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那样,梁院长说下肢肌肉和关节都萎缩得比较严重。”安戈用一种极其放松的姿势斜靠在椅背上,仰脸瞅着观察室雪白的天
花板,好像要在那片空无一物的平面上看出点什么花样来,“你们下回去的时候也帮着劝劝,他要是再不起来,等他醒的时候就
该重新学走路了。这么大人还推着学步车,那多丢人啊。”
“变成宇宙垃圾更丢人。”秦刚从鼻子里出了声气。
“这什么呀?”安戈没搭腔,他正把秦刚的报告抖搂着举到眼前,才看两眼就噗嗤乐了,“篮子里有黑红两种颜色但是同样分值
的筹码,五秒钟内尽量抓取最多。哦,杜晗宇抓的大部分是黑的,都超过百分之七十了。哎,不对啊秦刚,我怎么不记得我也做
过你这个题?真有记录?我抓的难道都是红的?”
“老大,你这是打算要跟主控光脑比记忆力?”秦刚满眼鄙视地看过来。
“不是,还有这个过迷宫的,这题我肯定没做过。”安戈坐直了身体看着手里的报告直乐,“你说这么弱智的题我要做过怎么可
能忘了啊!哦,杜晗宇是先走了左边,难道我选的会是右边?应该不会啊,怎么看都是直接往前冲比较对头。下面这题倒看着有
点眼熟,别是你小子偷师梁院长的吧,人那可是纯粹一变态业余爱好,就算是要偷师也偷点有用的嘛……哎,秦刚,君子动口不
动手!你别抢,我还没看完哪!”
“你就看这,足够了。”秦刚把末尾的总结撕下来扔给安戈,剩下的飞快地往碎纸机里塞。
“不行,我得了解全过程才能决定是不是要采信你这个结果。”安戈笑着扑过去扭他手腕子。
正闹着,小叶的声音突然从门口飘了进来:“抢什么呢?有好东西见面分一半啊。”
“我们在看杜晗宇的测试成绩。”安戈回头时已经脸色端正到严肃。
“小叶说这边的都做完了。”被点名的人探头看了一眼,“明天能上超重吗?”
“这么想上超重?”秦刚揉着手腕走到一台终端机前调出重力室的使用申请就要开始填。
“念叨得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小叶嬉皮笑脸地靠在门口,“十倍重力,真有那么大吸引力?”
“明天上午九点?”秦刚边填边说,“记得要空腹,第一次上超重很容易吐。”
“不用安排了。”安戈嘴里不知何时又叼上了烟。
“老大,超重可是最重要的指标。”秦刚和小叶对视一眼。
“明天我们不在基地,换个地方突击训练。”安戈低头用手拢着火苗。
“我很想试试。”杜晗宇突然插话道,“那今天呢,能不能再想办法安排一下?”
“试什么呀,头回上超重最多让你上六七倍重力。”安戈甩上打火机,抬起眼看着杜晗宇。
“怕你的纪录又被别人打破?”杜晗宇面无表情的也挑眉看着安戈,衣服挎在肩膀上。
小叶张嘴想说什么,耳边呼的一声,是秦刚甩手往门外墙角边的废纸篓里投了个纸团。
安戈深吸了口烟,气流让烟头突然艳红得亮了一下。他把烟拿下来掐在手指头中间,四下看了看。观察室里没有烟灰缸,墙上其
实还贴着禁烟标志,不过安戈权当没看见,似乎也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候跑去提醒他。仪表台上有个开了拉环的易拉罐,也不知道
是谁喝过的饮料,安戈随手拿过来把烟灰掸进去,用掐着烟的那只手的小指挠了挠眉头,脸上露出点觉得好笑又不打算笑的表情
,最终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抽完了半根烟,然后把剩下那半根连头带尾的扔到易拉罐里,看着一股不怎么纯净的烟气从拉环口子
里冒出来。
“把衣服扣上。”他起身抓过刚才扔在一边的帽子,“你跟我去个地方。”
出门的时候他没指着谁,也没看他们当中的任何人,更没有点出姓名,但谁知道他叫的是哪个。
杜晗宇对着秦刚和小叶一齐转来的视线耸耸肩,一边束着制服腰带一边跟了出去。
小叶探出脑袋,看着那两个一前一后走得飞快的背影,直到他们都消失在走廊尽头。
人走得没影了,小叶抽身回来,皱着眉转头问秦刚:“老大怎么了这是?”
秦刚头也不抬地盯着屏幕上的模型:“在做无解选择题。”
小叶的神色顿时变得有点像是在叹息。
安戈把车开过来,看了眼在路边站得像杆标枪的杜晗宇,简单地说:“上车。”
杜晗宇没问去哪儿,打开车门坐上去,腰板挺得笔直。
还没等他把车门碰上,安戈已经一脚油门踩到底,车飞快地朝着前路冲了出去。
21.欢迎加入瀚海计划(下)
安戈开来的是一辆多地形车,上面是带装甲的可装卸顶蓬,开来的时候正大敞着,四野的风呼呼地灌进了不算宽敞的车厢里。卫
星基地的地基本来就是整体型材构建的,再加上车下面是半轮胎半履带的混合型地面传动,所以虽然车速飞快,坐车的人颠簸得
倒并不怎么厉害。车开出去老远后,杜晗宇都一直眼望着前方,抿紧了唇默不作声地坐着,除了肩膀偶尔因为路况变化而轻微震
动两下,几乎一动不动。
安戈也不说话,连看都不看他,只是一路抽着烟。
车终于停下,安戈拔下识别卡打开门,说了半小时里的第一句话:“下车。”
杜晗宇惊异地看着面前的林荫,在一片广袤中庸的灰色调里,突然出现的绿色让人眼前一亮。
那是一片树林,不很高,也不很密,但确确实实是一片林子,有枯叶草地和杂生的灌木。
“这是什么树?”杜晗宇仰头看着树冠上的人造阳光,“真的是,野生的树林?”
“雪松。”安戈从车后座上拖出个迷彩背包,“培植的。这是人造卫星。”
“那是基地公墓?”杜晗宇已经看到了远处林木掩映中的墓碑。
“整理军容。”安戈挑剔地横了杜晗宇一眼,“帽子。”
杜晗宇默默地把帽子从肩章下抽出来,展开捋平了,端正地扣到头上。
安戈抬手翻好他自己的领子,摸过扣子和腰带,又拉了拉衣角才提起背包往里走。
他停下来的地方是一块小小的林间空地,有三四排墓碑朝着同一个方向而列。
安戈把背包里的东西拿出来,一块墓碑一块墓碑地放过去。
杜晗宇从他身后望去,有些是吃的,有些是内容不明的纸包,大部分是烟。
最后一排,竖立着一溜五六块没有刻上名字只有一串数字编号的墓碑。
安戈照样也在每块碑顶上放了包烟,直起身站在那儿看了很久,然后倚着一块墓碑坐了下来。
杜晗宇的脚步声在这片寂静的林地间显得清晰而节奏鲜明。
他走得很慢,时常停下默念着碑上的墓志铭,许多只是生卒年月。
安戈听到他走近的声音,没有回头,“知道这些墓碑下头埋的都是什么吗?”
杜晗宇没吭声,他在安戈身后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低头凝视光滑空白的砾石碑面。
安戈微仰起头,眯起眼睛看着光的影子从林子的枝桠间穿落,轻声地自问自答:“是光。”
杜晗宇隔了许久才开口问:“是黑洞?宇航事故?”
安戈笑了一声,终于回头看他,“理解力不错啊,还以为这比喻得跟你解释了才能听懂。”
杜晗宇走到他身边半蹲下,看着齐眉高的那个烟盒,“连光都跑不出来的地方只能是黑洞吧。”
“抽吗?”安戈伸手拿起那个烟盒打开,扔了一根过来。
“林地没有烟火管制?”杜晗宇扭头四处看看,光影浮动,这地方让人只想安静地呆着。
“可能有吧。”安戈一脸的不在乎,“回头注意点儿,弄熄了埋掉就行。”
“长官,你这是在教唆人违规。”杜晗宇翻了个白眼,放松下来。
“抽根烟也能那么多废话,”安戈摊手,“不抽还回来。浪费可耻知不知道?”
杜晗宇不吭声了,靠着墓碑把烟塞到嘴里,刚要抬头,一团小小的火焰已经送到眼前。
安戈看他点燃烟,挺老练地吸了一口,又从鼻子里呼出来,这才收回手把自己的烟也燃了起来。
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笑笑:“这不是挺好,默契度也不是完全看数理模型。”
“今天那套题?”杜晗宇说,“我故意乱做的。”
“乱做的?”安戈咳了一声,像是差点呛到,“为什么?”
“那题太弱智了。”杜晗宇很不客气地说。
“嗯,有道理。”安戈这下是真乐了,“我以前大概也是乱做的。”
“我猜也是。”杜晗宇架着胳膊吐出口烟,斜视着安戈的目光里满是理所应当。
“不想让人摸到自己的思维模式?”安戈偏头看看杜晗宇,目光闪了闪,轻轻拍了拍身后靠着的墓碑,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知
道么,这一排竖着的是瀚海计划的整个B小组。只是一个最轻微的疏忽,连错误都谈不上,就是配合上偏差了零点几秒,一个小
组六个人,包括驾驶员、机械师、机外勤务和监督,连一点儿征兆都没有,就那么瞬间消失了。特立独行的代价有时我们承担不
了。”
“我知道配合的重要性。”杜晗宇挑眉,“可那也要看跟什么人。”
“是看人。”安戈叼着烟点头,“最重要的永远都是人。”
“那天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杜晗宇嘟囔。
“你自己不是也很想走吗?多个理由呗。”安戈笑笑。
“为什么呀?”杜晗宇突然坐正了,探身过来直视着安戈的眼睛认认真真地问。
“说实话,让你做我的副驾驶,我连一点信心都没有。”安戈和他对视片刻,移开视线,重又仰起脸来看着天空,头枕在墓碑坚
硬的边沿上轻磕了一下,“这是B1,那个是B2。B组损失的这两个驾驶员是同卵双胞胎,本来是双驾匹配性最高的一个组,这种
配合程度根本就可遇而不可求,全军选拔的时候几百万人里都挑不出来一对。但是很可惜也很遗憾,现在我们能看到的,就只剩
这两块连名字都没有的墓碑了。就我跟你,能行吗?怎么想也不可能吧。”
“长官,”杜晗宇皱了皱眉,“激将法这招也太老土了。”
“嗯,”安戈沉默一会儿,拍拍裤子站起来,“也没指望两句话就能把一切问题给解决了。”
杜晗宇脚上轻挨了一下,咬着已经快要燃尽的烟头仰起脖子看安戈,“干嘛?”
“走啦,”安戈又回到平时那副有点散漫的样子,“不回营地去你还打算在这儿夜宿坟头啊。”
“你说完啦?”杜晗宇有点发愣,鼓起满腔热情正打算雄辩一场,这就没下文了。
“完啦。”安戈点头。
“就这?”杜晗宇满脸写着不信,“真完啦?”
“情况说了。”安戈眨眨眼,拍拍身旁的墓碑,“可能的结果,你也看到了,不用再废话了吧。”
“都没说怎么知道是不是废话。”杜晗宇也站了起来,有些不甘心地嘀咕。
“要不是,”安戈看着他,笑了,“那我就太失望了。”
22.有个家伙名叫谢飞(上)
电子日志存档编号XXXXXXXX071
录入:杜晗宇
职业:实习兵
职位:瀚海计划项目小组组员
作为外海王星天体,柯伊伯带的阋神星战区是太阳系最边远的矮行星战区。
最边远的含义,不仅是指天体位置遥远,还意味着这里是整个太阳系防线的最前线。
在安戈登机前给我的资料中,我们要去的这个宇航陆战队基地是阋神星战区的三级战备单位。
换句话说,在听到紧急集合号跳上待飞甲板或者陆战车的下一刻,很可能就要奔赴战场。
穿过柯伊伯带的离散天体群时,我们搭乘的运输穿梭机似乎遭到了某种撞击。
全体人员都穿上防护服做好战备,不过两小时以后又取消了警报。
安戈说可能是与某颗彗星或者小行星进入了平行轨道。
虚惊一场之后,安戈很快被叫去了驾驶舱。
我猜想,前方可能还有未解除的危险。
穿梭机降落在陆战队基地的简易机场上,地面上闪烁着荧白色的引导灯光。
待飞区外的不远处,停着一辆迷彩陆战车,一个高大挺拔的军官正倚在车门旁低头抽烟。
安戈走下机舱的时候脚步微顿,“打个商量,在这儿管我叫组长或者安戈都行,别叫长官。”
杜晗宇大步跟在他身后,愣了一下,然后“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车旁的人已经抬眼看见他们,远远的冲着安戈似笑非笑:“特航就是比陆战的规格高啊。”
“谢飞,早来了?”安戈走过去毫不客气地伸手,“烟。”
“欠你的啊!”谢飞瞪眼,不过还是扔了根烟给他。
“你说呢?”安戈笑嘻嘻地挤眉弄眼,“哎,火。”
“没有。”谢飞一抬下巴,顺便把自己手里已经抽了一大半的烟也给掐了,还故意把火星殆尽的烟头伸到安戈眼前晃了晃,“瞪
那么大眼看什么?我这是刚在车上用车载点火器点的。你们这趟穿梭机晚点那么久,车子早熄火了。”
“顶多两分钟。”安戈摸摸还发烫的车前盖,笑着自己摸出打火机来。
“自己带着火还伸手,什么人哪。”谢飞转头懒得看他。
“彼此彼此。”安戈乐呵又满足地开始吞云吐雾。
“通讯里不是说要搞特训吗?”谢飞的注意力转到了杜晗宇身上,“就这一个?”
“我的兵,杜晗宇。”安戈搭着谢飞的肩膀嘿嘿两声,“怎么样?”
“给你那叫浪费!”谢飞冷冰冰地回他一句。
“人念的可是宇航指,不是陆战学院。”安戈笑的更加得意洋洋。
谢飞不再搭理安戈,倒是朝杜晗宇伸出了手,“阋神星战区第一集团军陆战第九分纵队,谢飞。”
杜晗宇看了看谢飞的手,利落有力地握一下,随即相当正式地敬了个军礼:“长官好。”
谢飞微微一怔,收起原先有些玩笑的表情,拍开安戈搭在肩膀上的手直起身回了个军礼,又认真打量了杜晗宇两眼,回头对安戈
说:“你这个兵不错,比我脾气还硬。”
“上车再说吧。”安戈拉开车门,没看到驾驶员倒有些惊讶,“你自己开来的?”
“鬼知道你那特训怎么回事。”谢飞转身上了驾驶席,“怕你不方便。”
“谢大少,您这级别的驾驶员我可用不起啊。”安戈笑着跳上副驾驶座。
“咳咳,胡说什么哪。”谢飞咳嗽两声,从倒车镜里瞟了眼正打算进后舱的杜晗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