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一生 下——谦少
谦少  发于:2013年04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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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快死了,还能骗自己说:没有多少日子了,就放纵一回吧。

但是我活着。

就像人临死前,往往会说出在心里埋了一辈子的话。

因为活着的时候,太多牵绊,太多规则,自尊,家人,还有那些无法忽视的过往。

我是雕不了的朽木。

无怪乎佑栖最后愤怒地说:“那你就可劲儿折腾吧,等到有一天真折腾出个癌症了,你就有好日子过了。”

跟李祝融回去。

回去正好是晚饭时间,远远看见李貅站在花园门口,蔷薇花开得很精彩,他穿着我给他配的白色T恤和深棕色的卡其布裤子——尽管他早上对那件T恤上的卡通图案不屑一顾。

“我出来看我的YOYO车有没有在外面。”他很拽地跟我们解释。

“让佣人去找。”李祝融拍了一下他的头。

“以后天黑要给他加一件外套,”我和管家交代:“有几件套头衫也可以穿。”

我不知道为什么已经知道我不是癌症了,李祝融还要逼着我喝芦笋汁,饭菜还是清淡得不行。

吃完饭,李祝融进书房,我去敲门。

“我有点事想和你说。”

他坐在办公桌后面,正托着下巴看电脑屏幕,把目光转向我:“什么事?”

“过两天我想回我爸妈那里。”我说。

“可以,我和老师一起回去。”他很简洁地答应了,又转头去看屏幕。

“我想一个人回去。”我咬牙说了出来。

他抬起眼睛看我。

那狭长凤眼里的寒意几乎让我畏惧。

他站了起来。

“老师什么意思?”他走到我面前,伸手来扳我下巴:“老师这意思,是想搬出去了?”

我眼睛看着书桌上的边角。

“老师为什么不敢说?”他贴近了问:“既然有这个意思,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我想搬出去。”

他捏得我骨头疼。

“你别发火,我是来和你好好谈的。”我竭力显得平静一点:“我想和你商量。”

“这个问题没得商量。”他语气斩钉截铁,手上的力度却小了一点。

“你听我说,小哲。”我昂着头看他,直接看他眼睛:“我不是圣人的,十年之前,你说,你不是同性恋,我被学校开除,再没学过物理,我爸妈现在都在被同事非议。而你十年没来找我,再找我的时候还带着一个五岁的儿子。这些事情,我没法不在意。”

他沉默地看着我,脸上看不出情绪。

“你最起码,该给我一个解释,和我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告诉我,这十年来,每一件事,到底是为什么会发生,你又有什么样的理由。我们可以坐下来聊一聊,从十年前开始说起,可不可以?”

他墨蓝眼睛幽深,看得人心凉。

他说:“要是我不说呢?”

“那我只有离开,也许有一天你会愿意过来和我说。”

“要是我不让你走呢?”他平静问我。

“我会恨你的。”

“老师本来就恨我。”

“我没有恨过你,那些只是赌气,而真正的恨是不会消亡的。”

“老师在威胁我。”他直截了当地说:“但是我只要把老师留在身边,其余的都是空话。”

“那样我会死的。”

“我不会让老师死。再说了,老师责任心太强,就算是为了父母,也不会死的。”

我觉得心都凉了下来。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我的心情。我心里有那么多事在膈应着,我的日子怎么过?你说你爱我,难道你的表达方式就是让我这样憋屈地活着?”

“老师和我在一起,不会憋屈的。过去的一个月里,我们不是过得很开心吗?”他丝毫没有等待我回答的意思:“过两天,我就带老师回北京去,老师的父母也可以一起过去,老师不是想和家人住在一起吗?”

我简直是要绝望了。

我不想求他。

但是我也没法说服自己,好好的、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像十年前一样,毫无嫌隙地和他过日子。

从去年再次遇见他开始,我每天都在提醒自己,过去发生的那些事,你不能遗忘。你不能放弃,你别忘记这十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就算你再爱他,你都不能遗忘。

我自始至终,都没想再回到他身边,当那个死心塌地的许煦。

我要他跟我说清楚,这十年来的每一件事。然后我才能重新考虑。

我不是佑栖,我不愿意为了李祝融就放弃我仗的那口气。

愚蠢也好,固执也好,不自量力也好。

我就是这么一个人。

我没有势力,物理也没学好,我也未必有多少骨气,我总是顾虑太多,想得太多,我手无缚鸡之力,在李祝融面前,我连说不的权力都没有。

但只要他一天不解释,不道歉,我就一天不会放下心结,和他开心快意地过好日子。就算这只是在互相折磨,也好。

就当是,不能对不起十年前站在R大的门口,笑得阳光灿烂的自己。

第 63 章

“喂,你病好了?”穿着白T恤卡其布裤子的小孩很拽地问我。

彼时是第二天上午,我吃了早饭,坐在客厅发呆。

“哦,我现在没事了。”我有点疑惑地看着他:“你怎么还穿着昨天的衣服?”

小孩拽拽地不说话。

我记得他每天晚上都是自己洗澡的,难道是因为我没有给他找新的衣服,所以他没换?

我只好带他去洗澡,给他配了一套衣服。

腰那么高的小孩子,还要自己洗澡,头发也洗得湿漉漉的,披着浴巾走出来,看见我配好的衣服放在床上,很是嫌弃:“我不穿红色的!像人妖!”

我想起郑野狐的侄子每次亮相都是一身火红,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讨厌红色的了。

只好给他穿蓝色,深蓝色,混血小孩皮肤白,柔顺的棕色发丝,眼睛像海一样蓝,穿出来很漂亮。

我给他擦头发,他皱着鼻子,问我:“你是不是和我爸爸在吵架?”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爸爸今天不高兴。”

果然是李祝融的儿子,李祝融成天都是冷冰冰的脸,也只有他看得出来情绪。

我忽然想到一个方法。

“小安,你是不是很喜欢陆嘉明?”我问他。

“那个笨蛋,我看他可怜才和他一起玩的。”李貅依然很拽:“他只会种花,迟早会得自闭症。”

我对他的口是心非很无语。

“那要是有一天,你爸爸不让你和陆嘉明玩了,他还叫别人打了陆嘉明,你怎么办?”

“跟我爸爸说,我要去告诉爷爷,他和郑人妖走私汽车,爷爷说了,不能走私汽车。”他一脸成竹在胸的表情。

我懒得惊讶他竟然连走私都懂得的事实了。

“那要是你爷爷也不让你和陆嘉明玩呢?”

“那我就赶快长大,等我和我爸一样当官了,我说的话就管用了,他们都要听我的。”他理所当然地回答。

“那,你要和陆嘉明道歉吗?跟他解释……”

“为什么要道歉?他已经被打了,把那个人抓给他让他打回来就是啊,道歉又没作用。解释也没作用,爸爸说了,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解释和道歉,就是想推卸责任,帮他打回来才是负责任。”

我对李家人的逻辑无言以对。

“那陆嘉明要是不理你了呢?”

“怎么可能,他又不是弱智!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又不是我打他!我是小孩,说话不管用,他肯定知道的。”

我没有再拿别的问题去问李貅。

我怕我听到更多奇怪的逻辑,会被洗脑。

我想起上次袁海劝我,我说他的是非观有问题,他说:“许老师,你这十年只看见自己,而我这十年呆在他身边,这不是是非观的问题,这是眼界的问题。你站在地面上看,怎么会相信地球其实是圆的。”

沈宛宜和我打电话,听说了林佑栖做的事,义愤填膺,表示要帮我去套林佑栖的话,套出他在世界那个角落,好让我去揍他一顿。

李祝融每天都在上午忙,下午有时候叫我陪他在门廊上坐着,聊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我还是每天吃很多黑鱼和芦笋,伤口已经渐渐愈合了。

等到我已经可以把手臂完全展开的时候,我妈打电话来了。

她让我回去。

我说,可能要过两天。

老太太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告诉我“回来吧,你爸爸病了,他想见你。”

我进去找李祝融的时候,他正在开会。

他这个别墅里有一间小会议室,大概可以容纳十个人的样子,我以前也看过他企业的高管带着资料到这里来开会。

原本属于陈柯的位置上坐着袁海。

“会议暂停。”他抬手做了个动作,然后站了起来,朝我走过来。

“什么事?”

“我要回家一趟,马上。我爸病了,”我直直盯着他:“你知道的,对不对?”

“上周你在医院手术的时候,你爸妈接连去了两家医院。”

“什么病?”

“连同他们在你回家之前去过的医院,三家医院都说,肝癌。”

我赶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袁海开的车,我路上眼睛都没闭过。满脑子一片混乱,眼前总是上次在家的时候,我爸妈说的那些话。

难怪老太太想让我多在家里住些日子,难怪沉默寡言的他会破天荒地问李祝融的工作,难怪他会问我几时回来,难怪我回家的时候,他一次比一次瘦……

他那样老师的人,烟也不吸,酒也不喝,兢兢业业教书……

为什么会是他。

我总也记得,我爷爷死的时候,肝癌骨转移,那样的老军人,也痛得哭号,求医生给他打一支止疼药。我那时候才五岁,看得害怕,我问他:“爸爸,是不是我以后也会这样痛?”

他说:“不会,爸爸和爷爷关系比较近,要长癌症也是长在爸爸身上。”

一语成谶。

当我因为佑栖的一个拙劣的玩笑,借着癌症纵容自己,在最舒适的病房里,和李祝融说着人生,说着爱情,说着那些矫情的往事,原谅不原谅的时候,癌症却结结实实地落在我爸身上。

我以为我回来那趟,是我瞒住了我爸妈。

原来是他们瞒住了我。

老太太红着眼睛,给我们开的门。

我爸坐在沙发上,像个犯了错的学生,紧张地看着我,面前摆着诊断书。

我鼻子发酸。

熟悉的诊断书。

然而这次却不再是玩笑。

是晚期。

我险些站不起来。

“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不和我说?”我怕看我爸脸上那让人心酸的局促表情,别开眼睛问我妈。

“你爸不让告诉你,说是早一天知道就早一天担心。”我妈用围裙擦着眼睛:“我怕你这个月不回来了,你爸想见你……”

我只觉得眼前发黑。

李祝融伸手扶我:“老师,你别着急……”

我挥开了他的手。

“我要带我爸妈去C城,我要去博雅,我们的事先撂到一边。”

除了眼前的这件事,我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他说:“好。”

我妈做菜的时候,我坐在地上择白菜。

“……大半辈子都过来了,黄土埋半截了,我们没有多少日子了,今天是你爸,也许明天就是我……”

“别乱说。”我打断她:“我爸现在还好好的呢,你也好好的。”

“我们都老了,你说你这样子耗着,没老婆没孩子,以后我和你爸眼一闭走了,还有谁管你呢?那个姓李的,哪是什么好人?你看他恭敬礼貌的,其实他是看不起我们这种人家的,你要找个普通人也好,要是欺负你了,你妈拼着这张老脸不要,还能帮你去闹一闹。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送给别人家欺负……”

“你别乱想,我过得挺好的。你也想开点,这病是治得好的……”

“哪有癌症治得好的?不过是拖日子……”老太太哑着声音:“我和他过了一辈子,也算够了,能多出来一天,就念他一天的好……”

我和我妈一样,眼泪浅,怕惹她伤心,择了菜就去客厅了。

我爸在看新闻。

他一辈子都是好人,什么都往好了想,别人占他便宜,他也木木的,不知道被我妈说了多少回。有些老师喜欢批评时事,指天画地,他却一句大话也不会说,总是沉默的。

他一辈子的热情都用在了物理上。

他总是教我,要对人好,能让就让,不要勾心斗角,好好学物理,人这样活着才开心。

但他到老了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

年轻的时候忙着教书,学物理,一天到晚扎在书堆里,忽然多了个老婆,有人管着他吃饭了,又多了个儿子,软糯糯的,抱都不敢抱,生怕摔了。

等我长大了,就指望着我再大一点,去外面更广阔的天地。

我从云端跌下来的时候,他也从云端跌了下来。

我最艰难的那段日子,也是他最艰难的日子。

他满脑子物理,生活上的事记得不多,但总记得我喜欢吃鱼,每次有鱼的时候总是吃顾着别的菜,把鱼留给我吃。

他身体不算强壮,我也没见他打过架。

我小时候怕狗,长大了怕李祝融,但只要回到这个家里,就觉得安心。

他也知道我像他,心软,脾气不够强硬,容易被欺负,所以从来也没凶过我,说我不争气什么的。这些年来,学校家属区的流言铺天盖地,他也没让一句流言直接刺到我身上来。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不是能够帮我把坏人打跑的那种爸爸。

但是他是能够替我挨打的那种爸爸。

可是,他快要死了。

第 64 章

晚饭我吃不下去。

但毕竟我爸妈都看着,咬牙吃了一碗,觉得心里堵得慌。

洗完碗,我爸妈都在看电视,我怕他们看到我脸色觉得不开心,决定去阳台上站一站。

学校一到晚上就黑得很,楼下树影黑魆魆的,有辆车开着车灯,停在下面,我仔细看了看,发现站在车边的人是袁海。

“老师在看什么?”李祝融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背后。

我没回答他问题。

“有烟没?”我问他。

“老师刚做完手术,不能吸烟。”他也靠在了栏杆上:“伯父已经生病了,难道你也要跟着生病?”

“我心里难受。”

“我陪老师下去走走。”他提议。

“不用了。我爸妈看不到我也会担心。”

“既然都担心,为什么不把事情敞开了说。癌症又怎样,总有解决办法的,担心有什么用?不如好好治病,一家人好好过日子。”他直盯着我眼睛。

“我不……”

“老师,跟我进来。”他打断我话,拖住了我手臂,把我拖进客厅。

“伯父,伯母,我和老师说了,想带你们去北京。”他开门见山。

老太太被吓到了,我爸默默地关了电视,眼睛片挡着,看不出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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