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路行 上——旷达
旷达  发于:2013年04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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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适接过来,有滋有味地砸吧几下,就咽了。

趁薛适吞食的空当,薛勤胜夹起几块大肉,迅速塞进了自己的嘴里。还没嚼两下,他便举起碗,用力扫拨着米饭。

“慢点儿……”傅雪萍也不看丈夫,就那么温柔地劝慰着。

突然,薛勤胜放下碗筷,两眼直视远方,静止不动了。小玲和薛适屏息盯着薛勤胜,就像他们自己也被噎住了一般,都惊惶地看

着,只等薛勤胜的命令。

薛勤胜鼓着腮帮,单手捶胸,另一手指向了凉杯,小玲便赶紧递过一杯水。薛勤胜猛地咽下,才将堵在胸口的疙瘩吞进了肚里。

“你老不在家,家里出什么事儿怎么办?”傅雪萍不抬头,平静地问。

“能出什么事儿啊。是吧,儿子。”薛勤胜深咽一口,看看孩子,微微笑了一下。

薛适很少见到爸爸笑,于是兴奋地踢了踢腿,却不小心碰到了桌角,令餐桌微微晃动,将那盛得满满的汤,摇洒出了一点点。

薛勤胜的表情瞬间狰狞,瞪着薛适,用他惯有的震心音量吼了出来:“闹!”

一直低头的小玲,吓得浑身发抖。薛适一阵冷颤,呆愣地看着爸爸,惶恐得无所适从。

即刻,薛适瞄向妈妈求救,见她只是苦笑摇头没甚帮处,便乖乖低下脑袋,默默吃起了碗里的玉米糊……

不知是谁说的,男人只会变老,永不会变成熟。其实男人永远都是孩子,硬要论区分,也就是学龄前、幼儿园、小学生这样细微

的差别。男人女人组成家庭,生下孩子,本就是一个共同学习的过程。男人若还成熟些,妻儿便能少受罪。如若反之,便真的是

苦上加苦了。

另一晚,薛适发烧了。

独自在家的傅雪萍,守着高烧不退的儿子,焦灼难耐。

她绞尽脑汁,打电话到各处,终于找到了薛勤胜。

电话那头,丈夫边下赌注,边敷衍妻子“马上回家”。他都没心思听儿子的病情,便将电话挂断了。

傅雪萍给儿子喂了药,又用酒精擦拭了他的身体。少顷,薛适睡了过去,傅雪萍以为药效发挥了作用,便静静守在孩子身边,等

着声称“马上回家”的丈夫。

蓦地,只听迷迷糊糊的薛适,含混地念了句:“妈妈,下雨了……”

傅雪萍吓了一跳,转头看,见儿子只是闭着眼,嘴巴却一张一翕地嘟囔着,有的话能听清,有的却不知所云。

傅雪萍将体温计塞进孩子滚烫的腋窝里。等拿出看时,她微带着哭腔,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体温计的水银柱,赫然指在四十一度的上方。

她知道,丈夫是指望不上的了。傅雪萍抱起孩子,在半夜里,直直奔向了儿童医院。

意识模糊的薛适,已没有什么记忆了。印象中,自己伏在母亲的背上,只记得母亲一呼一吸之间发出的低吟声,像是在哭,又像

是在抑制着喉中的郁气。但是那一天,薛适没见到妈妈落一滴眼泪。

就是那一天,娘儿俩根本没有见到,那承诺着“马上回家”的薛勤胜……

某个深夜。

睡在床上的薛适被嘈杂的声音吵醒了,他隐约听到很多器皿摔到地上的声响,还能听见小玲阿姨那颤抖着的呼唤声。

薛适觉得害怕,想找妈妈,于是爬下床,循着厕所的灯光,踉踉跄跄地走了过去。他刚刚学会走路,脚步还不是很稳。

从虚掩着的厅门探出头,薛适看到小玲站在厕所门口,背对着他,浑身发抖。

再探出些头,孩子被看到的景象吓了一跳。

母亲瘫在厕所地板上,全身裸露并抽搐着,两排牙齿露在外面,死死咬着一块干瘪的肥皂……

薛适吓得一喊,就再也出不了声了。小玲回头看见他,立刻把他抱回到床上,哆哆嗦嗦地嘱咐着:“千万别出来……”

薛适还在床上愣神,回想着方才的景象,只见小玲吃力地架着傅雪萍,正一步一步往小卧室走去。小玲微微啜泣着,步伐非常僵

硬。

忍了两分钟,薛适再也憋不住了,他一边哭闹,一边呼唤着妈妈。

小玲从里屋走出来,抱起薛适,焦急地说:“妈妈让你过去呢,妈妈抱……”

进了小卧室,薛适看到一个女人,面部微肿,青筋暴起。更可怕的是,她的左眼从眉毛到脸颊完全鼓了出来,形成一个紫色的大

包,丝毫看不到眼睛。那女人反应迟缓,机械式地抬起头,被发丝遮蔽的右眼,死死盯着孩子。过了几秒,她才抬起胳膊,怏怏

地说:“来……妈妈抱……”

受到惊吓的薛适,失声大哭,他使劲把头埋进了小玲怀里,竭力挣扎道:“不是妈妈,不是妈妈!要妈妈!”

小玲抱着孩子,哄了半天也没用。傅雪萍又缓过来一些,才抱过了孩子。

她拥着薛适,慢慢摇晃,在儿子耳边不停安慰道:“我是妈妈……我是妈妈……”

刚开始,薛适认不得母亲,不停踹着傅雪萍。后来,随着母亲在耳边的呢喃,他才渐渐稳定下来。

小玲顾不上收拾厕所的残局,不停倒抽着凉气。她走回小卧室,眼睛不敢张开,只低头问道:“阿姨……找不找叔叔回来?”

“……先找对面楼的那个中医吧。”傅雪萍抱着快睡着的孩子,抬起头,想看看小玲的脸,对方却早已消失不见了……

小小的薛适,因此心悸了许多天。他不懂母亲病发的原因,也不懂,这骇人的经历,对他苦涩的成长路途而言,只是一幕无足轻

重的简单开场罢了……

说来也怪,不论在哪个年代,幼儿园都算是北京市的稀缺资源。

薛适三岁时,大姨托关系帮他找到一处幼儿园。手续虽简单,地方却离家很远。

赶巧,那处离傅雪萍的单位较近,于是她带着孩子,暂时搬离文竹园,在东区的某个胡同内,临时租住了一间单薄的平房。

薛适第一次走进那房的时候,满眼诧异。不见绣花窗帘,没有崭新家具,照明就仰仗着一枚光秃秃悬吊着的灯泡。电视小得可怜

,仍顶着两根极长的天线,配着那不停闪动的黑白画面,活像一只方形蟑螂。

随娘儿俩一起来的,不是薛勤胜,而是保姆小玲。薛适不明白,既是搬家,为何不搬到更好的地方去。而且他不懂,家里为什么

总是没有男人。

这段暂住的时光,每日清晨,傅雪萍先是骑车将薛适送到幼儿园,下班后,再把孩子接回来。

刚开始那几天,薛适又哭又闹,他离不开妈妈,也无法适应群体环境。

让薛适唯一感兴趣的,便是坐他左边的,那个黑皮肤小男孩。

那个男孩,皮肤略黑,脸庞稍显圆润,衣着很是干净。长长的睫毛总是呼扇呼扇地眨巴着,嘴唇也是极其粉嫩的。

其他小朋友,不是浑身污渍,便是满脸鼻涕。左边男孩跟那些土娃相比,简直就是天差地别。

那男孩像是镀了层光环,总吸引着薛适的注意。每当薛适即将哭闹时,只要看到男孩可人的五官,情绪便瞬时消散了。平时,薛

适故意抢过男孩的玩具,对方倒也不恼,只是笑笑,而后便与薛适一同玩了起来。

那种吸引,很是莫名。

薛适的幼儿园生活,仅维持不到两个月,就草草完结了。他甚至不记得左边男孩的名字,却暗暗惦念了对方许久许久。那无法解

释的向往,是否能说明,这就是天生所致的呢……

第3章:没有阳光的文竹园

傅雪萍带着儿子,又搬回了文竹园小区。

1013,是整栋楼最阴冷的地方。暖气微弱不说,户型又偏偏冲东,除却早晨,就再也照不到阳光了。

然而,窗外那满是钢筋骨架的庞然大物,就像在一夜之间,忽然耸立而起似的。

妈妈说,那是新盖的小学,是薛适将要努力用功的场所。

仅存的一丝阳光也被剥夺了。1013虽不温暖,但起码是个避风的角落。薛适总爱守在其中,自娱自乐地摆弄着心爱的玩具。

怕只怕,那团隐匿在家中的,活体雷暴云……

某个工作日,小玲请假找老乡去了。薛勤胜极不情愿地留在家里睡觉,蓦地,就被无比绝伦的哭声震醒了。

“祖宗!”

薛勤胜飞身冲出小卧室,只见儿子在床上哭闹打滚。

薛适本以为凭借着哭声能将小玲召来,不料却唤醒了地狱魔王。薛适又试探性地嚎了两嗓子,见只有父亲一人在家,顿时心底一

凉,倒哭得更凶了。

薛勤胜赶紧拿饼干牛奶递给儿子,儿子却不吃。薛勤胜皱着眉头,呆愣地哄了两句,儿子却还是继续哭闹。

薛勤胜哪里忍过别人,他粗着脖子,冲薛适狠狠地咆哮了一声:

“哭!”

薛适打了个哆嗦,看着父亲,先是怔了几秒,而后恐惧袭身,便又哭了起来,辗转的嗓音十分挠心。他的大嘴歪咧着,都能看清

颤抖的喉头。

薛勤胜一手翻过孩子,冲着屁股猛打了两下。薛适愈加惊恐,遂哭得更凶了。

薛勤胜咬着牙,单手扶着薛适的脸,另一只胳膊抡起,那粗糙的手掌,就着十分力道,狠狠砸在了儿子的半张脸上。

薛适顿时矒了,耳朵嗡嗡的。许是惊吓过度,哭声倒还真的降低了。

“还哭!”薛勤胜指着儿子呵斥道。

薛适捏起嗓门,哭声变细了,但却成了嘶叫,让人听了更加不舒服。

薛勤胜再次举起胳膊,作势要打。薛适赶紧止住哭声,通红的眼睛看着父亲,不停地抽泣着。

“再哭我还他妈抽你!”

薛勤胜指着孩子,一字一字咬着说。罢了,他转身回房,摔门睡去了。

薛适控制不住抽泣,又怕被父亲听见声响,于是,他用胳膊抹抹眼泪,将脸深深埋进了枕头里……

只要同父亲独处一室,薛适便会感到莫名的恐慌。说也奇怪,薛适若能忍住一些,不哭闹,那薛勤胜总也不会故意去打亲生儿子

的。但薛适偏偏不忍,就是要挑拨父亲那脆如蝉翼的耐性。

另一个工作日。

午饭过后,薛勤胜躺在小屋床上,他闭着眼,脑中不断盘算着什么。

即刻,他唤来正在厨房洗刷的小玲,甩过十块钱,将对方打发了出去。

薛适目送小玲远去,心内惶恐不安,宁愿她也将自己带走。等了少顷,听父亲没什么动静,薛适便窝在床角,迷糊着了。

约莫一小时后,一阵轻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了薛适。他坐起身,见父亲从小屋冲了出来。

薛勤胜指着儿子,恶狠狠地威胁道:“敢闹!乖点儿!”

薛适惊恐地盯着父亲,毫无反应。

薛勤胜奔向大门,迎进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还没见到人形,薛适就已经闻到味了,熏得直想打喷嚏。

女人那双裸露的腿,交叉徐行,进了大屋。她见到薛适,喉咙便瞬时捏紧,那样嗲嗲地夸赞道:“哟!这孩子长得真漂亮。”

“啊。我儿子。” 薛勤胜瞥着孩子,轻描淡写地命令道:“叫干妈。”

薛适瞪着双眼,不知这妖孽有何居心,也不知她要和父亲做些什么勾当。他心中必然满是嫌恶,于是要紧牙关,死不开口。

薛勤胜皱起眉头道:“叫干妈。叫啊!”

女人站在一旁,赶忙劝慰:“没事儿勤胜,孩子怕生。以后熟了,自然就会叫了。”说完,她冲薛勤胜使了个眼色,俩人就黏在

一起,毛手毛脚地挪进了小屋。

房门一声反锁,即刻,浪声阵阵。

薛勤胜与女子正亲昵到兴头上,便听屋外,传来了薛适绵延的哭声。

那二人本想不顾吵闹,继续缠绵的,怎料哭声越来越大,已经到了毁人心绪的地步。

薛勤胜定是脱光了的,他在屋内扯着嗓子,向外大吼一声:“别哭啦!”

薛适不顾,继续哭嚎,轻易便将屋内二人的欲望浇熄了。

薛勤胜光着屁股,冲出小屋,死死瞪着哭闹的儿子。他抡起胳膊,刚要打下,就听那娇滴滴的声音怨叹了一句:“勤胜,我走了

。”

薛勤胜阻拦无用,女子还是穿好衣服飘了出来。临走的时候,她偷偷回头,轻快地白了薛适一眼。

趁父亲送别的空挡,薛适爬上沙发,向小屋内侧直直望去。他盯着那凌乱的现场,欲要寻找罪证似的,一抬眼,却见父亲正站在

身边,脸竟是那样的阴沉恐怖。

薛适知道自己为父亲捣乱了。他恐慌至极,终就忍不住,大哭了起来。

薛勤胜怒不可遏,一记斥责:“哭!”

他抡圆胳膊,给了儿子一巴掌。不料,扇耳光已不像原先那样奏效了。薛适未被震慑,反而更加害怕,歇斯底里地嚎叫了起来。

接下来,薛勤胜的一系列动作,是在多年之后,他本人亲口讲述的。对此,薛适已没了印象,也不知是否确有其事。抑或,是因

为此段经历太过恐惧,而将它选择性地遗忘了……

薛勤胜两手胡乱抓住薛适的身体,将儿子凌空举起。他面向小屋,抬起自己的腿,用脚抵住孩子的肚子,青筋暴起地咆哮着:

“让你丫再哭!”

吼完,薛勤胜腿一用力,将儿子猛地踹出。薛适腾空摔去,后背砸到门板,将将落在了床的边沿。

薛适几乎哭不出来了,但是裤子和床单,在那一瞬间,都被他惊惶失禁的液体浸污了。

薛勤胜,像没事发生一般。他兀自穿好衣服,不顾啜泣的儿子,径直走出了家门……

往后的一段时间,薛适的确被父亲驯服了。

某次晚饭过后,薛勤胜没有牌局,破天荒地留在了家里。

也忘了什么原因,薛适又哭闹了起来。

当时,傅雪萍也在家,想必薛适是哭给母亲听的。对待孩子,傅雪萍绝不溺爱。每当薛适哭闹时,她也不劝慰,只等儿子的情绪

自行消退。薛适的一干恶劣天性,被母亲打磨得所剩无几。但这过程,却让母子二人吃了不少苦头。

面对儿子的哭闹,傅雪萍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兀自织毛衣。她偶尔会极其理性地说教两句,试图与儿子礼貌协商。当然,这对

付成人的方法,于薛适而言毫无效力。

刹那,薛勤胜凭空立现,他指着儿子,将全身力气都贯通到嗓子眼,那样吼道:“哭!”

薛适像是接到命令,立刻止住了哭声。但他仍抑制不住抽泣,嘴角便隐隐颤抖着。

“笑!”薛勤胜驯兽那般,呵斥着命令一记。

薛适便咧开大嘴,努力撑起嘴角,勉强装笑。只是,他的眉眼仍耷拉着,那副模样,也说不出是可笑还是可怜。

继而,薛勤胜咆哮道:“笑出声来!”

薛适强迫气息逼出喉咙,假笑混着哭声,听起来十分别扭:“呵呵……呜……呵呵……”

傅雪萍见状,赶忙把儿子拢到怀里。薛适这才敢放松,委屈地小声哭着。

傅雪萍看着盛怒的丈夫,严肃说道:“你以后不能这么制孩子,别把孩子整出精神病来。”

薛勤胜不屑,大声回道:“你制!你能制得住吗!”

小小的薛适,恐怕自己今后都要被父亲这么操控了,一时悲凉,便又大哭起来。

薛勤胜一把拽过儿子,呵斥道:“哭!让你哭!不让我制你,你出去哭去!”

薛勤胜将薛适推出家门,又将大门重重摔上,险些碾到儿子的手指。

薛适也绝,在漆黑的楼道里,扒着门缝,朝屋里哭。那震心的嚎叫,丝毫不逊于平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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