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路行 上——旷达
旷达  发于:2013年04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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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雪萍的病发,使这个春节应有的热闹气氛,完全冷却了。

多亏三大爷的及时救助,傅雪萍的身体并未受到伤害,只是显得有些虚弱。

当时正值春节假期,亲戚们勤于走动,每天都拎着很多水果来探望傅雪萍,嘘寒问暖。

个性孤僻的薛适,虽贪享清净,但在那几天,也总盼着亲戚们的到来。归根结底,原因只有一个,即是他对于母亲病发的极度恐

惧。

年幼的薛适,对母亲所患疾病的了解,趋近于零。母亲病发时的凄厉叫声,仍牢牢震慑着他脆弱的神经。与母亲独处的时光,原

本美好至极。但当下的每时每刻,薛适都是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的。于是,亲人的陪伴,竟变成了难得的幸福。

更为可悲的,是薛勤胜仍整日沉溺于打牌赌博之中,他对于妻子的病痛,仿佛毫不在乎,儿子的恐慌,就更是不值一提了。

大年初五,晚饭过后,一直留守文竹园的奶奶和三大爷,也终就准备告辞了。

傅雪萍已恢复大半,她帮婆婆收拾着东西,满口感谢。

薛适见三大爷披上了棉衣,表情瞬时暗淡下来。

亲戚们的关怀,薛适都看在眼里,很是感激。奶奶和三大爷,坚守阵地已有五天,其疲乏与操劳,薛适完全理解。只是,一想到

漆黑阴冷的夜晚,自己竟要与母亲独处,薛适便被那股袭上心头的恐惧,彻底击溃了。

自私也好,无助也罢,薛适即刻失去了控制,歇斯底里地哭喊道:“我要三大爷!三大爷不许走!我要三大爷留下来!”

每个人的脸上,都透着一股无奈。而憔悴的傅雪萍,则又尴尬许多。她劝诫儿子,但薛适就是不听,依旧扯着嗓子哭,气息都要

断了一般。

终于,三大爷服软了。他答应留下,慢慢脱掉了棉衣。薛适见状,这才渐渐平息下来。

夜间,薛适忍受着三大爷的鼾声,久久不能入眠。想到方才自己的哭闹,薛适自己都觉得丢脸。但心头的恐惧,过于深切,薛适

别无他法,只能摆出软弱的姿态,从而博得他人的同情。

当下,小小的薛适,产生了强烈的怨念。他不明白,在如此需要男人撑腰的时刻,为何总是不见父亲的踪影。

幼年的薛适,面对强大的恐惧,除了软弱,无计可施……

第7章:只怕曾经拥有

春分时节,距傅雪萍上次病发已过了一段时日。薛适的精神渐渐恢复,临睡前的那份惶恐不安,也慢慢减弱了。

周二下午,课时较短。放学铃声刚一响起,薛适便即刻夺门而出,直直奔向了路天义所住的大杂院。

刚跑进大院,还没到路天义家门口,男孩暴躁的吵闹声便赫然冲进了双耳。

薛适推开门,只见路天义的脖子被一张白色餐布系得严严实实,唯一表露出的那颗脑袋,不停乱晃着,脸上各处,都沾满了头发

渣。

路天义的母亲缨子,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扳着路天义的脑袋,厉声呵斥道:“别他妈乱动!”

路天义怒视着母亲,扯着嗓子大喊:“你剪到我啦!”

缨子矢口否认,继续生硬地挥舞着手中的利刃。薛适想笑不敢笑,直勾勾地盯着路天义,缓缓挪向沙发,坐了下来。

剪发过程就像是一次刑罚,好不容易结束后,路天义迅速挣脱了围在身上的餐布,任由头发渣四处抖落。

缨子恼怒地训斥着,路天义则不顾,赶忙跑向薛适身边,委屈地展示着自己的左耳。

薛适定睛一看,才发现路天义的耳朵确是被剪破了一个小口,那渗出的血印,慢慢晕成了一个小小的圆圈。

路天义捂着耳朵,一直用憎恶的眼神瞪着母亲。直到缨子将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桌后,路天义的神情才瞬时软化,那一双凤眼,

即刻透出了饿狼般的凶光。

饺子的数量是足够的,但两个孩子仍顽皮地争抢着,各自都吃了许多。罢了,薛适和路天义鼓着肚子,一溜烟跑出了家门。

那些毫无生气的废弃物,在两个孩子的眼里,都是极富乐趣的设施。他们淌过沙堆,攀过木栅,经过一段长距离的巡回之后,俩

人心满意足,在无人的小胡同中缓缓踱步着。

太阳刚刚落山,路天义走在前面,手拿一根树枝,胡乱挥舞。

薛适跟在对方身后,乖乖地走。经过一扇半开着的窗户时,忽闻里面传来了熟悉的音律,一听便知,是电视剧《戏说乾隆》的主

题曲。

薛适跟着哼唱,路天义却突然转身,猛地拉起了薛适的双手。

路天义看着薛适,认真地说:“以后只有咱俩的时候,你不许叫我的名字了,你要换一个称呼!”

薛适莫名地盯着对方,疑惑地问:“换个称呼?那叫你什么啊?”

路天义眼睛眯缝着,透着坏样,说道:“你要叫我四爷。我呢,就叫你淮秀,或者秀秀。”

听罢,薛适便皱起了眉头。将路天义比作皇上,这还说得过去,反正皇上是男的,路天义也是男的,再加上那股霸气凌人的气势

,硬要联系起来,倒也能够想象。但赵雅芝饰演的程淮秀美艳动人,仿佛天仙下凡,若要让薛适将自己比作女生,那还真是无法

接受。

薛适盯着一脸贱样的路天义,冷淡回绝道:“我不喜欢。我才不叫淮秀呢……”

路天义见薛适不就范,便猛地抱了上来,一边撒娇一边胳肢。薛适最怕痒痒,无力还手,僻静的胡同内,两个男孩就这么互相嬉

闹着。

最后,他们达成协议,薛适叫路天义“爷”,路天义唤薛适“秀”。

薛适极不情愿地回应了路天义。对方听了,兴奋异常,再次抱住薛适,在那肥嘟嘟的脸颊上狠命一亲,留下了许多口水。

薛适用袖子抹净脸蛋,和路天义一道,推推搡搡地向前跑去。

接近大杂院时,路天义却突然停住了,他严肃地看着薛适,叮嘱说:“我们两个,在别人面前不能这样。只有咱们两个人时,才

能这样称呼对方。”

薛适点头答应,心里很是明白。

明明只是孩子而已。但这复杂的心思,却因何而生……

读了小学整整一年,直至享受到暑假的欢畅与悠闲,薛适才明白,什么叫最美好的时光。

几乎是每一天,薛适和路天义都粘在一起。路天义酷爱阳光,总拉着薛适外出,四处疯跑。其实,薛适是极不热爱户外运动的。

但只要跟路天义待在一起,那灼热的阳光,仿佛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就这样极度开心地傻玩傻闹着,一眨眼,便将暑假挥霍得所剩无几了。

开学前的第五天。

晚间,太阳刚刚落山。

薛适跟着路天义,跑到了商店街,俩人潜伏在一家迪厅的门口,仔细观察了过往的男男女女。少顷,两个孩子跑回无人的胡同,

跳着脚大声嬉笑,笑男人们喝醉的模样,笑舞小姐们春光毕露的高腰短裙。

当快要跑到大杂院时,路天义在一盏路灯下停住,他转身,两手插腰,开口喘着粗气。

薛适从后方赶来,他站在路天义的面前,两个孩子身上的温热,互相感染着对方。

路天义猛地抱住薛适,大喊道:“啊!不行了!给我补充点能量!”接着,便狠狠地亲上了薛适的圆脸蛋。

薛适已经相当习惯路天义的这种举动了,每次都是弄得自己一脸口水,每次都是自己用手背把口水擦掉。

路天义的双手扶着薛适的肩膀,神秘地说道:

“明天下午,来我家,有好玩儿的。”

幽深的胡同里,一群飞蛾不停环绕着光源盘旋着。薛适发现,原本坏坏的路天义,显得更加狡黠了。映着路灯,那些飞蛾闪动的

黑影,在路天义脸上四处跳耀,就像是他脑中随时会闪现出来的坏主意一般,总让薛适琢磨不透。

薛适不曾多想,他用力点头,答应了对方的邀约。

……

开学前的第三天。

按照约定,下午三点,薛适冲出了家门,赶往永涓溪畔的玉米地,却不见路天义的身影。

同永涓溪平行的这条马路,并没有多少过往的车辆。那沥青路面就像火烤一般,放眼望去,只见蒸腾的热气都在缓缓摇曳着。

薛适沿田地外围溜达,他趴在一座石墩桥上,探头向下望去,见底下是条泛绿的水沟,四处飘着枯黄的玉米叶,石头上,还趴着

几只十分惹眼的癞蛤蟆。

薛适干呕一口,心想,如果路天义在这儿,他一定会用竹竿子捅它们的癞皮……

一想到路天义,薛适便不自觉地笑了起来。他环顾四周,却仍不见对方的身影。

薛适沿着玉米地的外围缓缓踱步,他想象着两个人如何躲过农民的巡视,怎样悄悄钻进玉米地,偷摘下哪几颗肥硕的玉米,再生

起一团火,将它们烤个通透……

傍晚,路天义还是没有来。薛适有些恼火,更多的却是失落。时间已晚,他决定不再等待,赶忙跑回家了。

开学前的第二天。

清晨起床,薛适想到失约的路天义,有些恼火,也有些惦念。

薛适出门,走进路天义家的大杂院,当拐进最后一个门洞时,竟见路天义家的房门上挂了一把极其厚重的链条锁。那生了锈的大

锁链,原本放在院子的角落里,从没用过,如今却几番缠绕,将房门紧紧封死了。

薛适趴在窗户底下,踮起脚尖往里看,发现麻将桌被搬到了角落,地面上散落着许多不知名的杂物和垃圾,屋内很是凌乱。

薛适十分困惑,隐隐觉得不安。

他走到麻雀酒家,见服务员们已做好了开业的准备。海燕坐在吧台后面,修着指甲,监督着另外一个瘦弱的小姑娘数着昨天的开

菜单。

服务员们仿佛都已达成了共识,谁都不敢主动搭理混账的小老板。

一个与薛适较为熟识的姐姐,边倒退边墩地,屁股蹭到了薛适的胳膊,于是薛适便低声问道:“喂,路天义家怎么了?”

原本寂静,薛适这一问,倒激起了千层浪。服务员们都来了兴致,开始肆意

讨论起来。

海燕双手插腰,抬高了下巴,瞥向房顶轻蔑地哼笑了一声。

拿着拖把的姐姐,吃惊地盯着薛适,神秘地说:“你还不知道呐!路天义他爸死了!”

“啊?”薛适很是吃惊,却不明白事态的严重性。

“前天晚上可热闹了!来了好几辆警车,我们都看见了。路天义他爸和你爸当时还在一起玩儿牌呢,但是路天义他爸抽那个,就

是那个……白粉。突然就犯了心脏病,还没打急救电话呢人就不行了……”

一片杂乱声中,薛适勉强插嘴问了一句:“那路天义呢?”

“路天义啊!”

海燕感叹一声,幸灾乐祸地笑着说:“他们应该是搬走了,他和他妈。但是昨天,路天义还来了呢,嘿嘿……他来的时候,呵呵

……我们逗他说,嘿!你爸爸死了!他还倔呢,说他爸爸出远门了。不论我们怎么说他都不信。嘿嘿……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听罢,薛适心中阵阵发凉,不知自己能否再见到路天义。

海燕瞥着自己刚刚修好的手指甲,酸涩地挖苦道:“没爹了,看这小混蛋还怎么胡闹……”

服务员们依旧讨论着,那些事不关己的冷嘲热讽,听着便教人心寒。薛适默默起身,慢慢走出了餐厅。

太阳挂在天边,远远地照着,微风拂过,凉意十足。薛适低着头,平静地走在回家路上,心想,这是个多么适合与路天义一起出

去疯跑的日子。但恐怕,这样的日子,再也不会如往昔那般甜蜜了……

当天深夜。

薛适猛地坐起,眼中满是泪水,也不敢张望,只得慌张地摸向枕边,却只有一片空空荡荡。

相同的恶梦,已侵袭过数十次。惊醒的薛适,依旧恐惧难耐。他跳下床,光脚跑向小屋,刚要握上门把,忽的想到了母亲病发后

的惨状。

刹那,一阵凉意袭上薛适的后背,他十分惊恐,赶紧往回跑。两三步后,他跃上床,蹲在床脚,用被子捂住脑袋,使劲憋着哭声

薛适悄声啜泣,心里想着三大爷,堂哥,甚至是父亲,谁都可以,只要是个男人,只要能在这恐怖的夜里,陪伴自己……

路天义……

薛适明白,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

第8章:纪念你的当头一棒

有路天义陪伴的那个暑假,永远逝去了。甜蜜过后,痛苦的日子,仿佛更为煎熬,更为漫长。

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薛适却刻意将苦闷都拢在心里。

九四年十二月,薛适失去路天义的第四个月。

清晨,傅雪萍将闷闷不乐的儿子带出了家门。

昨夜飘过了鹅毛大雪。娘儿俩站在楼门外的平台上俯瞰着。整个文竹园小区,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平日脏乱的环境,如今放眼

望去,只见一片白雪皑皑,显得十分干净整洁。

平台正对的,便是薛适所在小学的操场。站在略高的平台,视线越过低矮的围墙,傅雪萍望向校园内那一片开阔的积雪,满口赞

叹。她赶忙拉着儿子,向学校的后门走了去。

天刚蒙蒙亮,四下清静无人。娘儿俩一阵小跑,来到了那扇弃用已久的后门跟前。那是一扇双开铁栅门,平日被一条粗铁链锁着

,许多孩子,经常翻过后门,去操场上玩耍,但薛适,却没尝试过一次。

穿着白色羽绒服的傅雪萍,用她那戴着毛线手套的双手,握紧栏杆,二话不说,便开始攀爬。

薛适惊奇地看着母亲,她麻利地翻过了近三米高的铁栅门,即刻,她放开手,径直跳到地面上,厚厚的积雪被踏起一阵白雾。薛

适盯着如梦如幻的母亲,只觉这画面,十分美好。

铁栅门对面,傅雪萍温柔地鼓励道:“阿适,快过来,别害怕,很好爬的,我接着你呢。”

薛适面对着铁栅门,看得出,它并不难爬。铁栅栏是由一纵一横整齐排列的铁杆组成的,落脚点很多,而且很平均。栏杆顶上也

没有尖锥状的突起物,只是一根滚粗的铁杆,看上去十分光滑。

薛适唯唯诺诺地爬着,到了顶端,整个身体蹭着铁杆滑了过去,十分谨慎。接着,他一点一点往下踩着,稳当地站在了地面上。

和母亲一起,薛适面对着操场,经常愁眉不展的驴长脸也终于有了笑容。娘儿俩兴奋叫嚷着,直直往操场中央跑了去。

不多时,围墙外传来了男孩们的呼喊声。一个极瘦的男孩出现在了铁栅门对面,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伙矮个子跟班,有的仍是学

龄前模样。

杆儿瘦男生猴蹿着翻过了铁栅门,像蜘蛛一样顺溜。其他男孩也同样熟练,最后那个顽皮的,竟从铁栅门顶上直接跳了下来。

当他们跑到傅雪萍和薛适身边时,杆儿瘦男生认出了薛适,并跟傅雪萍热情地打了招呼。

薛适看着杆儿瘦男,认出他是自己的同班同学,体育好手,经常被男生们围着转。跟孤僻的薛适相比,简直是不同世界的人。薛

适看着杆儿瘦男,许久才想起了对方的名字,叶文。

傅雪萍提议,大家分工合作堆雪人,那些孩子,都欢欣鼓舞地答应了。

傅雪萍和薛适一组,她捏好雪球,递给儿子,两人围着操场,弯着腰,推了整整一圈。

脑袋滚好后,傅雪萍直起身子,脸蛋红扑扑的,身上的热气化作白烟,从脖颈里往外冒着。她摘下手套,跟儿子暂别,说罢,便

往学校后门走了去。薛适目送着母亲,见她再次麻利地翻过了铁栅门。

薛适落单后,并没有跟大家一起玩,而是自己一个人,默默推着一颗新的雪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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