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同看着那虚假笑容,下意识的抖了抖。
“出去。”
江同呆了呆,一个“你”字没有说完,就见得小二歇斯底里的大嚷起来:“滚!滚!雷混账你个千刀万剐的要害死老子过来给我
一个痛快!懦夫,懦夫!”边说边痛,红了眼眶却是没流一滴眼泪。江同吓得怔了,回过神来连忙捂了小二的嘴,连声嘘道:“
噤声!噤声!你真当大当家是可以随你拿捏的吗?”
小二心里又是委屈又是怨恨,从小到大日子虽苦,却从来没受过这种罪。本是大好的一个身子,偏偏被那贼人毁了一半,因由却
不过是为了那点破事……越想越是痛苦,只觉得前途一片黯淡,眼前隐见坟上长草,黑白无常,那泪终是流了出来,连绵不绝。
脑中只认定了雷大当家这么一个仇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双眼都充了红色。只是怒得发昏终究只是一时,回念就想起了陈家
生,顿时也学了那江同嚎啕大哭,嘴里含糊不清只念着三叔,仿佛回到了稚龄,恨不得栽到陈家生怀里把委屈恐慌哭个干干净净
,但终究也只能用右手勉强执了江同袖子抹脸,便是连翻身都不能的。
江同见小二惨相,也很是陪着掉了几滴泪,见小二慢慢的收了泪声,才怯道:“其实……大当家……”小二最听不得这三字,咬
牙切齿转眼看来,一副怒发冲冠同归于尽的模样,唬得江同连忙收了话尾,匆匆起身,丢下一句“你好生休养”便飞也般的走了
。
此后几天,小二阴沉着脸不言不语,只是一昧的埋头喝药,如此将养了差不多七日,才勉强能坐起翻身,在房内走上几步,左右
手都是不能勉强使力的。
小二这几日,脑中无时无刻不翻滚着逃走的念头。自己多日未归,三叔定会察觉不对的,或许……或许还能找到此处。长安寨毕
竟有着朝廷官职,就是县老爷也管他不得,但若是自己逃下了山,便有了一丝生机。如此苦苦想着,才觉得日头过得快了些,身
上酸痒难熬的毛病也轻了些。
雷天明虽是一直未有出现,但那贵重药材却是毫不客气的分给了江同,就是端上来的膳食都是大补的药膳,只是几次江同欲提起
,都被小二怒容给吓了回去。
到了第八日,小二已是能在房前小院中慢慢的转上几个圈子了。
身后突然有人咳嗽了一声,小二回头,瞬间怒气满面,几声冷笑。
雷天明就站在他身后。
其实雷天明是来道歉的。这几日他人虽未到,也断断续续的从江同那听了些消息,小二落下的病根,如是在富贵人家中还好,但
若以后还要劳累,便是如那风中残烛,一吹就倒的。而小二……显然是不富裕的。
但眼前小二怒容分明,歉意却怎么也升不起来,反而那日小二在他身后大喊的话语不知在何处钻了出来,飘飘摇摇,嘴角一压,
一声冷哼便出了口:“没死?”话落心中一惊,如此挑衅实不是他的为人。
小二闻言果然气得七窍生烟,颤声道:“贼头!你有本事便过来一刀了解了我,如此拖拖拉拉,分明一副裹脚女子的作派!”雷
天明瞬间火气直冒,只觉得眼前这人真是不分好歹之极:“是非不分满嘴胡言!若真有骨气,还不赶紧寻个山崖了断,还在此处
白蹭那吃食!”
小二气极,怒气支撑下大步上前,一伸手厉声道:“若不是你这贼寇我会沦落到如此下场!就你那破事老子还不稀罕知道,你个
小人却使出那等卑鄙手段——”
雷天明不甘示弱也上前了一步,双手抱胸,眼中尽是厉色:“我不过夺了你的银子,何曾害过你一根毫毛?若不是地狱无门你自
闯,怎会如此。如今倒学起那撒泼妇人,哭闹不休!”
“好好,没想到堂堂大当家也长了一条泼妇舌头,还不赶紧嚼舌,别白废了上天栽培!”
“你!果真好骨气,吃我的睡我的,竟还来嫌弃我的,若不是我,你这嘴皮子早就黄土一堆了!”
彼时那二当家赵明礼正跟着左三右四往书房处走,远远听得有人吵闹不休,一展扇子皱眉道:“何处喧哗?真当这里是闹市菜场
,还有没有规矩了?”左三右四对望一眼,也很是惊讶。这寨中人多是习武的,为人沉稳,何曾有个如此骂街的作风,此时便跟
了二当家往声源处飞身而去,不一会拨开树丛,便见得分明。
大当家——
在与人吵架。
赵明礼举扇遮住半张脸,只露了眼睛甚是惊骇:“那、那人……那人可是大当家?”左三右四傻了半晌,左三才结巴道:“似乎
是的……”
雷天明从小就养成了个不露喜怒,气势十足的性子,若是遇上纷争,多半是冷笑几声甩手而去,再不济便拳头说话,从来没有过
多言语的。如今站在小二身前,却大有吵个一死方休的架势,看那伶牙俐齿明嘲暗讽,便是在红尘俗世打滚出来的三姑六婆都要
甘拜下风。
赵明礼打量二人似乎还有一顿好吵,便示意右四把那在小二身后团团乱转的江同带来:“我且问你,那人是谁?”江同笼了袖子
,面上也是震惊神情:“便是大当家救回的那人。说是之前掳大夫人回来时带上的。”
“噢?便是此人用掉了我们大半仓库的珍贵药材?”赵明礼收了扇子,轻敲手心,一双眼细长眼转了起来。江同点头,转头仔细
看了看争吵中的小二,喃喃道:“嗯。活血化瘀,面色红润,倒是于身体有益。”左三看了看右四,颤了颤道:“你是说……那
人?”
江同呆了呆,又看了看大当家,回头道:“便是大当家,也是如此。”
三人皆是一呆。
此时雷天明与小二似是吵到了个结尾,就听得小二怒吼:“你个缩头缩尾的龟孙连个名字都不敢留下还在此处吠叫!”
雷天明七窍生烟的迅速回了一句:“本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双字天明,你又如何?还不是藏头露尾,连个姓都见不得人?”
“老子不用姓,就小二一名,还怕污了你那高洁如月,淤泥坐莲的小女儿长舌!”
于是这便算是交换姓名了。
等二人终于散场,雷天明甩着袖子回头见得众人围观,怒哼一声取了剑鞘往地上一划,刹那间尘土飞扬,几人连连后退,再定睛
看去雷天明已失了形迹。
第 6 章
那日吵完,雷天明火气腾腾烧了几日,左三右四白挨了几顿臭骂,就连那赵明礼都被上下挑剔了一番,才渐渐的熄了火源。那小
二却难得的神清气爽起来,铁青面颊起了点红晕,看得江同啧啧称奇。
虽未言语,但小二却还是有点盼着哪处再叫那雷天明撞到自己手里,狠狠骂上一通,舒筋活络的。但他所住乃是偏僻小院,平素
连个仆人都少见,除了江同,确实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所以当小二端着那碗药膳粥慢慢吞咽时,突然响起的一声“贤弟”险些让他岔了气去。
白含玉双颊粉红,两眼莹润,满脸的同情怜悯:“贤弟!是大哥没用,竟让你受了如此委屈!”看那白含玉一副要搂过来的架势
,小二一顿,连忙侧了侧身子主动抬手按了白公子双臂,示意落座:“白公子,你果真还是如此菩萨心肠,小二感佩之极呐。”
白含玉执了小二的手,情深意切的模样:“来龙去脉我已听得左三说了,贤弟如今身体可好了些?若有什么难处,只管说来,大
哥定吩咐下人帮你办个妥当。”
小二一呆。白含玉那语气,分明已是当家主母的作派。
白含玉却不是个会看人脸色的,言语不断,只把这几日作息经历娓娓到来,最后甚至把雷天明掳人成亲的前因后果皆解释得一清
二楚。小二勉强听了入耳,心内不知为何却是乱糟糟的一片。白含玉对雷天明言语中极是维护,显是大有情意的模样,没想到当
日一念,果真成全了一对有情人。这两人站在一块,相配得紧,虽不是才子佳人,但也赏心悦目,是极好的,极好的。
胡思乱想了一番,却拉高嘴角略带调笑道:“知道得如此清楚,看来这当家夫人可不是白当的。”白含玉双颊分明起了明霞,却
低头露出羞怯神态:“胡言胡言,雷大哥只是不欲苍生落入那混账王爷手里,才娶了我的。”话落还透着失望。小二转头看着窗
外落木,笑得甜蜜了起来:“……莫不是那假戏真做?你二人皆是人中龙凤,也是相配得很。那大当家定是对你很好的。”
白含玉似是越发羞窘,卷了衣袖道:“他人极好,温柔体贴,也不禁管我,只说是相信我……那日二当家说与了我前因后果时,
我还不信,只当他们巧言令色,是雷大哥拿着诉讼卷子,一张一张的指给了我看——”
小二心下一痛,不知何处翻起了滋味:“还真是看不出呢……”胸口伤痕无由疼得厉害,背后已落了冷汗。小二却慢悠悠转了头
仔细看着白含玉温润双眼,嘴角挂笑:“果然是菩萨心肠的好公子,这不是寻来了天大的好姻缘。大当家如此人品,又是朝廷倚
重的大官,日后还怕没有好日子?”白含玉举手拢发,那手纤长透明,白葱般的颜色:“我们……我们皆是男子……”
突的冷笑一声,这般情意,又何苦扭捏。见白含玉露出讶异神色,忙换了笑容道:“白公子,小二虽是市井粗人,却也曾听人说
过……”小二复又转头看向窗外落木,只觉得陈家生那般温柔神色也浮了来:“情之一字,最是难得,若是有幸寻得,莫轻视莫
放过,但求尽心而止罢了——”说完看向白含玉,又带上了轻浮笑容,“既然有情,别错过了才好。”
白含玉眉目变化了一番,已是红粉纷飞,情思缠绕:“听贤弟一言,拨云见日,惭愧惭愧。”说罢又执了小二的手轻柔道:“贤
弟聪慧,却遭此横祸……你放心,待你大好,此处便如你家,我们断不会让你受那风刮雨淋的苦楚!”
见白含玉又回了那圣洁光辉,小二险些挥手赶人,忍了又忍,暗道需你好心,我便养不活自己么,面上扯了笑,干巴巴道:“白
公子多虑了。我在家乡也有亲眷,自能彼此照顾的。”白含玉却似入了自己思想,只续道:“还要拨几个人过来伺候才行,贤弟
行动不便,起行坐卧多有不便……”说罢未等小二反应,起身匆匆行了个礼笑道:“大哥这便去帮贤弟打点。”转身不理会小二
叫喊,飞身去了。
小二心思还留在了三叔上,并没多想,只道这白公子不知又热情上头想到了什么。松下紧绷肌理,伤处钻心剜骨的疼,小二勉强
撑到了被褥上,一沾枕就昏睡了过去。
醒来时就只见江同满目焦急,探手附额道:“心思不顺,内忧外患,怎么一日不见,你便烧了起来?”说罢又喃喃道:“不过也
是好事,待这烧好了,应能好上大半了。”小二只觉得口干舌燥,半冷半热,控制不住的浑身颤抖,一张口,刮骨的嘶哑:“我
起热了?”
江同点头,侧身一指身后一名小厮道:“若不是这小厮伶俐,见无人应门,喊了我来,只怕你就要烧坏脑子了。”小二瞥眼看去
,那小厮行了个礼,又不言不语的退下了:“这小厮……找我何事?”江同愣了愣,老实答道:“这不是你要来伺候的?大夫人
拨来给你的。”
小二缓缓睁大了眼,一阵气怒攻心,居然声嘶力竭的咳嗽了起来。
白含玉!
江同不知小二想法,连忙卷了袖子抚背,缓声道:“吸气吸气,莫岔了内息。”小二好不容易缓了来,神思疲惫,耷着眼皮吐气
道:“我不要人伺候。”一句话说得有气无力,句尾弱得几乎含在了嘴里。江同与小二也算是认识了一段时日,晓得他倔犟脾性
,把那点微薄骨气看得极重,轻易不愿受人好意,此时也只当他又犯了毛病,喏喏应付道:“你先休息,待这热过了再言其它。
”
小二犹想再说什么,挪了挪嘴唇,仍是昏了去。
小二病危。
雷天明不晓得心中何种想法,匆匆行来,竟有丝惶恐。明明之前那人还能站在日头树荫下,口齿伶俐意气飞扬,怎么转头就走到
了阴阳边缘。看着病床上小二奄奄一息的模样,雷天明只觉得不信,仔细再看去,仍是出气多进气少的虚弱,一时心下恍惚,怎
么会呢。
江同拿了金针,满头是汗的摸索了几个穴道,回头对一旁抽噎的白含玉斥道:“大夫人,入针须得静心,你看你是不是——”雷
天明皱眉,强拉了白含玉出门,竟见到赵明礼和左三右四也到了门前:“怎么回事?人好好的,突然便虚了下去?”
白含玉仍是抽抽搭搭,梨花带泪般柔美:“我也不知,听江大夫说,若不是小厮发现,只怕早死得透了。”“小厮?”雷天明记
得,自己是没派去小厮伺候的。右四眼中闪过什么,接道:“说是那小二想要人伺候,大夫人便拨了来。”
白含玉被人伺候惯了,听这话未觉不妥,雷天明却隐隐觉得不对。
观那小二脾性,不大像会张口要人伺候的。
心思难得的乱了去,偏那白含玉哭声扰人,雷天明不耐,转头就对赵明礼使了个眼色,赵明礼得令,收了扇子,温柔道:“大夫
人,此时你心绪混乱,留在此处也只是触景伤情,不若到那树下坐坐如何?”说罢强自托了白含玉手肘,自行去了。
雷天明仰头望天,闭目思索,心下也在犹疑,当初做法是对是错,虽然小二受伤多为阴错阳差,但追根究底,自己又似是责无旁
贷。如此半晌后方低头看向右四:“年初王爷可是送来了几株上好的白芝?取了来让江同自己处置吧——还有什么好的物事,也
让他一并拿了。”左三右四对望一眼,右四方才拱手应是。
又待了半刻,江同才推门而出,面上一片汗津,力竭的模样:“……大当家,你还在?”雷天明只皱眉反问,倒没注意自己已在
这干站了许久:“如何?”远处白含玉见得此处动静,也匆匆赶来,江同才喘了几口气道:“一言难尽。但过了今夜,应能大好
。”白含玉闻言含泪绽笑,便想进门,那江同却突然伸臂一拦,不知为何竟瞥眼看向雷天明道:“他虽是醒了,但乏得很,只能
见一人,再多便不好了。”
白含玉莫名,才说了声“我”,便见雷天明已斜了身子推门而入。
房内暗得很,浮着股药味,既苦又涩,无端压得雷天明心上也是一沉。
小二勾着眼角,露了点冷笑:“怎么,终是坐实了我白蹭的名声,落井下石来着?”雷天明犹豫了番,脚步坚定的在床边落了坐
,看着小二干枯面容沉声道:“这种地步,何苦逞强。”小二盯着那黑不见底的眼珠,敛了笑:“我不需小厮伺候。”雷天明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