到十五监,刚进去的时候好像被欺负得不轻。你们那监是不是挺乱?”我转移八卦方向。

“还行吧,”刘迪不太当回事地摆弄摆弄流水线上的各种材料,“监狱不都这样儿么,你当和谐社会呢?”

我耸耸肩,也是。

“不过你们二监倒还真挺太平,”刘迪忽然话锋一转,“那个俞什么来着,挺有一手,虽然人挺招人烦……”

我喜欢他最后这句。

“太平什么啊,前阵子刚死俩人,你不知道?”

“知道,不过这和在哪个监没关系,不想活,放哪儿都一样。”

我搞不懂:“其实咱们这边儿都是十年以下的,有什么想不开的呢,一眨眼不就过去了。”

刘迪扯扯嘴角:“那你这眼可眨得够慢的。”

我总觉着他话里有话,索性问:“你判了几年啊?”

刘迪又想了想,凝思的表情和刚刚回忆西瓜时一模一样,包括答案:“忘了。”

我崩溃:“这玩意儿还能忘?!”

刘迪满不在乎地打个哈欠,一脸倦容:“我从来不记对我意义不大的事儿。”

“操,你这狂妄的样儿真让人特想踹上两脚。”

“行,满足你。”

“我说的是踹脸。”

“……”

晚上睡觉的时候刘迪说这荒郊野岭的,暖气管道送过来早凉了,应该铺地热,电的。我在被窝里蜷成胎儿,还不忘提醒,你可以向上面反映反映。哪成想刘迪来了句,早反映了,我爸说过事儿多。我无语,半天才心情复杂地建议,那只能从增强自身体质做起了,明儿开始每天来段健美操。刘迪说去你妈的吧,恶不恶心。

第二天,我成了预言帝。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四二三四,跟着我的节拍,九号儿王文炎,你看哪儿呢,再不跟着动我把你分儿全扣光!”

你妈放风时间跳健美操,谁想的损招儿啊!

健美操不比广播体操,伸个胳膊蹬个腿就能糊弄过去,这玩意儿需要律动。

“律动懂不懂!冯一路你那是胳膊还是鸡翅膀啊,瞎扑打什么!”

俞轻舟疯了,绝对的。

只见他站在凌操台上,一会儿卖力示范动作,一会儿举着扩音器监视大家跟着节拍练,大冷的三九天,愣是挥汗如雨。我有点同情他——我是不知道他学这套操用了多久,但我相信,他教会我们的日子,遥遥无期。

放眼全监狱的老少爷们儿,你说来个散打格斗啥的,没准儿能捞出个全国冠军,但跳健美操这个,真是凤毛麟角。就几个文艺骨干学得挺像样,恨不能把屁股甩到天上,剩余人员,要么站那儿不动看热闹,时不时就要被狱友笨拙的动作逗破肚皮,要么吭哧吭哧东施效颦,成为逗乐儿的源泉。

如果王八蛋的目的是“手拉手心连心笑声遍万家”,那恭喜他,得逞了。

如果这是一操场的姑娘,想必漫天都会回荡银铃般的笑声,而今,只能是一窝熊瞎子呜呜咋咋咆哮山林。

刘迪倒是难得认真,扔胳膊甩腿倍儿有样,偶尔瞄见一眼,给我惊着了:“哟,你这是练过啊。”

“开玩笑,哥们儿正经练过几年街舞呢!”小眉毛一挑,盲流又得瑟上了。

我懒得理他,转头看花花,得,这位就惨不忍睹了。胳膊腿都不像原装,动作巨别扭,偏人还挺卖力,脸憋得黑里透红,正好跳跃动作的时候瞧见我看他,于是身体一歪,落地变成坐地了,我倒抽口冷气,都替他疼。

花花狼狈爬起来,狠狠瞪我一眼。

我缩缩脖子,知错地收回视线——这是谴责我干扰到他了,哥们儿懂。

“下面我们跟着音乐再来一遍,今天必须把第一节学会了!”

俞轻舟举着个大喇叭连吼带叫,我觉着马路对面的女监也可以组织组织人一起学了——隔着墙,音效也绝对是现场版。

“看见蟑螂我不怕不怕啦~~我神经比较大~~不怕不怕不怕啦~~”

“一个人睡也不怕不怕啦~~勇气当棉被~~不怕不怕不怕啦~~”

来个人杀了我吧!或者给我一把刀,我去捅了王八蛋蛋蛋蛋蛋!

好好一个周末,被王八蛋折磨了一上午。下午的时候那厮终于良心发现,让大家自由活动,私下练习。妈的,谁还给你练哪,冰天雪地的,早躲屋儿里裹棉被了。

“看着吧,半夜肯定腿抽筋!”小疯子已经躺床上咒骂俞轻舟半个小时了,方有停歇迹象,“你们说是不是谁给他托梦了,比如今年有大灾大劫什么的,必须折腾咱们才能消灾?”

我无语:“你现代魔幻片儿看多了吧。”

刘迪补充一句:“还是国产的。”

小疯子气鼓鼓地刚要回嘴,金大福忽然插过来一句:“对了,刘迪,你今天晚上住这儿不?”

刘迪不明所以,下意识道:“住啊,怎么了?”

“哦,没啥,就跟你打个招呼,”金大福一派自然,“熄灯之后可能还有些儿童不宜的活动,不长,顶多四十分钟,忍忍哈。”

刘迪啥玩意儿没见过,琢磨两三秒,便悟了,当下一拍大腿:“嗨,我以为什么事儿呢,你搞你的,当我不存在就行。”

我被他俩的坦荡彻底征服了,抬头看周铖,那家伙正对着墙看书,只留给人民群众一个背影。我不知道他现在是个什么心情,反正我要是喜欢男的,也肯定不找大金子,太他妈愁人!

既然有了预告,晚上的节目自然如期而至。

金大福还真是说搞就搞没半点心理障碍,估计也是忍太久了,掐指算算,从刘迪住进来到现在快一个月了,所以弄得激烈点儿我们都能理解。一向刻薄的小疯子巨安静,花花也再没捶床,整个十七号就听刘迪一个人在那儿——

“原来你俩是一对儿啊!”

“我操你俩干得够生猛的!”

“哎哎,你说你俩这么搞隔壁没抗议?管教不管?”

“妈的听得我都硬了……”

……

[当我不存在就行。]

我为金大福掬一把同情泪。


第31章

那天晚上金大福到底有没有搞成,无从探究,反正之后几天,他的脸色都能和包公媲美。倒是周铖,逢人就微笑,面色如春风,弄得我不想怀疑也要怀疑,别是环境突变然后体位就逆转了吧……由于画面实在突破人类想象极限,我愣是把自己吓着了。

健美操还在做,大多数人倒真都能随着舞曲糊弄完了。我想人类的潜能无极限,这话真不假。只是有一点我没闹明白,就是即便监狱要普及健美操,也没有让一个管教负责全局的道理,说白了,俞轻舟跟文体建设根本八竿子打不着。

私底下聊天的时候,我把这事儿问了。说实话,我觉着自己和王八蛋认识这几年,关系处得倒还不错,虽然阶级差距明摆着,可怎么讲呢,就算到不了交心的程度,偶尔也能说说真话。

王八蛋没拐弯抹角,直接给了我答案:“搞健美操这个就是我申请的,自然由我负责。”

“心血来潮?突发奇想?”我实在找不出其他理由。

王八蛋垂下眼睛想了想,抬头,给了我一个吊儿郎当的笑:“就当我心血来潮吧,折腾你们我开心。”

我眯起眼睛,有时候真话需要透过表象挖掘。

王八蛋毫不退缩,任由我看。

一秒。

两秒。

十秒。

二十秒。

“看完了吗?”

“没。”

“你再继续下去我会让你写检讨。”

“凭什么?”

“拿眼神猥亵管教。”

“……”

穿着制服的流氓,就说这货呢!

后来回监舍的时候,我无意中和花花唠叨起这事儿,花花想了想,写字给我:他可能是怕自杀的事情再发生。

我搞不懂:“这二者有关系吗?”

花花继续写:他可能是觉得发生自杀的事情,是因为监狱里面太枯燥无聊了,如果多点别的事情做,或许可以让咱们分心。

我皱眉,试图站在王八蛋的位置思考问题,半晌,有点儿能理解了。就是变相的心理辅导呗,或者说把力气都发泄完了,回屋儿可以直接累得呼呼大睡,省得东想西想。而且不可否认,现在做操的时候还有人偷着乐呢,这玩意儿娱乐性真的很强。

“这么看来,王八蛋还真是对咱们用心了。”长叹一口气,我有些五味杂陈。

花花想了想,补充:一点点。

我乐着拍他脑瓜:“一点点就不错啦,你还指望他爱的奉献哪。”

花花也弯了嘴角,赶忙又写几个字递过来。

我一看,上面写的是:他和你有点像。

我知道这是夸我呢,而且我也确实被夸得心里热热乎乎,但该争取的还是要争取:“我这可不是一点点,我是大爱撒人间。”

花花大笑起来,整个人都亮了,看着我的眼睛里溢满流光,不似焰火漂亮,却似焰火热烈。

随着刘迪跟大伙混得越来越熟,十七号的晚上更热闹了。有时候我会从图书室借几本古代武侠小说,然后给大家白话,讲评书似的。花花特别喜欢听,每回都一眨不眨地全神贯注,小疯子和周铖也比较捧场,就金大福嫌东嫌西,更令人发指的是他嫌我讲得不够水准,注意,他是拿单田芳做比较的。最后遭到了刘迪的斥责:有的听就不错,要来的饭就别嫌叟了。

心是好心,话怎么就那么别扭!

年底,监狱启动了减刑申请。表格是每个人都能填,但名额有限,具体评定标准不得而知,最终只有小疯子进了复核。进了复核就证明有戏,而我们这些落下来的,只好等明年。刘迪是不参与这事儿的,人家自有路子,所以全程无视。小疯子得知自己进入复核,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瞧见我们的苦瓜脸,还不忘挨个拍肩膀,鼓励似的,明年继续努力哈。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了,跟他一般见识犯不上,但不跟他一般见识,是真生闷气。这孩子打小就没吃过苦,我敢肯定,所以从不会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体谅别人的心情。

好在,申请减刑失败的阴影被突如其来的雪灾冲散了。

那是一月下旬,每天的新闻开始滚动播放我国遭遇了罕见的雪灾,浙江、江苏、湖北、湖南、广东、广西、云南、贵州等等,几乎大半个中国都受了灾。什么低温、雨雪、冰冻,这些在我看来完全属于冬天正常现象的词,给南方造成了几乎无法挽回的巨大损失。

新闻里说截止到一月底,直接经济损失已经达到五百多亿。

当钱到达一定数目,就失去了真实感,所以我没办法估量这究竟是多大一笔钱,只是觉得挺惨,尤其是看见那些断水断电的地方,看见那些住在临时安置房里的同胞,我忽然觉得自己呆在监狱里也没多苦,起码有吃有喝,有水有电,最重要的,我进来是因为罪有应得,而他们遭灾,却绝对无辜。

“中国人就是没信仰,”这天看完新闻联播回来,刘迪忽然说,“像在国外,一旦有这种天灾,就会有信徒跳出来说是因为我们人类自己做的坏事太多,所以上帝怒了,降临惩罚。从某种意义上讲,还可以警醒世人。”

周铖很少在我们扯淡的时候插嘴,可今天不知道怎么的忽然接话:“我觉得没信仰挺好,起码做完坏事儿没神父给你忏悔,洗刷罪恶感。”

刘迪看看他,又想想,竟然点头了:“你说的也有点道理。”

周铖笑笑。

刘迪也笑笑。

二人再没说话,可我总觉得他们在神交。

“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得,神交改搭讪了。

周铖的声音淡淡,但却无比肯定:“我没见过你。”

刘迪怀疑:“真的?”

周铖很平静的“嗯”了一声,极具说服力。

刘迪撇撇嘴,表示接受了。

逮个只有我们俩的当口,我偷偷问刘迪:“你不是看上周铖了吧,你也知道他和大金子的关系,我觉得挖墙脚这事儿不地道。”

刘迪啼笑皆非:“怎么可能,我就是找也不找在上面的啊。”

我咽了咽口水,这短短一句话的信息量太大,得消化消化。

“你哪只眼睛看见他是上面儿的了?”先挑明显的问吧。

“和你这外人解释不清,”刘迪贼笑,“等你啥时候入道了,哥们儿带你玩儿去。”

我很严肃地拍拍他肩膀:“你现在就可以玩儿去了。”

刘迪是同志这事儿其实挺冲击我神经的,以前在外面我活了三十年都没发现这类人,进来才三年,见着仨了。我不知道这是环境的改造性还是诱发性,我只知道我自己撸的时候还想着女明星,这就欧了。

二月份,灾后重建。

新闻里各行各业都在如火如荼地支援重建,而我坐在活动室的小板凳上,就是眼巴巴的看着,像在看另外一个世界。

我想如果这时候我在外面,可能压根儿不会关注这些,什么南方受灾群众,不如一辆桑塔纳来得实在——那玩意儿最好脱手。入狱之前的三十年,我到底错过了多少国家大事呢?我不知道。虽然这会儿我也不觉得那和我有多大关系,比如六方会谈,比如伊拉克战争,难道我关注了美朝关系就能缓和?伊拉克就能消除战火?不能。可我还是要看,因为全国人民都这么活着,我随大流,我踏实。

暖气是在三月初停的,明明已到冬末,却仿佛是一年中最冷的光景。水管子冻了融,融了冻,终于开始漏水,监狱迟迟不找人来修,我们每夜就只好伴着滴答声入睡,偶尔还会梦见水鬼。

要说平淡日子里唯一属得上的大事,就是厂房重建,全部手工作业停止,做彩灯终于退出历史舞台,我们全体被赶到野外开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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