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0
那天婚礼上发生的事第二天就传遍了洛杉矶警局。
西妮亚是被一颗从三百米外高楼上射出的子弹击中头部,当即送命的。法医赶到的时候她还没有闭上眼睛,脸上甚至凝固着最后一刻微微的诧异。
最终是邓凯文替她合上了眼。他当时双手剧烈颤抖,把手放到她眼睛上的时候,哽咽着说了句:“我一定会替你报仇的……”等他手抹过西妮亚的脸时,所有人都看到她表情一下子平静了。
如果不看她太阳穴上狰狞的血洞,那双眼紧闭面容安详的神情,甚至给人一种她只是睡着了的错觉。
邓凯文用力捂住自己的嘴,无声的哭泣逼得他身体都在痉挛,眼泪流水一般顺着手背往地上掉。他牙齿用力咬着自己的掌心,甚至咬出了血都浑然不觉。
在场警察很多,还有些是邓凯文以前在FBI的旧同事。那是他们第一次看到邓凯文哭成这样。
洛杉矶特警组组长新婚典礼上,新娘被当场杀死,死不瞑目。
这个耸动的标题第二天登在了很多报纸的头版头条,配上教堂尖顶和阴霾的天空,那照片给人一种窒息的感觉。
反黑组和刑侦科倾囊出动,甚至洛杉矶FBI分部也派出了调查人员。
尽管邓凯文当场指认了东部黑帮老大纳撒尼尔·埃普罗作为凶手,但是现场却没有证据支持这一指认。婚礼当日埃普罗确实在洛杉矶,甚至他就在教堂对面的街心公园里坐着,但是没人能证明就是他开了那一枪。
子弹是从高处射进的,跟埃普罗的位置也不吻合。
“邓凯文在FBI工作的时候,得罪的人就很多。纽约有不少人恨他,整天有人给他寄子弹,甚至还寄海洛因粉末。”周一早上在洛杉矶警局,一个以前跟邓凯文共事过的FBI特派专员在会议室里分析案情:“虽然新娘的背景还在调查当中,不过我认为这事十有八九是邓凯文的仇家干的。”
“有可能是G.A的人吗?”一个刑警问。
“我个人倾向于是埃普罗。谁都知道他跟邓凯文有仇,而且婚礼当天他突然出现在教堂外是干什么?他肯定是为了婚礼才特地赶到洛杉矶的。”
办公室里一片沉寂。
“这件事太轰动,上边的人每天都在催。伙计们,这案子得赶紧办。”FBI专员啪的一声合上笔记本:“调查饭店录像的事有线索了吗?”
Mike警官说:“已经圈定了第一批嫌疑人,我们的人在逐一排查。”
“动作快!过两天我们的人也会开始调查。”
会议桌边的人纷纷起身,就在这时突然法医推门而入,表情非常紧张:“嗨伙计们,Kevin今天来上班了吗?”
同事们面面相觑,Mike迟疑了一下:“没有吧,二十八层的人说今天他们队长还在请假……”
“叫他赶紧过来局里一趟。”法医吸了口气,说:“我们发现一个新情况。”
半小时后邓凯文出现在警局大楼里,穿着一身黑衣,脸色苍白而没有表情。
短短几天工夫他就瘦了一大圈,他在洛杉矶警局工作了将近一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憔悴过。
专案组的所有人都已经从法医嘴里知道发生了什么,没人敢出现在他面前,只有法医和那个FBI专员毫无选择的留在办公室里,艰难的面对着他。
“Kevin,我知道这让你很痛苦……”法医顿了顿,低声说:“我们刚刚才发现的事情,西妮亚·米兰达她是个……是个HIV病毒携带者。”
邓凯文霍然起身:“不可能!”
“你冷静一点,Kevin!我们也很震惊!为了确认这个事实我们做了两遍检测!”法医慌忙按住邓凯文,又低声道:“还有一件事可能你不知道,你先冷静下来我再告诉你。”
邓凯文紧盯着他:“你说。”
法医看看专员,专员摊开手,表情很沉重。
“咳,事实上,我们在西妮亚·米兰达体内发现了毒品残留,她的静脉血管上有经常注射毒品留下的痕迹。你知道这意味着……她可能是个吸毒者。”
房间里静寂了好一会儿,没有人说话,只听见长短不一的呼吸声。
邓凯文慢慢的坐下去,这动作是如此缓慢而无力,以至于最后他看上去像是摔进椅子里的。
“你真的了解你婚礼上的新娘吗?……”法医低头看着他,声音非常不忍,“专案组警察刚刚传回来的消息,西妮亚在南加州大学的履历是假的,档案都是伪造的,事实上,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西妮亚·米兰达这么一个人……”
这话最后一个字落音的时候,整整好几秒钟,邓凯文没有任何反应,就像是整个人都僵掉了一样。
那个FBI专员觉得不对,伸手一晃邓凯文:“Kevin!你还好吧?”
谁知道他不晃不要紧,一晃邓凯文猛的抽搐了一下,整个人表情都变了,瞬间仿佛连气都喘不过来,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极度吓人。
法医眼明手快,在他背上重重一拍,邓凯文瞬间狂咳出来。那一下子真是咳得天昏地暗,半天气都喘不回去,最后甚至分不清他到底是在咳,还是在哭泣。
“没事了,没事了……”法医一下一下拍这样他的背,“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西妮亚到底是什么人,谁杀了她……”
法医和专员两人快速的对视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凝重。
简单的报复杀人,案情却突然往异常复杂的方向发展了。
一个凭空冒出来的新娘,年轻貌美,情深不悔;然后突然在婚礼上被杀,凶手莫名失踪,验尸又发现她长年吸毒,身份不明。
婚礼上那声“我愿意”还言犹在耳,转眼间染血的子弹便抹杀了一切。
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她到底是为什么跟邓凯文结婚,又是什么人杀了她?
西妮亚·米兰达的事虽然没有公开张扬,但是很快就在洛杉矶警局里传开了。S.W.A.T也有很多人特地打听了这件事,回来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那个西妮亚·米兰达竟然吸毒?她到底是什么来历?
有好事者回忆起当天的婚礼,也发现不少古怪之处。新娘竟然没有家人出席,连远房亲戚也没有;她在当地的南加州大学念书,却没有任何一个同学参加婚礼。按理说正常人结婚,就算没有亲朋好友,熟人总能找到两个吧?没有任何人来参加的婚礼,唯一的解释就是她没有任何亲戚朋友,西妮亚·米兰达这人根本不存在!
邓凯文当天给上边打了个报告,要求借调到专案组,但是被立刻拒绝了。这次他没有请假,上边人强制他休假,还派了警车把他护送回家,要求他每两天来局里一次接受心理辅导。
中午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在餐厅里讨论这件事,邓凯文在局里人际关系不坏,很多人都唏嘘不已,觉得他实在是惨。
搁一般人碰到这种情况,肯定直接精神崩溃,脆弱点的说不定这辈子都结不了婚了。
到底是谁在幕后操纵这一切,西妮亚·米兰达又是出于什么原因要跟邓凯文结婚的呢?
米切尔站在公寓门前,第八次按响了门铃。
他十分确定房间里有人,但是却始终没人给他开门。
这是洛杉矶警局为高层警员提供的津贴公寓之一,邓凯文新房买起来之前,一直住在这里。婚礼那件事过去以后,他就从新房里搬了出来,可能是因为避免触景生情,睹物思人吧。
“Kevin!Kevin!我知道你在里边!”米切尔终于忍不住用力拍门:“是我!米切尔!”
又过了一会儿,门锁咔哒了一下,紧接着门开了一条小缝。
邓凯文面无表情的脸出现在里边,冷冷的望着他:“有事吗?”
米切尔一只脚迅速挤进门缝,趁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用力挤进房间,随即反手把门一关:“Kevin,是我!”
“我知道是你。有什么事?”
跟以往的所有形象都不同,他穿着极普通的T-恤牛仔裤,光脚套着人字拖,看上去真是清瘦了不少。米切尔记得他婚礼时头发长度还正好,最近应该没有剪,刘海都覆过眼睛了。
“我来看看你,给你送点东西。”米切尔展开手提袋给他看:“买了点面包,牛奶,烤肉和香烟……你已经好几天没出门了吧,我想你可能需要这些东西。”
邓凯文神色有点松动:“你怎么知道?”
“猜的。”米切尔说。
邓凯文伸手从手提袋里摸出一包烟,拆来一支来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半晌哑着嗓子说:“谢谢。”
这公寓其实挺高档,客厅大而明亮,有两间睡房,都带浴室和洗手间。邓凯文走到沙发上坐下,米切尔顺势坐在他对面,快速往周围看了一眼。
房间很乱,从打开的卧室门可以看见,床上也很乱,地毯上堆满了空的零食纸袋。
“你这几天在干什么?我看你连饭都没好好吃吧。”
“……什么都没干。”邓凯文抽着烟,苦笑一声:“晚上也睡不着,白天没精神,总是想起以前的事情。”
“以前的事情?”
“嗯,我母亲还活着的时候。”
米切尔想起邓凯文少年时代,那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后来据说很早就去世了的女人,心里顿时惊了一下,脸色却平静而关切:“你母亲她不是已经……”
“你知道的,在我中学时就去世了。”邓凯文顿了顿,低声道:“她是吸毒过量而死的。”
米切尔一震:“你母亲吸毒!”
他当年只知道邓凯文家里很穷,有个单身母亲,那个女人经常出去打工,却让孩子穿得破破烂烂,也从来不关心孩子在学校里的情况。
原来事实竟然是这个样子的。
那个女人吸毒!
怪不得邓凯文会变成那样!
一个家境贫穷,没有父亲,母亲吸毒,还经常缺吃少穿的孩子,能健康成长就有鬼了!
“我怀疑她去世的时候也有艾滋病,据我所知很多共用针头的吸毒者,都至少是病毒携带者。现在想起来她后期的情况,也很像是艾滋病发作的样子。”邓凯文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只是我当时不知道罢了。”
“……I’m sorry。”米切尔真心实意的说。
“不管你的事。我只是最近经常想,西妮亚怎么也会吸毒,也跟我母亲一样。如果她再活下去,会不会以后也变成我母亲的样子。我一想起这个,就觉得全身发冷。”
烟头已经快要燃尽,邓凯文在玻璃台上随手摁熄了它,又伸手去拿烟盒。
米切尔没有阻止他。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她也要去吸毒,为什么她是HIV携带者,为什么她把一切都瞒着我,跟我结婚,说她爱我,要给我生孩子。我简直没法想象,如果我们真的有孩子会怎么样,我们一家人都将会是艾滋病患者。”邓凯文的声音突然有点沙哑,听起来让人很难受:“——我总是忍不住想这些事,每天晚上只要一闭眼,我就梦见我母亲当时的样子……”
“好了,好了,Kevin!”米切尔用力按住他的肩膀:“她已经死了,西妮亚·米兰达也是。你什么都不用害怕……你什么都不用害怕。”
这个姿势让他们距离很近,只要一抬手就可以触碰到对方的脸。邓凯文情绪太恍惚没有注意到,米切尔却微微有点发愣了。
“我没事。我经历过比这更绝望的情况。”邓凯文抬起头,勉强笑了一下:“现在只是觉得有点难受罢了。”
米切尔就像被电打了一样立刻缩回手,飞快的说:“嗯,也许埃普罗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杀她的?为了阻止你们结婚?”
他只是随便找个话题掩饰自己瞬间的紧张。邓凯文摇摇头,说:“我不这么认为。”
他沉默了一下,一动不动的看着第二根烟在手指间燃烧,很快便落下长长一段烟蒂。
片刻的沉寂让米切尔有点尴尬,心跳又快得不得了,半晌突然咳了一声,没话找话:“你母亲是葬在洛杉矶吗?”
邓凯文抬头看了他一眼:“是。”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米切尔正搜肠刮肚寻找第二句话来说的时候,突然邓凯文把烟灰一弹,站起身问:“我突然想出去一趟,你陪我一起吗?”
“啊?——上哪里?”
邓凯文淡淡的道:“我母亲的墓地。”
Chapter 31
邓凯文的母亲葬在郊外一座公墓里。
墓碑非常不起眼,一看就不是亲属另外买的,而是公墓统一配发的那种。基座下生满了杂草,初夏的天气还开了零星几朵小花。
邓凯文弯腰放下一束白菊花,说:“我还真没来过几次,当年我甚至没有参加她的葬礼。”
米切尔站在他身后问:“为什么?”
“想逃离吧……可能下意识觉得解脱了,就不想回头了。就跟学生考完试就不愿意再碰书的感觉是一样的。”
邓凯文这么坦率的说出这些话,倒是让米切尔吃了一惊。
他看着邓凯文削瘦挺拔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人身上有很多出人意料的地方。他看上去手段强硬,个性冷血,但是细微处又比一般人更加有人情味;他总是意志坚定,行动迅速,几乎所有的同事都非常依赖他,但是在一些小事上他又显得格外软弱,甚至有点优柔寡断、拖泥带水的感觉。
“我这两天一直在想,这是不是一种宿命?我母亲是吸毒者,西妮亚也是吸毒者,而她们都是我这辈子最亲近的女性。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我跟她们在一起都不是因为纯粹的爱情,而是出于一种对正常家庭、责任感、归属感的渴望。可能就是因为这种想法,才导致她们一个个离开我,而我直到现在都一无所得吧。”
这话说得很宿命,米切尔愣了愣,一拍他肩膀:“你说什么傻话呢,西妮亚·米兰达接近你肯定是有计划的,而且杀她的人也一定有蹊跷。你想,抛开埃普罗不谈,如果真是你以前什么仇家跑来报复杀人,他为什么不连你一块儿剁了?为什么偏偏只杀她,不动你?”
邓凯文叹了口气,没说话。
“就算是埃普罗杀的,说不定那也是因为埃普罗跟她有仇,说不定她跟G.A之间也有点你不知道的秘密。我知道你情绪不好,但是一味责怪自己是没用的,只会让你陷入到更沮丧、更狼狈的境地中去。有些人因为性格的问题对自己格外苛责,容易自卑、软弱、游移不定,你就属于那种人。”
邓凯文有点诧异:“我是那种人?”
米切尔抓了抓头发,哈哈一笑:“我的意思是说,你再这样沮丧下去,只会让情绪陷入到更恶劣的怪圈当中,对解决目前的问题无事于补!如果我是你,我根本就不会来这个墓地。”他的目光转向墓碑,笑容自然没有半点变化:“我会当做我根本不曾有过母亲,毕竟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太正常,语气太理所当然,甚至笑容都有几分阳光的味道,以至于邓凯文不禁意外的看了他一眼。
“不过话说回来,我记得你当年被你父亲接走了?学校里都在传这件事。你在纽约应该过得比在洛杉矶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