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驶座上的保镖毫无动静。
邓凯文不耐烦了,一脚狠狠踢中驾驶座:“干什么!快!”
“……”保镖回过头,苍白的脸上满是惊恐。他用手指指驾驶舱仪表盘后某个不显眼的位置,邓凯文探头过去,瞬间瞳孔紧缩如针。
那是一个倒计时盘。
复杂的电线中绑着一个定时炸弹,倒计时还剩300秒。
斯坦利结结巴巴的问:“这……这……这是什么?”
“布朗·希伯来根本没打算跟你瓜分G.A,”邓凯文低声道,“他想杀了你,一个人独吞。”
保镖突然疯狂拉操纵杆降落,邓凯文厉声喝道:“住手!来不及了!底下是居民区,你这是故意杀人!!”
他伸手去夺操纵杆,保镖尖叫:“放手!老子不想死!放手——”
“你才放手!斯坦利!!”
邓凯文转头飞起一脚,斯坦利正发狂的扑上来夺他的枪,被那一脚踢得惨叫一声。邓凯文趁机夺枪指向保镖,喝道:“不准降落!开到无人区,我们跳机,快!!”
保镖却已经疯狂了,不管不顾的回头来夺他手里的枪。邓凯文左手拿枪本来就不稳,争夺间手枪突然走了火,瞬间啪的一声。
两人动作顿时一愣,斯坦利表情凝固了,半晌才缓缓倒了下去,胸前血液喷涌而出。
“斯坦利……”邓凯文发着抖,伸出手去似乎想扶住自己在这世界上唯一的血亲。
保镖突然暴起发难,一只手猛拉手推,一只手来抢那把枪。邓凯文被一拳击中,脑子顿时清醒,回手一枪托打得那保镖满口喷血,再一下打得他摔倒在操作台上,生死不知。
“斯坦利……”直升机剧烈颠簸,邓凯文匍匐爬回后座,把满身鲜血的斯坦利抱在怀里,颤抖着吼道:“斯坦利!”
斯坦利张开眼,嘴唇微微开合,邓凯文把头凑过去,只听他说:“我不甘心……我不……”
“我知道,我知道……”邓凯文闭上眼,泪水顺着血迹斑斑的脸颊流淌下来:“我知道……对不起,哥哥……对不起你。”
哥哥这两个字似乎让斯坦利愣了一下,他全身痉挛起来,紧接着身体一沉,停止了呼吸。
邓凯文把他毫无生气的身体紧紧贴在怀里,过了好几秒,机载无线电里突然传出激烈的枪声,似乎对面客机上正进行一场惨烈的枪战。
邓凯文满面泪痕,爬过去抓起无线电,颤抖着叫道:“埃普罗?埃普罗!”
枪声响成一团,夹杂着模糊不清的咆哮。
“埃普罗!埃普罗!Neil!Neil!Neil!!”
“Kevin!”米切尔狼狈不堪的声音传来:“你怎么了?你怎么在上边?我们这里快解决了,埃普罗没事!”
邓凯文松了口气,吼道:“你们打开顶舱门,快!我要跳到你们的飞机上去!”
埃普罗在枪声里喝道:“别让他上来!”
米切尔立刻怒道:“为什么?”
“这架直升机上有定时炸弹!”邓凯文看了眼倒计时器,声音发抖的说:“只剩一百秒不到了!”
埃普罗换了个弹夹,叹息道:“那上来吧,……我去把顶舱门打开。”
邓凯文打开直升机舱门,几千米高度上风暴的风立刻吹起他的头发。他切换直升机驾驶模式,然后放下绳梯,狂风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直升机之下,私人客机跟在不远的位置上,随时调整飞行高度以确保他安全跳下。
邓凯文把枪塞进后腰,右手完全不能抓住绳子,他只能用颤抖的手肘夹住绳梯。直升机飞快的降落并倾斜,从他的角度,只要稍微抬头往上一看,就能看见倒计时器上不断减少的猩红的数字。
终于直升机倾斜到一定角度,私人客机也完全调整好高度,邓凯文往下看了好几眼,松手收腹狠命一蹬,炮弹般掉了下去。
碰的一声巨响,他整个人被狠狠撞击在飞机冰凉的钢铁外罩上。舱门里及时伸出一只手,米切尔紧紧攥住邓凯文的手腕,两人同时发力,瞬间邓凯文一头栽进了机舱。
“拉升!拉升!”邓凯文咆哮的声音都变了调,“那架直升机要爆炸了!”
埃普罗坐在驾驶座上,闻言立刻拉升高度。几颗子弹从驾驶舱门的缝隙里射进来,米切尔冲过去回击机枪,外边立刻安静了。
客机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急速攀升,仅仅几秒钟过后,脚下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轰响。
直升机完全爆炸了,剧烈的震荡透过空气,震撼着他们脚下的舱底。
邓凯文爬起来,扶着副驾驶席的靠背,精疲力竭的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因为你被希伯来家族抓住了,他们开出条件……所以我连夜赶来洛杉矶。”埃普罗一边熟练的驾驶一边低声道。
“不,这是斯坦利的陷阱,”提起斯坦利,邓凯文语气暗淡了一下,紧接着道:“亚当斯·希伯来救了我……但是现在他们都死了。全部的人。”
“我本来是想混进希伯来家族运送毒品的货轮上去,趁机杀了亚当斯·希伯来的,”米切尔抵在驾驶舱门上,看上去也疲惫不堪,说:“可惜他们半道就想下杀手,我和埃普罗同时发现情况不对,所以就打起来了。希伯来家族事先在机组人员里埋伏了杀手,目标是埃普罗,而我觉得你大概不希望他死……所以……你的手怎么了?”
“没什么。”邓凯文看着米切尔,眼神非常吃惊。
他没想到米切尔竟然会跟埃普罗联手,而不是趁乱杀了他。
这个男人的个性似乎总是在变,邓凯文以为他阳光善良的时候,他却展现出惊人的黑道背景;邓凯文以为他心狠手辣的时候,他却再一次做出了出乎他意料的事情。
这个时候埃普罗抬头看了邓凯文一眼,微笑着问:“你哭什么?”
邓凯文这才发现自己满脸是冰凉的泪痕。
“……斯坦利死了,”他沉默半晌,之后缓缓把事情的经过简单叙述一遍,说到斯坦利被走火射中的时候,他几次哽咽说不下去,“如果我没有上他的当,如果我坚持把他关押起来……”
直升机爆炸的火光还在夜空里闪烁,埃普罗沉默很久,用俄语低声说了一句话。
米切尔抬起头,他听懂了那句俄语——那是一句祝祷词,意思是“不要悲伤,一切结果已经在最开始的时候就预定好了”。
“Kevin,”埃普罗又说:“过来,听我的遗言。”
邓凯文震惊抬头,只看见那个男人平静的侧脸,“你——”
埃普罗转头看着他,笑了一下,低头示意。
邓凯文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赫然发现他黑风衣的下摆滴滴答答,全是粘稠的鲜血!
“Neil……”邓凯文不知所措,他整个人都在剧烈的颤抖,半晌才缓缓的跪倒在埃普罗身侧,说:“Neil……”
埃普罗空出一只手,拍拍他的脸,动作温情熟悉一如他们毫无猜忌的旧日时光。
“我已经中弹了,”他温柔的说。
米切尔突然扑过来,嘶哑的厉声道:“别这么轻易放弃,这点伤能治好!我们现在就降落!你不懂,”他对着埃普罗怒吼,眼底因为激动而布满血丝:“他想跟你在一起!Kevin他,他想跟你在一起——!”
“我知道,”埃普罗低声说,“知道我为什么一开始不想让你上来吗,Kevin?这架飞机已经被装了利用气压和高度控制的特殊炸弹,这是那个机长临死前告诉我的,只要飞机降落到三千米高度上,炸弹就会立刻引爆。我们不可能同时脱身,不可能……这架飞机上只有两个降落伞包。”
他再次看向邓凯文,俯身亲吻他眼角的泪水。这个动作耗费了他大半力气,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虚弱:“别哭,我的孩子,我爱你。”
“我也……”邓凯文一张口,泪水便成串的滴落下来,“我也……爱你……”
米切尔站在边上,这句话如子弹一般狠狠击中了他,他的脸色一片灰白,班上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说:“你们走吧,我留在飞机上……埃普罗,你听见了?你赢了。带他下去吧,请你以后好好的——”
“不可能,底下是居民区。”埃普罗打断他道:“你们都不会开这种客机,我必须让它飞到洛杉矶海港上空再引爆,否则散落的飞机残骸会造成严重后果。这一点Kevin心里很清楚,对吧Kevin?我以前教过你。我教你的好的东西不多……如果我死了,请你把它们都记住,那是我最后能留给你的了……”
飞机在气流里颠簸着,邓凯文把脸埋在埃普罗大腿上,痛哭失声。
“别哭,孩子……对不起,最后的时刻还让你这么伤心……以后你会幸福的,我不在了,你总算能把最痛苦的记忆都慢慢淡忘掉……人的一生那么长,你终于能从阴影里走出来了,我觉得很欣慰。”
埃普罗抚摸着邓凯文的头发,粗糙有力的大手带着颤抖,“我曾经让你很痛苦,但那不是我的本意。我爱你,Kevin,从未变过。”
飞机在夜空里不断降低,前方黑暗辽阔,洛杉矶海港上空灯光明亮。
“孩子,你走吧。”埃普罗最后俯身亲吻邓凯文的嘴唇,然后轻轻推开了他。
米切尔找出两个降落伞包,双手发抖的给自己穿上一个,又强迫邓凯文套上一个。拉开舱门的时候邓凯文终于崩溃了,他痛哭着抓住驾驶席靠背,用力之大甚至指甲盖里都渗出鲜血来:“我也爱你,Neil!别让我走!……Neil!Neil!!”
米切尔一手抓着舱门,一手紧紧把邓凯文的副降落伞柄抓在手里,强行压抑着哽咽,说:“再见了,埃普罗。”
埃普罗对他们挥挥手,微笑着道:“嗯,再见了。”
呼的一声狂风巨响,米切尔一个后仰倒出舱门,把邓凯文紧紧抓在怀里。
狂风如同利刀嗖嗖而过,邓凯文撕心裂肺的痛哭仿佛夹杂着喉管崩裂的鲜血,他发狂叫着Neil的名字,仿佛身体被活活撕裂两半,另一半被永远留在了九千八百英尺的高空中。
两人急速下坠,米切尔狠狠一拉邓凯文的副降落伞柄,眼看小伞打开,才猛的放手继续下坠,然后在几十米外拉开了自己的降落伞柄。
两个降落伞在空中先后绽放,映着身后夜空中明亮的爆炸火光,仿佛一场烟花的庆典。
洛杉矶海面上黑水翻腾,米切尔首先落水,扑通一声海水巨大的阻力拍得他耳朵发炸。他急速交替收缩伞绳,感到拉升力减弱后迅速脱离伞具,一个猛子扎出水面,只见邓凯文也落了水,很快从海面上冒出头。
他的脸色苍白,满是水迹,看不出是海水还是眼泪。
飞机爆炸的火光在墨蓝色的天幕上,就仿佛一朵盛开的,无与伦比的花。
“Kevin,Kevin,好好活下去……”米切尔抱着邓凯文,哆嗦着往海岸上游,说:“好好活下去,不要辜负他的牺牲,不要让他的希望白费……”
邓凯文嘶哑而绝望的问:“他最后说的是什么?”
“他说……”米切尔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他说再见!Kevin,他对你说的是再见!”
邓凯文点点头,冰凉的海水和失血过多造成他身体痉挛,很快合上了眼睛。
米切尔拖着他,奋力往海岸游去。
不远处,洛杉矶警局的快艇闪着明亮的光,从海面上向他们飞快驶来。
Chapter 76
一个月后,医院。
米切尔走进病房的时候,邓凯文正靠在床头上,看中文版的《悲惨世界》。
他吃了一惊:“你中文水平竟然好到能看这种大部头?”
“拼音版的,”邓凯文展示给他看:“我一个人呆着无聊。”
米切尔若有所思的点头,又问:“你看过报纸了吗?G.A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向墨西哥方向撤退,除了在纽约的一些事业性投资之外,所有黑道势力都在向境外转移……他们计划完备并且井然有序,让当地警方很是如临大敌。”
邓凯文放下书,转移目光望向窗外。他的侧脸很是沉静,眼睫疏朗弯曲仿佛轻轻扑打的扇翼,阳光映在漆黑的眼底,映出湖水一般的清光。
住院的这段时间他削瘦不少,锁骨在白色睡衣的领口处格外深陷,从脖颈到下巴的线条清晰明显,隐约可以看见淡青色的血脉在皮肤下蜿蜒。
似乎那天晚上他的疯狂和崩溃都消失不见了,火山爆发后,便是长久的死寂。
米切尔一边把带来探病的百合花插到床头花瓶里,一边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小心谨慎的道:“他们为埃普罗举行了葬礼。”
“嗯。”
“……你要去看看吗?医生说你已经差不多可以出院了,警局昨天也结案了……”
“不了。”
病房再次陷入寂静,半晌米切尔才咳了一声:“如果你心里难受的话……可以在我面前哭一哭,我可以当做没有看到。”
邓凯文没有哭,反而笑了一下,那笑容非常寡淡:“我不想哭,哭不出来。晚上做梦的时候总看见埃普罗……”
“梦见他在飞机上跟你说再见的那一刻?”
“不,真奇怪,我本来以为会梦见那时候的,但是却一次也没有梦到。我总是梦见自己回到七八岁的时候,跟埃普罗躲在G.A后门的草地上吃烧烤,玩飞镖游戏,听他坐在阳光下给我念书……好多细节。”邓凯文顿了顿,出神道:“我本来以为……我都已经忘记了。”
米切尔无精打采,说:“因为你爱那个时候的埃普罗。”
“也许吧……我经常想,为什么那个时候我只有七八岁呢,为什么我不是个大人呢……如果我早生十年的话,也许……也许故事就不会是这样了吧。”
如果早生十年,他们相遇时一个年富力强,一份风华正茂;他们站在对等的地位上,没有沉重的希冀和悖伦的欲望。
如果早生十年,卡珊德拉不会遇见埃普罗,斯坦利不会出生,邓琰不会客死他乡;一切灾难都将化作乌有,从历史的书页上轻轻抹去,蛛丝马迹不留。
十年前的美国纽约地下黑道,十年前的自由海港万里夕阳。
只要有任何一个细节变动,今日的一切都可以改头换面,幡然不同。
“Kevin……”米切尔跪在床前,紧紧拉住邓凯文的手。
“别说话,米切尔。”邓凯文闭上眼睛靠在墙上,声音沙哑:“别说话……让我静一静。”
米切尔咽了口唾沫,颤抖着道:“不,Kevin。我只是想告诉你,Jazy忌日之前在警局的那天下午我就想对你说。也许你会后悔过去发生的一些事情,但是那些过往才组成了今天的你。埃普罗来了,在你的生命里走过几年,然后他又走了;Jazy来了,将我带上黑道这条漫长崎岖的路,然后他也走了……这些都是命中注定的事情,那些人注定要离开我们,永远永远也不再回头……不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