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子依然答应得干脆痛快。
第二天我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沈老爷子那儿也是人去屋空,可我却觉得无比欣慰:也许有些时候有些事,时间,真的
不算什么。
一周后我回到北京,接踵而来的是码文、完结、收拾快变成了储藏间的房间、归类上千张的光碟,随即暑假来临,朋友
亲戚陆续来到北京……等我再有时间准备开始新文时已经是八月中旬。
因为我的邮箱里大都是各种系统消息和商家的优惠广告,所以积攒了近四百封的未读邮件。平时如果不是我想写信,即
使跳出提醒也不会去细看。这次我想要写文了,又该没有时间了,就打开了邮箱准备检查清理一下。
收件箱一点开,果然又是满眼的广告。看了两封没什么意思,正想关掉,突然一封题为“最后的归国之行”的邮件映入
眼帘。眼睛往前一扫,我发件地址竟然是“shen”开头。
沈老爷子!我飞快地打开了邮件:
明明小姐,你好。一个月前因临时有急事离开了仰光,没想到这“过几天”一下子拖了这么长时间,真是不好意思,望
见谅。
家父嘱托给你的信太长,所以发在了附件里,你有时间慢慢看吧。不再多言,祝万事如意。
“家父”?沈老爷子的儿子?我挠挠头:难道是他老人家年纪大了,上网上不好或者打字不熟练?管它呢,还是赶紧先
看看都给我写了什么吧!
我万分激动地点开了附件。
第六章:答案
明明吾友,我现已从云南回到仰光。想你是唯一知情之人,竟迫不及待要把此行结果告之与你。只无奈身老体衰,想亲
自讲来恐将力不从心,故由我亲述犬子代笔,个中繁缛若有差池应也无妨,相信此中诸多感慨凭你我忘年之谊亦皆能体
会。日后如想成文,还请隐去一干相关真实姓名。
那日归国后,经诸方安排,未经周折便得见故人。只是那人并非守安,细细辨认竟是小七。我二人相拥而泣涕泪不止。
然七已口不能言,取来纸笔,才得将经年之事一一道来……
常守安忽然发现身后没了脚步声,回头竟然看见沈彰明已经脸朝下趴在了地上。
“彰明!彰明!”他大声喊着又跑回去。
杨小七听见他的喊声也赶紧跟了过去。
确认沈彰明已经深度昏迷之后,常守安摘了他身上的背包便和杨小七又一起抬着他继续跑。可没跑了一会儿身后就传来
了炮弹出膛的声音,两人立刻抱住沈彰明扑倒在了地上。
等炮弹在常守安身后炸完,两人抬起头来都傻住了——常守安的腿没了。
啪地一颗子弹打到旁边的树上,常守安一哆嗦先恢复了语言能力,“小七儿,我走不了了……”
“我背你!”杨小七的眼前有些天旋地转的,他从来没想过常守安会在战场上跟自己分开。
常守安盯着自己原本应该是腿的地方,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已经没有了却还是觉得“腿”疼,“不,你背彰明走吧。”
他喃喃了一句。
“我不!他已经不行了,你只不过是腿……受伤了,我……我不能……”
“你听我说!”常守安一抬头,突然开始对这他大喊,“你只能背一个人,但是现在要是不想办法拦住后面的鬼子,谁
也跑不了!你要是背我,咱们三个都得死这儿!所以你赶紧背着他走,我去点炸药,这样你们就能活下来!”
“我不!我不走!要死就一起死,为啥子要我走?!”杨小七哭着攥住了常守安的衣服不肯撒手。
“废话!能活着为什么要死?!你听,已经能听见咱们队伍的冲锋声了,你快往下跑!”
“不!”
“你不听我的了是不是?!”
“我……”
“你看着!”常守安一把扯过杨小七的袖子,沾着自己血在上面写了五个字,“你不会写字,我跟豁牙子的名字就是这
么写的,你留好了,一定要再回到这里找到我那个背包,那里面的本子上有咱们团所有人的名字,把王全和常守安加上
去!听见没有?!”
“呜呜呜……听……听见了……”杨小七看着他血肉糢糊的下半身,哭得快要说不出话了,“你不痛吗?守安……”
“痛!他妈的就快痛死了!你赶紧滚!快点儿让我去死!最讨厌的就是你!不认字又傻呆呆的!别他妈哭了!快滚!滚
得越远愈好!”常守安歇斯底里地大骂。
解下脖子上的红围巾,杨小七一边哭着一边在常守安的骂声中把沈彰明捆在了自己身上。常守安已经拖着半截儿身子往
回爬了,地上的一道血痕越来越长,杨小七知道:这痕迹的尽头就在瓦砾中的佛头之前,那下面是炸药的引线。
不能再看了,杨小七狠狠闭了下眼睛,抹了眼泪和鼻涕,背起沈彰明决绝地朝山下跑了过去。
拼上全身的力气不知跑了多久,杨小七一个跟斗栽倒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那么大力气,竟然能背着比自己高了半
头的沈彰明跑得这么快。喘了两下,他又爬了起来,刚要再跑,随着不知哪传来的枪声腿上钻心地疼了一下。
不好!有绕路冲出来的鬼子!他撑起身体一把拔出了手枪。与此同时,他眼睛的余光扫到一个人影,没时间细看,他立
刻抬手射击,那人又开了一枪后应声倒下,杨小七觉得脖子上一震自己也倒了。倒下的瞬间他也听见了身后的爆炸声。
守安成功了,不会有追兵了。杨小七无比痛苦地笑了。这时他又觉得有什么不对:是什么?好热,胸前忽然热了起来,
他撑起头来看。是血,正泉水一般地从自己的脖子里涌出来。
“嘶——”杨小七按住脖子叫了一声,但他却只听见了“嘶嘶”声,好像有风正从自己的脖子里穿过。他赶紧摸摸自己
的脸:头还在。他想笑,接着又想哭,可眼里火烧火燎地难受,竟是一滴眼泪也流不出。
咋个办?咋个办?我快死了……我不能死,不能死……守安要我活下去……我还要把沈团长背出去……我还要回来取背
包……我还要告诉别人这里叫风城……我还要……
杨小七想着这些一次次地伸出手来抓住眼前的树根草丛开始一步步地向前爬。忽然,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好多腿,接着
是人说话的声音:“那有人!”
是……中国话……杨小七不动了。
再醒过来,杨小七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一个临时医院里,脖子上被缠了厚厚的纱布,他再也不能说话了。
后来他才知道:获救以后人家看见了他袖子上的字,可是因为沾了太多的血,“王全”两个字已经看不出来了,所以医
疗队的人以为他叫常守安,就给他登记了这个名字。他曾试图跟人解释,可不会写字没人明白他的意思,好不容易凭着
记忆写了“小七”两个字,又被误会成是他的小名,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有人叫他“常小七”。最后实在没办法他也
就不再反驳,由着别人叫他常守安了。
回国后杨小七没能跟着大部队逃到台湾就干脆留在了云南。学会写字后他托人打听过沈彰明和他那个没过门儿的妻子的
下落,可最后都无果而终,年头儿一多他也就不得不放弃了。
文革的时候他先是因为自己的国军身份被批斗过几次,后来中央派人来调查他,说他以前唱过戏,还伙同一个外号“豁
牙子”的人杀过人。不过他们杀的那个人是个当时一个国军将领的儿子,所以“臭戏子”的帽子就没给他戴,并把他“
国军特务”的罪名也暂时撤销了。
这时杨小七才知道,原来常守安就是当年名噪一时,后来又离奇失踪的京城名旦——玉红春。而豁牙子是那个国军将领
家的一个下人。但他们是怎么认识,又是如何杀的人却怎么也无法得知了。不过他想肯定跟常守安脸上的伤疤和被毁掉
的嗓子有关。
这样一来杨小七就更不敢说自己不是常守安了,于是几十年光阴荏苒,年华渐渐老去,再没有人在意他到底是谁,经历
过什么,他自己也就刻意地忘记了“杨小七”这个名字,他到底是不是常守安又有什么关系?名字不过是一个符号,需
要他费尽心思的,总是眼前的生计。
直到沈彰明推开那间专门给他们安排的会客室的门、两个年已耄耋的老人相拥而泣的那一刻,他才又清清楚楚地想起了
半个多世纪前那个叫杨小七的自己,以及跟“杨小七”相关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夜夜刮不停的风,那些似乎没有尽
头的浴血奋战,那些花样年华里喊着报效祖国西征他乡却再也没能回来的鲜活年轻的生命。
关了文档,我的脑子有些发懵。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一遍遍念叨着拨动鼠标上的滑轮,目光最终落在邮件的正文上。看这内容,应该是
之前给我写过信。于是进到收件箱里翻到上一页,果然一个月前还有一封相同地址的来信,标题是“你好”。我赶紧点
开:
明明小姐,你好。我是沈彰明的儿子,不知你的年纪,不知该如何称呼,不当之处还请海涵。
听家父的意思,你知道他回国寻找战友一事,旅程的经过就不再详述。四个月前我陪他去到云南,本以为终于找到了他
寻找多年的人,可后来家父说是弄错了,回到仰光后却又常念念没错。这到底错没错我始终不得而知。
不久前家父突然晕倒于家中,并就此一病不起。醒来后便要求我把笔记本拿到医院,说要给一个朋友写信。后来知道是
你。
因当时他在医院时睡时醒,信又过长,所以我守在床边断断续续打了四五天才把他要说的话写完,可信的内容实在是有
些凌乱,我决定稍作整理再发给你。但没想到的是,就在信写完的第二天,也就是三天前,家父便与世长辞了。
他临终前嘱托再三,让我尽快把信发给你。只是我现在实在是没有心情整理,不知你们之前是怎么约定的,怕你着急,
所以先给你写了这封告之家父噩耗,过几天等我心绪稍宁再把他的信给你。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走得还算安详,似乎没
有什么痛苦。
儿时父亲经常给我讲远征军,但从来不提那个他一直想找到的朋友。没想到他却愿意把其中的来龙去脉告诉你这个素昧
平生的忘年之交。最后只想说:你能在家父最后的时间里听他的尘封往事,为他分忧,万分感谢。
沈念安于2010年4月
念——安——思念守安吗?
这此岸永不会再有的答案,
忘川河畔,你终究会告诉他吧……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况乃国威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弃我昔时笔,著我战时衿,
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
齐从军,净胡土,誓扫倭奴不顾身!
忍情轻断思家念,慷慨捧出报国心。
昂然含笑赴沙场,大旗招展日无光,
气吹太白入昻月,力挽长矢射天狼。
采石一载复金陵,冀鲁吉黑次第平,
破波楼船出辽海,蔽天铁鸟扑东京!
一夜捣碎倭奴穴,太平洋水尽赤色,
富士山头扬汉旗,樱花树下醉胡妾。
归来夹道万人看,朵朵鲜花掷马前,
门楣生辉笑白发,闾里欢腾骄红颜。
国史明标第一功,中华从此号长雄,
尚留余威惩不义,要使环球人类同沐
大汉风!
——中国远征军新一军军歌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