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抚过案桌，案桌上镇着一张字迹恭整，似书写未完的奏章。

上官凛随手拿起阅读，内容竟是苏棹黎写给他的建言。

包括朝中那些是良臣、那些藏有二心，应用什么方法才能惩治或是逼退，如何顾及百姓，以及……

上官律缉拿回宫后该怎么让他有名目留在后宫。只是，最后这一章并没有写完。

这应该是他们出发去平城前一晚苏棹黎写的。

而那天自己才又不顾他反抗，强行在御书房里要了他。没想到这个人回到府里竟然还替他烦恼该如何治国，甚至还……替他想着如何免上官律死罪，如何将上官律留在他的后宫。

以前，棹黎就曾断言他一定会当上皇帝的。

而当时他只是轻笑问棹黎，若自己真当上了皇帝，他会辅助他吗？棹黎只回答了八个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没想到真的是死而后已。

“棹黎啊……你这个人怎么就这么死心眼……朕那日这么对你，你还……你这个人……”

手中的奏章尤如千斤重，重得上官凛不住的发抖。

猛一抬头，他好像看见苏棹黎端坐在案桌前认真的书写着奏章，写到最后一章上官律的部份，数度举起笔，红了眼眶，手却是无法落下。

他向前伸手，却扑了个空。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存在。

只有苏棹黎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不断回荡在空气里——

“修之……我真的好爱你啊……但是我好累。再见了，请你保重……”

“不要啊……棹黎……棹黎……朕真是该死，竟然没发觉自己的心……原来爱上你的是朕，不能没有你的也是朕……棹黎……你回来啊……”

不得不承认苏棹黎已死的事实，上官凛再也忍不住地崩溃，痛哭失声。

你教朕这一生……该如何将你忘记？

第5章

二个月后，上官凛回到皇宫。

他回宫的首件事，就是准了苏焕的告老还乡。

是准也是逼。

他只是差人要苏焕别忘记，虽然他的长子为了救驾身亡，可是他的另一个儿子苏子青却是行刺皇帝的叛乱份子。真要治罪，诛连九族。

一下子死了二个儿子，对苏焕而言根本不痛不痒，但若关系到自己的命，那就严重了。

这话果真吓得苏焕自己走人，并连夜搬离平城。其中最大的因素，是他感觉这个小皇帝前后判若二人，不知怎地竟让他有些胆寒……

再来就是解掉苏讼安的兵权，安个名目，将他调派边疆。

苏讼安是个标准的墙头草，那儿有好处就往那儿靠。以前苏棹黎也曾提醒过上官凛，说他这个弟弟不可靠，要上官凛自己留心。

当然，苏讼安勾结朝中权贵，而这些人中有的还虎视眈眈想掠夺王位的事，上官凛也略知一二。以前他可以不闻不问，但现在，不过才宣称他大病二个月，就有人耐不住在私下调度兵力。

他不能不提防，他怎知这个人不会阵前倒戈，不会将茅头指向自己呢？

现在苏家救驾、行刺的事众所皆知，要赏要罚全丈他这个皇帝说了算，所以这样的调动对苏讼安已是种恩泽，就算再有怨也只能往肚子里吞。

之后他花了一年的时间整顿朝廷。

有被胡乱安名目治罪的、也有被劝退告老的，甚至还有一夜之间失了踪影的。

他只留他想要的人，只留他想用的人。

为了更巩固自己的帝位，他接受了南王的和亲，迎娶了南王的掌上明珠永平公主，并封她为后。不只这样，他还将国号改为永平，这一切只为讨南王欢心，将来若他有事，他的岳丈大人怎会放他不管呢？

所有的事全如他所预料，南王大喜，扬言永世对他称臣，并誓死维护效忠他的国家。

但是，却没人知道在他下令迎娶邻国公主的同时，这位尊贵的帝王竟在皇陵已故靖王的灵寝前，待了三天三夜……

这一年，上官凛二十二岁。

是位教人再也看不清心思，再也没太多情绪波动的沉稳男子。

也是位城府极深，教人再也不敢小看的皇帝。

来年，永平皇后为他产下一子。

这个小孩眼神清亮，如星子透澈。他一见，激动的落泪。在旁的人只当皇帝太过喜悦，没人察觉他的心思。

于是这甫出生的小皇子，皇帝将他取名为上官棹……

四年后。

“子青！救……救命……好痛！好痛！痛痛痛啊……”

第6章

“子青！救……救命……好痛！好痛！痛痛痛啊……”

本来在屋外整理药草的男子听闻这叫喊声，立刻放下手中的工作往屋里冲。

一入门就看到这幅景象：他美丽的心上人正哭得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倒在地上死命的想往屋外爬。而后头那位头发灰白，五官扭曲、面色狰狞的男子，也张口死命的咬着他心上人的腿不放。

他心中滑过一丝痛楚，轻叹了口气，走上前朝那灰发男子的昏穴一点，那男子便松口倒卧不起。

这是这个人第几次发病了？这些年来……次数好像多得让他记不得也数不清。

身后抽抽噎噎啜泣声拉回他的思绪。

他转身蹲下，还没有动作，那个满脸泪痕的可人儿就将整个人塞入他的怀里，不住地发抖。

“子青……好可怕……吓死我了……”

心疼地捧起他爱人的脸，“没事了。含烟乖，不怕不怕，有我在。”他像哄小孩般地对他说着。

这位浑身充满着阳光气息，身型高俊，眼眸如星子晶亮的，正是六年前意图行刺皇帝的苏子青。另一位紧依在他怀里的，也就是当年皇帝要缉拿的小王爷上官律。

只不过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上官律，他名为柳含烟，专属苏子青一人。

经过这些年，苏子青显的更为成熟稳重。

另外一位，则是一点长进也没有的柔媚。

多年前的往事，如今早已随着万花楼那场大火，埋封于尘土，世上再没有人会去探究，他们也不想再去追忆。

对于他们二人而言，现在这种彼此相守的日子，才是他们想要的平凡幸福。

苏子青伸手宠溺地擦掉他妻子脸上的泪珠。

却见我们美丽的含烟轻启红唇，眼睛迷蒙，说有多迷人就有多迷人。更何况他还整个人偎在苏子青身上，这实在是……诱惑啊。

虽然他的含烟刚才饱受惊吓，样子很教人心疼，可是这么楚楚可怜，真的很让人受不了想……

苏子青抬起含烟的脸就往唇上猛一亲。

“子青……我……”

不理会他妻子的呢喃，他吻得更深。

“含烟……你真美，你叫我的样子好挑逗……”他的情欲不受控制的扩张。

“挑……你……个……头……”柳含烟使尽力气，终于挣脱他的唇。

苏子青不解地看着他，却看到他面色狰狞，斗大的汗珠不停自额头滴落。苏子青开始发觉不太对劲。

“你……你这个……变态……色狼……”柳含烟脸色惨白，“我只是……要告诉你……我的脚……好痛……”一句话未说完全，他就昏倒在苏子青怀里。

苏子青一把抱住他，顺着他说的话拉下他的鞋套查看。

方才含烟脚被咬的地方留下明显齿印，还渗出点点血丝。

苏子青顿时脸色大变，惊恐地抱起他妻子往外跑。

“师叔！智仰师叔！救命哪……”

山径小路，二个人一前一后的走着。

走在前头的人个头较瘦小，鼓涨着一张脸，很显然的在生气。

走在后头的人身形高壮，满脸歉意，不时担心的看着前方人儿的脚。

“喂……你还要气多久啊……我都道歉这么久了，谁叫你那时候那么美……”

忍不住，后头的苏子青开口了。

“你还说！你这个色狼……我都快痛死了，你还有心情对我……”

他妻子很明显地还在忿怒，而他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刚才是真的很惊险，他没料到含烟被咬伤这么严重。那个人全身都充满剧毒，若是再慢一步治疗伤口，恐怕含烟小命不保。

第7章

他跨步向前拉住他妻子的手，感受到含烟顿了下，但并没挣开他。随后，含烟停下脚步。

“子青……”柳含烟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垂下眼帘。“刚才大……子健……真的很可怕。”

原本他们二个人是坐在那闲聊的，一直有说有笑。后来不知怎地，子健忽然抱头惨叫，接着整个人倒在地上打滚，好像很难受的样子。他看了慌张，直觉想扶起子健，没料到子健会无预警的死命抓住他，还咬上他一口。

虽然先前听苏子青说过子健发病的样子，但今日他是头一次碰到，心里的感受很复杂，夹带着一丝丝的酸楚、一丝丝的痛。

既可怕但又教人心疼。

苏子青从后面环住他的身躯，将头埋入他的颈项。

“没事了，别担心。”苏子青说服着他，也说服着自己。虽然一直到他们离开，那个人都没苏醒过来。

五年了。从救回来至今，那个人受这样的折磨竟也五年了……

“嗯……”他侧头磨蹭着苏子青，只手抚上苏子青的脸。“有智仰师叔在，他会没事的。师叔医术这样好，又是子健的师父，他一定会想办法救子健的。”

听说这二年子健体内的毒愈来毒压不住，常常会像今儿个这般突然痛到不支倒地。他了解子青心里的痛，也明白子青这些话只想安慰他同时也安慰自己。

苏子青沉默半晌，抬起头，恢复他原有的笑容。

“走吧。太阳快下山了，再晚些，路就不好走了。”他执起手，迎上他妻子忧心的脸，他笑了笑，“没事的。快走吧！别忘了我们是来替云儿妹妹拿安胎药的啊，得快些回去。”

这段话倒提醒了柳含烟，他点了点头。

是啊。他们这次上山主要目的是为了云儿妹妹。三年前云绮为洛云天产下一名儿子后就没再传出喜讯。上个月中云绮身体不适看过大夫后，才证实云绮再度怀胎，只是这次她害喜害得十分厉害，不只洛云天着急，连他们看了也心疼。于是才决定上山来找智仰师叔开几帖补药给云绮安胎补身，顺道探视久未谋面的子健。

只是没料到会碰上这意外，让他差点忘了他们来的目的。

想起云儿她们一家三口幸福的样子，柳含烟脸上不由得浮起了一丝笑容。

当年他的云儿妹妹为了他，始终不肯点头答应洛云天的婚事，如今得以开花结果，而洛云天又相当疼惜云儿，这一切看在他这个做大哥的眼里，有说不出的感动，也总算是能慰藉他父母的在天之灵。

只是……他看了看苏子青高壮的背影，和紧握自己不放的手。

子青很疼洛云天和云儿的孩子。

三岁的小书维总爱绕着苏子青转，“二爹、二爹”的喊着。从苏子青的表情可以看出这句“二爹”让他相当喜悦。他们相处的情形，在外人看来严然就是对父子，有时候还会惹来小书维的亲爹洛云天吃味。

这些情景经常让他百感交集，也触动他心里唯一的痛及无法达成的遗憾。

因为他和苏子青同为男性，虽然苏子青总爱溺称他为娘子，但他明白他永远也不可能替苏子青产下一男半女。

他有时候甚至想，苏子青会不会有离开他的一天。会不会有不再爱他的那一天……

“子青……”柳含烟拉拉他的手，略迟了下脚步。

“怎么了？脚痛？”他的举动换来苏子青担忧的眼神。

他摇摇头，终于还是开了口。

“你……都不会想要有个孩子吗……”他说的有些怯懦，不敢看向苏子青的眼。“我是说……像洛大哥那样……自己的……啊呀！”

他话还没说完，苏子青突然扳起他的脸逼他四目相对，吓了他一跳。

“我很想，最近还在考虑是不是要纳妾来生个传继香火的儿子。”

柳含烟睁大了眼睛。

他没想到苏子青会那么直接老实的回应。

是吗？果然……。纳妾……以后他要怎么办？他要怎么办……想着想着，红了眼。

苏子青玩味地看着他的表情，眼里有些微的怒意。

“这不是你希望听到的答案吗？既然你要问，我也说了你要的答案，怎么含烟你却哭了？”

苏子青扣住他的脸，让他无法闪躲，只能泪眼相对。

忽然苏子青唇落了下来，亲吻着他的眉，他的眼，他的脸，最终覆住他的唇。

好久好久。

“我真的好爱好爱你，你知道吗？你大概不知道吧……”苏子青把他拥入怀，“否则你就不会说这种教我伤心的话了……”

“我……”他哽咽地直摇头。

“没关系，我可以用这一生的时间慢慢说给你听，让你知道我有你就已经心满意足了。我是想要孩子，而且我也已经有了。”

这句话让柳含烟抬起头看他。

“云儿的孩子不就是我们的孩子？而现在还即将有第二个宝宝不是吗？”苏子青笑着说。

这番话道明了苏子青只专情于他，且绝不会背离他的决心。

他的眼泪，停不了的直掉。

“你啊……傻娘子。”苏子青轻叹了口气，顺势抱起他。

“呀！你在做什么……快放我下来，会被别人看到……”柳含烟羞红了脸。

“放心，看到也无妨，丈夫抱妻子天经地义。况且……”苏子青低下头凑近他耳朵，“你现在的样子真的让我很冲动，我怕若再走慢点，为夫的可能会忍不住将你推入草丛然后……”

柳含烟一听，整个脸红到耳根。

“你快走吧……我想回家了……”

见怀里的人这般乖顺，他不禁笑了。心里有股甜到化不开的温暖……

第8章

最近，他经常做梦。

几乎是相同的梦境。

在梦里有这样一个人，有时候朝他笑得很开心，有时候却是十分哀伤。

那个人总是背着光，他无法看清他的脸。

那个人好像一直在呼唤他，可是他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再来，却见那人握着他的手，不断地掉下眼泪。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他想问，却出不了声。

忽然，那个人朝他扑了过来……

“不……不要！你不可以……这样对我！不可以……”

醒了。

泪水经常伴随着眼睛睁开的同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