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
尽管康乐公在心里清楚慧远禅师说得没错他不应与鬼魂有什麽纠葛,但是面对薄言之那双太过清澈明亮的眼瞳,他心底
深处总会涌上一股浓浓的不舍之情,强烈到让谢灵运自己也觉得有点可怕。
薄言之沈默了,谢灵运的提议无疑非常不错,他也不讨厌这个神清骨秀、眉清目朗的英俊男人,但是总觉得留下来有些
不太方便。
「你那位在世的恋人知道你已经死掉了吗?」谢灵运忽然问出一句。
「我没有告诉他。其实我也不清楚我是怎麽死的,最後的记忆是我的身体痛得厉害,腹中尤其更加难受,然後似乎有人
抱住了我还在叫我的名字……那人的样子我看不清……」薄言之说到这里语声渐小,随後他淡淡笑了笑,「前些日子我
渐渐有了记忆又见到了他……分别二十载,我只能在晚上与他相会,并叫他熄灭近身的烛光。因为,我不想让他发现我
的容颜与二十年前一模一样,从而让他起疑。」
「原来你与你的情人生死相隔已经有二十年了?」谢灵运轻叹道,「你又何苦执著?如果她有此刻有更好的归宿,岂不
更好?你若真的爱她也应替她高兴才是。」
「不会的,他以前答应过我,会永远与我在一块!我知道他说过的话永远算数,这次重逢後他告诉我,他并非娶妻。我
知道他一定会等我的。」薄言之提到他心爱之人时眼神柔软,目中冷芒稍敛使他看起来越发秀美。
「娶妻?这,这麽说你喜欢上的人是……一名男子?」谢灵运讶然。
「是又如何?不干你的事!我与他相知相爱多年,一直以来都是以礼相待,我们之间的情谊并不比那些美满的眷侣逊色
多少。如果不是我二十年前突然横死,现在我们……哼。」
薄言之看谢灵运诧异的目光止不住有气,「我不会在乎别人如何看。我只知道既然他遵守了我们之间的承诺,这次就该
轮到我陪著他。待他阳寿终结後再与他携手同赴黄泉,去阴间再续前缘。」
谢灵运掩下惊讶,见薄言之说出这些话时眼神坦荡语言自然,毫不在意世俗的目光,顿时颇为佩服对方的胸襟。
康乐公因新创了诗体流派被少部分老学究认为离经叛道,再加上他太过狂傲致使身边的追随者远远多於友人,所以此刻
谢灵运能理解薄言之与众不同的情感。他更加欣赏这个鬼魂敢爱敢恨的同时,听到对方温柔地提到其爱人,心里竟然微
有些莫名其妙的涩然。
乌衣巷 第五章 上
薄言之沈吟片刻答应了谢灵运的提议,他的回答让暗自想著奇异心事的康乐公回过神来。
「对了,五年前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古琴与古剑是你家的祖传之物?」谢灵运突然想到一事,张口问道。
「是的,我从小喜好琴艺与剑术,常与友人抚琴、击剑为乐。这两样东西相伴我身旁,直到我离开人世。」薄言之应道
。
「这就奇怪了,为什麽我有位同僚说这琴剑是他家的东西?」谢灵运奇道。
「不可能!」薄言之断然回应,「我家略有薄产,父亲说这两样东西是祖上传下的,尤其那柄古剑是我生前从不离身之
物,怎麽可能是他人的兵器?」
「这就怪了,古剑还是我从那位同僚身上借回将你唤出的,看来是同一把剑并非相似。」谢灵运皱眉。
「你那位同僚是否姓杜名亭辉?」薄言之说到这个名字时不自觉掀起了唇角,「我生前曾说过将这柄剑赠给他。如果是
这样,他说是他家的东西也没错。何况这些年我原本想呆在他身边,说不定附身在琴剑中时自己跑到他那里去了吧?」
「可是那人叫刘裕,并非你所说的杜亭辉。」谢灵运更加理不清头绪,「你栖息的琴剑被封在小庙的泥塑佛像里,五年
前被我无意中发现释放出来。这五年里难道你与你的情人没有再见面吗?」
「没有。」薄言之摇了摇头,「我那晚斩了山妖之後,发现尸王忽然将临人间,我不愿它害人送走你之後举剑与他缠斗
,打算将其击杀。」
「原来如此。」谢灵运点头,「那尸王是什麽东西,很厉害麽?」
「他是一具万年古尸,因不肯转世妄想逃避轮回之苦便一直吞噬死後来不及被鬼差拘入阴间的鬼魂,还有凡间尚未婚配
的处子。」薄言之沈声说道:「日子一长,尸王身上积蓄的阴气愈戾,妖法亦极为厉害普通鬼差根本不是其对手。」
谢灵运这才知道薄言之当初急著送走他的原因,他心中微微感激,薄言之瞧出男人在想什麽,神情略显别扭。
「你笑什麽?我当时不过是不想让你这个笨手笨脚下的小子留下来碍事罢了,到时还要分心照管你我哪有那麽多精力?
」
「你这麽厉害难怪也可以逃脱鬼差的拘捕。」谢灵运没有说破薄言之当时担心他,笑而转问:「最後你与尸王争斗的结
果如何?」
「记不太清楚了,或许我与尸王在相斗之中都受到重创了罢?」薄言之凝神想一会儿之後皱眉说道:「因为我这五年来
似乎一直在琴剑中沈睡,最近才醒来遇上亭辉。」
「你的意思是如果尸王与你同样伤重,他也应该是最近渐渐恢复原气的罢?」谢灵运追问。
薄言之点点头,不再将这事儿放在心上。
「你以实形现身时与常人无异,不如就住在我这间书房里吧。」谢灵运想了一会儿开口:「以後每七日我会让你饮下一
杯鲜血……咳,上次那样化为实形的方法你还是不要再用了。」
薄言之回想到他当时不知为何神智不清去吸食谢灵运的精气,脸色也变得有些尴尬,不过现在他们将话说开致使心中隔
阂消去大半,四目再次相交时居然觉得眼前站立者非常顺眼,甚至隐隐从对方身上感到了些许亲切怀念的味道──
或许是因为五年前那次相遇罢?否则此刻又怎会在心里涌出这股惦念之意?
收回神思,谢灵运将书房留给薄言之告辞离去,从此他们这一人一鬼开始了同住生涯。次日薄言之去找他的情人,晚上
回来後告诉谢灵运,他的情人说此剑几日前莫明其妙出现在其身旁,但当薄言之的情人佩剑在乌衣巷附近散步时遇上大
将军刘裕,被後者强行夺去。
谢灵运颇感惊讶:刘裕出身贫寒,野心勃勃想取得民心一步步向上爬,他平时生活极为简洁也不许手下兵士抢夺百姓财
产,为什麽这次刘裕自己却对古剑动心还谎称是他家祖传之物?难道是武士都喜欢这种神兵利器吗?
薄言之原本打算去教训刘裕,但他的情人说只要他们在一块便好,身外之物不算什麽,并劝薄言之莫要去招惹大将军。
谢灵运也觉命案没有解决前最好不要节外生枝,所以薄言之见恋人与新认识的朋友都反对他的主意,只好暂且忍耐不去
找刘裕的晦气。
日子一长,谢灵运与薄言之都将对方的底细摸了个透,大概也了解彼此的性情。不过谢灵运与薄言之真正熟识起来是因
一本诗集。
那个夜晚薄言之的情人有事,在康乐公府百般无聊的鬼魂随手捡起谢灵运写的诗篇读起来。
没想到这一眼看下去发觉纸上之言字字清新,诗句自然美妙确实非常不俗。薄言之这才知道谢灵运的狂妄与自信来自何
方,因为当世之人恐怕再无人能写出如此佳句。
在这敬佩之心的驱使下薄言之渐渐习惯了谢灵运傲慢的自夸,他有时会忍不住淡淡讽刺谢灵运两句,多数时间却是与谢
灵运畅谈诗文。
尽管薄言之没有谢灵运惊世的诗才,但他的学识远胜当世庸俗之辈,所以能够理解谢灵运诗中深藏的含义亦能中肯地评
价谢康乐的名句,所以日子一长谢灵运也喜欢在晚间与薄言之畅谈,两人谈话的内容由诗字渐渐延伸到多个方面,发现
他们在诸多事情上看法一致,心中莫明的越发亲厚起来。
薄言之心情好时会在谢灵运的套话下讲述一点他生前的往事,这样一来谢灵运知道了薄言之时常去见的人叫做杜亭辉,
似乎也居住在乌衣巷附近,听起来那人的家境也相当不错。
心知这个鬼魂根本没有害人之心,对方贪恋人间也只为一个「情」字,所以原本不赞成人死後还执念红尘的谢灵运也不
好劝说,毕竟那是薄言之的选择,而他也没有那麽闲去管别人的私事。
乌衣巷的连续命案自从薄言之到康乐公府居住以後再也没有发生,谢灵运心里仍然没有怀疑薄言之的清白,慧远禅师见
好友执意如此也不好再劝,因为他感到薄言之身上没有戾气,也没有吸食过大量精血的迹象。
所以慧远禅师借著在京都举办为期两个月的佛法大会这段时间,暂且住在康乐公府以防万一。
最近这段时日谢灵运与薄言之相谈的事更多,鬼魂困在琴剑中多年,难得出来又遇上一个性情狂放并不以异样眼光看他
的谢灵运,饶是其性子冷清在面对收留他的男人时也忍不住畅所欲言;而谢灵运更感愉快,因为在「同龄人」中他没有
遇上像薄言之这样清楚地知道、他想要表达什麽的朋友。
谢灵运很喜欢与薄言之说话,他开始只是对鬼魂谈谈诗句,发觉对方很多见解与他不谋而和之後,竟将自己对时局的认
知与治世的策略都一一告诉薄言之。
这些不必当权者接受的观点得到了薄言之的称赞,谢灵运看得出来这个心口如一的鬼魂并非随声附和而是衷心认可,心
中的感觉自然相当奇妙。
薄言之时常笑言若他是晋安帝,定会修座庙宇将谢灵运供起来奉养。这难得的玩笑话让谢灵运明白对方是真的赞同他的
政见,只可惜心喜之余赫然醒悟薄言之来自异界,谢灵运不由稍感遗憾。
不过,无论如何现在终於有「人」能够理解他、认同他,与他站在同一个高处看待世事,这还是让谢灵运感到非常开心
。
这一天刚好是谢灵运与晋安帝约好破案期限的第一个月结束的日子,案子没有进展原本已经让谢灵运稍微有些泄气,偏
偏早朝时晋安帝忽然又笑著说不管这些怪事最後会不会如愿解决,至少目前有康乐公插手维护乌衣巷的安全,倒是没有
新的命案发生。
谢灵运知道皇帝逮著这件事有意取笑,他心中不乐但没有破案也是事实,所以这一回心高气傲的康乐公居然忍下了耻笑
没有顶撞。晋安帝见平时眼高於底的谢灵运这次难得吃憋,不由暗自高兴,当即决定率领群臣嫔妃泛舟夜游运河。
眼见百官随著皇帝的一时兴起忙碌不休,为了圣驾安全强行迁走河道两旁的百姓,严令他们今晚不许归家,还调配大量
御林军守卫,谢灵运眉头皱得更深,下了朝在偏厅等候之时再看到侍卫与宫女太监们忙得不可开交,为皇帝出行做好诸
多准备,将什麽车轿、仪仗、摆设还有御厨房所带的食材等随行所需之物一一备齐,一时间皇宫内外热闹非凡。
想到前几日远游到访的朋友说现今各地造反的军队层出不穷,去年才平乱的藩地也有数股势力不死心想东山再起,再加
上淮北一带先後遭遇十年难得一见的旱涝水灾,这些大事晋安帝不去安抚解决却只顾游乐?
谢灵运断然拂袖离去,他觉得与这群只知玩乐的蠢人在一块泡著耗费时日还不如回家与薄言之酌酒畅谈,反正他不给皇
帝与同僚颜面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康乐公走出偏殿打算回家,想到薄言之以他胸口鲜血为食,人间的食物对其而言如同嚼腊,不过近段时日薄言之在与谢
灵运夜谈时会喝下一些酒,这表示鬼魂认为值得为他做这种对其而言毫无意义的事,这些相处的点点滴滴让谢灵运感到
非常温暖与开心。
想到这里,谢灵运目中忍不住裹上一层温软,他忽听得身後衣袂飘响,回头一看刘裕这回居然也没有给皇帝面子。
乌衣巷 第五章 下
「康乐公,家中也有急事麽?」刘裕微笑招呼谢灵运,随即正色道,「下官的剑,万请谢公爷小心看管。」
「这是自然。」谢灵运说著,继而看向刘裕,「大人不依圣意,却也奇了。」
「下官有十万火急的军务需赶去处理已经告知陛下了,我们哪有康乐公这般的福气,深得圣驾宠信潇洒在朝堂上来去自
如。」刘裕笑主言间,他二人走出宫门。匆匆与谢灵运告辞,大将军头也不回急步离去。
很少见刘裕这般焦急,谢灵运心里更加不解,他抬眼看看天色,距离夜幕降临还早著呢,尽管薄言之服下他的血後在白
日也可出来,但是他们最好还是在夜间相见比较好。谢灵运转身走向郊外,打算散步後再行回府。
漫步走出城区,再行了两个多时辰谢灵运走走停停,欣赏风景不觉已近日落。他寻到一处山泉蹲身喝了几口清甜的泉水
,略作休息之後向回走去。估计这个时辰晋安帝带著那群只会在纸上夸夸其谈的蠢人去泛舟了罢?现在回府刚好能与薄
言之相见。
心里这般想著,谢灵运起身转过山坳,远远的他听到一阵美妙的琴声透过茂密的林叶传来。自诩琴技高超亦听过无数名
家演奏的谢灵运不禁大为吃惊,这抚琴之人指法精妙,技巧高超,一曲下来有如行云流水浑然天成,直让人听了如同用
饮了仙茶清洗肺腑一般,挥掉沾染的尘埃与俗务,好想就此留下细细再听一曲。
谢灵运有心认识境界不凡的抚琴者,觅声上前再转过几个弯後看到溪边石上盘膝坐著,将大半个身子掩在岸边密叶里的
那个银衣人却是薄言之。没料到薄言之的琴艺如此精妙,与鬼魂同住的这一个月怎麽没听其弹过琴?谢灵运寻思著,偏
首望向魂魄身侧那位牢牢盯著薄言之的人,赫然正是先前推说军务繁忙的刘裕。
暗自吃了一惊,谢灵运打消现身相见的念头,他瞧著薄言之有意掩在树荫下的脸颊,在阴影里仍然能够让他轻易看出鬼
魂非常开心,这一点只是从闪烁在其眼里的点点清亮光辉、以及对方远比寻常看起来更为容光焕发的漂亮脸庞就不难看
出;反观另一边好似舍不得将目光从薄言之身上移开一丁点的刘裕,哪里还有半分在朝堂上的深沈阴翳之貌?
此时的刘裕一张脸柔和无比,双目中蕴含的脉脉温情笼向薄言之,好像恨不能就此将魂魄溺毙在其不自觉散出的爱护与
疼惜之中。这样的刘裕著实让人看了诧异,但谢灵运心中随即涌上一股淡淡的不快。
因为,刘裕应是对薄言之说谎了。谢灵运悄然退後几步心里想著,自称杜亭辉的刘裕说什麽古剑让当朝官员抢去,也只
有心地单纯的魂魄才相信这样的话罢?难怪最初听到这样的说辞时,他就觉得怪怪的。刘裕为什麽会对薄言之隐瞒身份
?莫非与薄言之生前的事有关麽?
那日刘裕在凉亭中等的也应是薄言之了,难怪鬼魂吸他精血之後曾说过急著赴约。谢灵运心中暗想,他一直将刘裕的情
人认为是名女子因而误解了刘裕的话;却想不到对方心里念著的居然是薄言之。
不动声色地转回家,从不在意他人之事的谢灵运此刻觉得,他有必要和薄言之好好谈谈。
快到二更的时候,薄言之从外面飘然而归。谢灵运看他眼角处的温情未退,与平日的清冷之态大不相同,想到魂魄的恋
人存心相欺,心里顿时默默的有些不大好受。
「你怎麽了?」薄言之见谢灵运没有像往日那样对著他自夸其才,感到颇不自在,忍不住当先问道。
「今日我去城外小树林闲逛,不小心撞上你。」谢灵运沈吟半晌,向来有话直说的他觉得开门见山说这件事比较好,「
你身旁那人是你曾经告诉我的杜亭辉吗?」
薄言之点点头,目光中的疑虑未退。
「本来背後说人之事并非我谢灵运所好,但是你是我的朋友,有些事我觉得让你知道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