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做了个梦。
在梦里,他写出了一份比联邦宪法还长的遗书,像砸砖头那样的砸到了安戈脸上。
安戈脸上那种无比真实、痛不欲生的吃瘪表情,让杜晗宇在梦中笑出了声。
这种愉悦的感觉让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杜晗宇再也没有丝毫紧张。
准备室里,已经开始换宇航服的安戈回头看了两眼,赞许的笑了:“精神不错。”
杜晗宇站在另一边,套上全副武装,伸开双臂让叶子对所有的连接部位做最后检查。
安戈抱着头盔,在进压力舱前忽然停下,转向紧跟在后的人,“杜晗宇同学,来个拥抱吧。”
杜晗宇只来得及微微一愣,就被面前的双臂拥进一个有力的怀抱里。
这个战友式的拥抱只持续了几秒,然后安戈戴上头盔,转身跨过压力舱的阀门。
中央控制室里,高挂在所有工作人员面前的巨型光幕上,主画面早已切换到实测区。
空旷的场地中央,那架汇聚了无数人智慧和无数小时心血的双驾机正静静地散发着金属亚光。
画面中,安戈和杜晗宇依次登机,合上舱门,地面人员开始有秩序地撤离。
很快,中央控制室的扬声器里传出安戈的声音:“A3到位,完毕。”
十几秒之后,杜晗宇的确认也在扬声器里响起:“A4到位,完毕。”
今天在现场主持实测的不是列长风,而是萧参谋长:“第一次自检开始,动机组预位,完毕。”
一条条指令有条不紊地传达到每一个工作组,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就这样在对机组和机身的反复自检和核检中无声无息地流逝了,
然而对等待这一刻已经等了足足十年的列长风和萧参谋长这些老特航来说,这一个半小时就像只有一分半钟那么快。终于到了即
将启动的时刻,所有人都完成了手头的工作,抬起头,目光都集中在最前方的光幕上。
萧参谋长在按下启动键前突然凑近话筒问:“安戈,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扬声器里静了几秒,然后传来安戈的声音:“参谋长,指挥官在吗?”
萧参谋长望向身后,一身笔挺大校礼服的列长风走过来,接过话筒答了句:“我在。”
安戈顿了顿,带着点笑意但又很认真地说:“头儿,回头找个人结婚,好好过日子吧。您自己也生个孩子,别老拿我当儿子养了
。”
四周响起了一阵噗嗤噗嗤的轻笑声,就连萧参谋长都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只有列长风依然如出席作战会议那般严肃,保持着挺拔的军姿,简单地回答:“知道了。”
等他退回到刚才站着的地方,一旁军部内务处的处长微笑着感慨:“你和你的兵,感情真好。”
列长风端正地戴上军帽,边整理仪表边看向身边的人:“能再等半小时吗?”
内务处长很理解:“十年之功,总要看个结果再走。”
列长风点点头以示谢意,“要是还有机会,我请你喝酒。”
而在眼前紧张忙碌的中央控制室中,没有人曾注意到角落里的这场对话。
32.一杯酒和两句话(下)
杜晗宇在双驾机进入超光速状态时,首先感到的不是下坠感,也不是失聪失明,而是那种由无限加速所带来的巨大质量反应到机
身和宇航服上的重力感。他的十倍重力训练成绩不错,就像他的拟黑洞测试成绩一样,是难得几项可以超过安戈记录的数据,这
曾经让杜晗宇心底有些暗暗的小得意。可真到了实测中,杜晗宇才知道那些成绩和记录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特殊设计的宇航服已经考虑到了抗重力效果,但那种感受依然让人难以抵抗。
巨大的重力就像要把体内的一切都压榨出来,同时又仿佛是在将人体极速压缩成最小的宇宙微粒。
杜晗宇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他甚至无法确保自己还能长时间的保持清醒。
而且很快,他就失去了知觉。
曾有的经验告诉他,这是人体进入拟黑洞状态时的必然反应。
杜晗宇知道,也许这一闭眼,他将永远不再醒来。
不知过了多久,当耳中听到安戈的声音时,杜晗宇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电流的沙沙声让安戈的声音时轻时响,模糊得像是胶片已经过了最长时效的老式电影。
可是无论是轻是响,杜晗宇都已经完全听不到安戈在说什么,他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声。
宇航头盔里的眼睛难以置信地大睁着。
杜晗宇失语地甚至是近乎贪婪地注视着前方的那片星空。
这不是从没有人到过的地方,但对还没到烟酒购买法定年龄的杜晗宇来说已经足够神奇。
半人马座标志性的阿尔法三合星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闪烁着。不远处,是编号为贝塔的那颗蓝白巨星,和在科教片中看到过的样
子极尽相像,但又似乎完全不同。而在更远的天幕中,那些在天文望远镜中显得模糊不清的疏散星团,那些射线星、中子星、红
矮星,此时看起来更像是一颗颗斑斓耀目的原钻,美得完全不像是现实。
然后渐渐的,随着光线和色彩回归到他的世界,声音也开始现出原有的秩序。
杜晗宇听到自己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着。不管是因为兴奋激动还是尚未从过重状态完全恢复,反正就是砰砰直跳得耳鼓发痛也慢不
下来。在这种强烈到可以归结为噪音的心跳声中,安戈的通话声断断续续地从内置耳机中传来,带着一种完全非安戈式的淡然平
静。
直到安戈重复了第N次,杜晗宇的大脑才对那句简单的话做出了反应。
安戈说:“杜晗宇同学,我们成功了。”
这一天的这一句话,杜晗宇后来始终记得安戈当时的每一个发音和耳机里的每一个电流细节。
他不是没有猜想过,如果真的成功了,兴奋的安戈会发表一些什么样的感言。
在杜晗宇的印象中,像安戈这种爱耍嘴皮子的家伙,此时此刻,很应该丢出几句业余三流哲学家的酸话来供人呕吐。最好是连宇
航服都扒掉,摘了头盔,只穿个紧身宇航迷彩背心和宽大的作战裤,然后叼着根烟坐到双驾机的翅膀上,懒洋洋地指着前面的星
空来一句:“神说,要有光。”
可是安戈这天说出的话却很简单,一个人的姓名,和五个字的主谓语。
然后他只是在机内频道里再次确认杜晗宇的情况一切正常,这才打开了与基地的通话频道。
杜晗宇听到安戈在耳机中镇定地汇报:“报告中控,安全达到半人马座,请求确认坐标。完毕。”
中央控制室那边传来的音频信号有些不稳定:“准予确认,请发送坐标。完毕。”
那一长串坐标数据对普通人来说也许只是枯燥的数字,但对控制室里的这些人来说却意味着太多。
萧参谋长在最终确认完毕后,举着话筒宣布:“瀚海计划第一部分实测成功!”
中央控制室里顿时爆发出一片欢呼声,许多人甚至把自己头上的军帽抛上了半空。
在听不到欢呼声的地下停车场里,列长风正弯腰跨上一辆带有内务处标志的装甲车。
身边荷枪实弹的内务处宪兵神色冷峻,列长风调整一下坐姿,看了眼坐到自己对面的内务处长。
内务处长从副官手中接过一份文件,连同签字笔一起递到列长风面前。
在自己的拘捕令上签完字,列长风问:“要上束缚具吗?”
内务处长摇摇头,又递过来另一张纸,“我相信,你父亲的荣誉是最好的约束。”
列长风低头看了一眼那份白纸黑字的通告,轻轻地闭了闭眼睛。
那上面写着:联盟军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列戦东元帅已于X月X日X时X分与世长辞。
33.审查(上)
电子日志存档编号XXXXXXXX090
录入:杜晗宇
职业:实习兵
职位:瀚海计划项目小组组员
安戈说,如果发现无人可信,至少应该相信自己的理想。
我想他一定是事先就察觉到了什么。
封闭的房间里,杜晗宇一下一下做着深蹲练习,汗水顺着脖子淌到衣领里。
这是一个十平米见方的制式营房,不是禁闭室,所以有窗。
但窗玻璃上从外侧蒙着一层厚厚的窗帘,很有效地阻隔了一切视线。
除此以外,还有一张单人床,一个独立的带冲淋的卫生间,甚至一些书籍和纸笔。
杜晗宇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了,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那种传说中的任务事故体质。要不然的话,怎么每次一出正
式任务,回来就会被关到一个这样的封闭空间里。在海王星执行协防任务时如此,到特航来执行瀚海计划的实测任务后又是如此
。
隔离审查,这是他离开驾驶舱后得到的唯一一项通知。
当时四周都是目光冰冷的宪兵,没有掌声,也没有祝贺和鼓励。
杜晗宇甚至不知道一起回来的安戈在哪里,面临的情况是不是跟自己一样。
连续做完五百个深蹲,杜晗宇撩起背心擦了把汗,转身进了冲淋房。
等他出来的时候,营房里多了一个人,正坐在书桌前,皱眉看着桌上那叠完全空白的报告纸。
“长官好。”杜晗宇放下手里的毛巾,立正敬了个礼。
“杜晗宇,为什么还是一个字都没写?”桌前的人抬头看他,“你应该知道,驾驶员当时最直观的感觉对实测来说是一份多么重
要的佐证数据。时间越久,这种直观就会被其它感观甚至你自己的想象和情绪影响和掩盖得越多,等你以后再想要回忆的时候,
那些记忆当中的细节也未必还会是最真实的情况。”
“对不起,萧长官。”杜晗宇拿起毛巾继续擦头发,“我的直观感受已经都在前一份报告中了。”
“可是,那份报告太简单……”桌前的萧岺站起来,想要向杜晗宇再强调些什么。
“萧长官,您该找的人不是我。”杜晗宇很诚恳地对他说。
“我知道。”萧岺有些颓然地坐了回去。
“萧哥,”杜晗宇想了想,换了个称呼,“我们组长现在……情况很糟糕吗?”
“内务处特别调查组的全权隔离审查,”萧岺苦笑,“对内务处人员以外的其他人完全封锁消息,负责禁戒的也全是直接军部派
拨的宪兵,没人知道具体情况,就连大队部和指挥官办公室都没能得到任何形式的通报。毕竟他跟你情况不同,不会有这么宽松
的条件。”
杜晗宇有些沉默。对于隔离审查来说,眼下他的条件确实过于宽松了,虽然只能呆在这个房间里,可毕竟跟外界还是有接触,这
些大概都是大队领导努力争取来的。而萧岺是萧参谋长的公子,一个很纯粹的技术迷,对安戈提出并在实测双驾机上试用的巢式
推进器构想相当推崇,跟谢飞一样,并不是人们想象中那种借着老子的权位而为所欲为的小白脸太子党。现在连萧岺都说不知道
,那就是真的连一点消息都没有了。杜晗宇能够想象,项目小组的其他人,包括秦刚和叶子他们,此刻一定都像没头苍蝇那样,
急得乱成了一锅粥。
就像萧岺说的,安戈那里不会像他这儿,还能有人陪着聊聊天。
被许多人记挂担心着的安戈,现在的状态确实很糟糕。
他身处的房间比隔离杜晗宇的那个营房要大不少,但是却更加空旷。
安戈坐在四面空地的中央,面前只有三米外的一张长桌,那桌后的几名内务处审讯员。
他是从减压舱被直接带到这儿来的,脱下来的宇航服还堆在角落里,身上是匆匆套上的特航制服,没有佩军衔,脚上只有一双薄
薄的袜子,脚踝、大腿和双手的手腕上都戴着重力束缚具。为了防止汗水在实测过程中带走大量体温,安戈身上来不及换下的内
衣和袜子用的都是特制快干材料,透气性能太好,此刻踩在冰凉的混浇地板上,完全起不到任何保暖作用。
十几个小时没有进食,也没有饮水,始终在不断回答各种机械化的讯问,安戈的精神显得萎顿。
他只能竭力保持头脑清醒,尽量有逻辑地应对着那些被打乱了顺序反复提出的问题。
这样做很累,但是不这样做,安戈不能确定自己是否会在迟疑和回避中逐步崩溃。
实际上,加上实测过程中巨大的心理和体能压力和消耗,安戈觉得自己已经快到极限了。
单调的灯光下,审讯员保持着一种单调的语调面无表情地问:“XX年X月X日,基地指挥官列长风签发了关于瀚海计划的一千三百
万备用金用于购买推进器配件,对这笔支出,你有什么印象?”
安戈平静地回答:“当时正在试制新的推进机组,这笔支出确实是用于购买配件的。”
审讯员冷冷追问:“所谓试制的配件报废率高达百分之六十七,这你怎么解释?”
安戈深吸了口气:“最新双驾机的这种巢式推进器的构想在当时完全没有其它技术支持可以借鉴,在自主摸索的过程中,配件报
废率偏高,并不是很少见的事。比如现在大家经常乘坐的太空穿梭机,最初在试制时,仅压力舱门的选材和制模,报废率就高达
百分之八十四点五……”
审讯员漠然地打断了安戈报出的数据:“有先例并不是贪污或渎职的借口。”
安戈疲惫地笑了笑:“首先,我没有贪污。其次,实测成功了。”
那位审讯员开口还想说什么,他身旁的调查组主任却抬起手暂止了这段讯问。
调查组主任站起来,慢慢走到安戈身旁,扶着他的肩膀,俯身在安戈耳边温和地说:“安上尉,我们都知道,只要审讯没有结果
就不会停止,而你现在最需要的其实是休息。这样僵持下去,对我们大家都没有好处,而且要审查列长风大校有没有贪污和渎职
的行为,你并不是唯一的突破口。当然我们也不愿意让这件事的牵涉面无限扩大,造成特航这支功勋卓著的甲级部队职能混乱。
所以有些问题,我希望你能够好好考虑一下再开口。”
安戈靠在椅背上,抬起视线与这位态度温和的主任对视片刻,然后露出一丝懒洋洋的笑容。
他舔了舔嘴唇说:“除了事实,我无话可说。”
34.审查(下)
杜晗宇跟着宪兵来到这扇房门前时,安戈已经在里面呆了超过二十个小时。
押送他的宪兵并没有立刻打开门,杜晗宇只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焦急地等待。
“小杜。”就在门打开的那一刻,身后突然有人轻轻地叫了一声。
“崔杰?”杜晗宇惊讶地回头。
“安组长会需要的。”崔杰递过一杯水。
“谢谢。”杜晗宇来不及去想崔杰为什么会在这儿,宪兵已经在催他进去了。
“报告!杜晗宇奉命接受讯问!”杜晗宇手里捏着杯子立正敬礼,目光却直往安戈那边瞟。
“安上尉,喝点水,大家都休息一下。”主任的态度看起来依然很温和。
杜晗宇愣了愣,但是很快会意过来,端着水杯几步走到安戈面前。
安戈脸上是杜晗宇从没在他身上看到过的疲倦,不过眼神依然清醒。
虽然嘴唇已经干裂开口,面对杜晗宇的安戈却没有流露出多少饥渴的焦躁。
扫了眼这人身上的束缚具,杜晗宇强忍着质问的冲动,轻轻地把手中的水杯送到安戈嘴边。
已经有一段时间拒绝答话的安戈突然嘶声开口,声音沙哑甚至虚弱,但那种淡淡的笑意却很明显,一如平时那个过分嚣张活泼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