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眼神微动,近身侍从会意,靠近几步。长生殿殿主低声吩咐数句,那侍从转身离开。少顷,捧着一个托盘重回殿中,送到李长冼面前。
托盘上,放着一份信,信封泛黄,显出有些年份。李长冼不明所以,迟疑不敢接过。
长生殿殿主道:“这封信交于宁无殊,他自然便会知道用处。”
李长冼将信将疑取了信收好,又道:“若是……此信无用……”
长生殿殿主哼了一声,傲然道:“你可是怀疑本尊?”
李长冼慑于长生殿殿主气势,额角冷汗滴落,连忙躬身道:“不敢,不敢。”知道再说无益,只得识趣告退,心中盼望真能如长生殿殿主所言,靠一封信便能令宁无殊不费吹灰之力扳倒宁无争重回曲水。
待李长冼离开大殿,长生殿殿主冷笑道:“宁无殊是扶不上墙的烂泥,纵使把机会送到他手上,只怕到头来也是一场空。”
忽然省起什么,问询道:“可有少主行踪?”
侍从神色惶恐,弯腰应道:“属下无能,少主离开芜晏后便隐藏行迹……”
“哦?”长生殿殿主眼角微挑,侧目侍从,面上神情越发严厉冷肃。
那侍从腰弯的更低了,道:“属下已派人追寻,据报少主似乎是往嗣凝方向去了?”
“嗣凝……”长生殿殿主沉吟一声,忽然起身离坐,衣袖一挥,向殿外走去,似是冷笑自语,道:“正好赶去看戏么?终究还是得回来。”
走到殿门前,早有侍从自两侧推开大门,长生殿殿主立在玉阶前,目光扫视洞中,在一角阴影处停留了一瞬,转身离去。
萧晚楼眼看着长生殿殿主离去,轻吐一口气,方才瞬间,他仿佛觉得长生殿殿主已发现了他。
但终于亲眼看见了那神秘莫测的长生殿殿主,萧晚楼算是明白了,原来如此!
第六十五章
心念转动间,忽觉左侧有人靠近,萧晚楼此时正藏身一处死角,来人恰恰阻去萧晚楼退路。仓促之间,萧晚楼左手凝力,一掌拍向来人。
这一掌凝聚萧晚楼全身功力,纵使因为中毒只余两分内力,但若被拍实了也不免重伤。来人似是有些意外,不由低呼一声。这声音十分熟悉,萧晚楼一怔,手下迟疑,那人便趁着这瞬间的停顿身形一晃,堪堪避过这一掌。
萧晚楼收掌凝视来人,只见那人取下面上朱色面具,露出一张娇柔面孔,赫然便是倾城。
萧晚楼讶异道:“倾城姑娘?”
倾城对萧晚楼做了个噤声手势,四下张望一番,低声道:“萧殿下,随我来罢。”说罢,当先领路,萧晚楼虽然满心疑惑,还是跟上倾城脚步。
倾城身为长生殿使者,显然对这里的布置熟悉无比,带着萧晚楼左转右转,少顷走到一处独立洞穴内,方才停下脚步。
这一处地方,似是又与别处有所不同,脚边一条小溪潺潺流过,洞中没有布置白色花树,但钟石林立,躲藏在其中,纵是有人来了,一时也难以发现。
倾城走到小溪边,随手将面具放在一旁,这才回身对萧晚楼道:“萧殿下可是有许多疑问?”
萧晚楼看倾城模样虽然不似有恶意,但她身份变幻莫测,一忽儿公主府舞姬,一忽儿长生殿使者,萧晚楼也吃不准倾城把他带来此处目的为何,只得试探道:“此处遇见倾城姑娘,小王着实意外。”
倾城道:“萧殿下可是在责怪倾城隐瞒?”
此时若要质问倾城并无意义,萧晚楼默然片刻道:“想来倾城姑娘自有苦衷。”
倾城淡笑一下:“并非倾城刻意隐瞒,其实倾城当日所言大多为实。倾城出身官家,家父曾任芜晏府尹,姓秦。”
萧晚楼闻言,不由略吃一惊,想不到倾城竟是散璋人,心中却又不免疑惑,也不知倾城今日突然吐露身世,目的为何。
只听倾城接着说道:“十五年前,有人向国主献上一件宝物,但那件宝物在送到芜晏后忽然被窃,从此再无踪迹。就因为这件事,秦家上下一百多口人,成年者处斩,未满十五岁的,男者为奴,女者为伎,倾城当年三岁,是家中么女,和同胞姐姐一同被送入伎馆。后来几经转折进入长生殿,被训练为舞伎,送去沂睦,被买入长公主府。”
只是失窃,便要满门抄斩,萧晚楼不由惊道:“是什么宝物,竟这般重要?”
倾城冷笑道:“这件宝物,对常人其实毫无用处,只是传说可以镇住死人元神,因此便成了国主一心欲得之物。想不到在天子脚下被人窃走,国主震怒之下,秦家便惨遭灭门之灾。”
她说到这里,萧晚楼心中灵光一现,问道:“可是……归元石?”
倾城道:“萧殿下方才可看出殿主是谁?”
那长生殿殿主虽然戴了面具,可那双眼冷厉明锐,分明便是散璋国主章意,萧晚楼如何不识。当日在散璋大殿上乍见散璋国主,便觉得其人气息奇诡,熟悉莫名,此时才忽然想到,一年前阳羡宁无争与沐夕醉订婚那夜,他与沐敛华两人在殿外遇见闻姚,当时只觉得有些古怪,如今想来,那样的冷厉除却散璋国主章意还会有谁?莫怪沐敛华说觉得闻姚与平日不同,想不到当时他们遇见的竟是章意。
章意为何要假扮闻姚出现在阳羡,是去见沐余鸿?对了,那留有雪泥爪印标记的密信,想来便是沐余鸿写与章意,两方联系已久,只是不知道沐余鸿是否知晓长生殿殿主便是散璋国主。
而倾城在这两者之间,究竟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萧晚楼问道:“归元石,凝神草……可是还有什么东西?国主究竟是要复活何人?”
倾城道:“萧殿下所猜不错,国主确实是要复活一个人,据传国主寻到一个秘法,只需集齐归元石、凝神草、聚魂丹这三样东西,便可令死者复活。当日安阳女帝以凝神草与国主交易,催发沂睦前国主体内毒性,安阳女帝才有机会登上皇位;沐余鸿又以归元石换蛊;而第三样宝物,便是今日嗣凝大皇子宁无殊为了对付宁无争送来的聚魂丹。如今三物聚齐,国主不日便要施法,令那人复活。”
萧晚楼惊疑不定,道:“人死不能复生,这等秘法闻所未闻,难道当真能够令死人复活?”
倾城冷笑道:“纵使秘法有效,国主的心愿也决不可能实现。”
萧晚楼疑问道:“此话怎讲?”
倾城反问道:“萧殿下觉得安阳女帝如何?”
若说这安阳女帝沐朝欢,萧晚楼觉得她身为女子,却野心勃勃,勾结外人弑父夺位,手段不免有些狠毒,但她年纪轻轻便有此能为,确实厉害。当下沉吟道:“安阳女帝心智过人,手段厉害。”
倾城笑道:“萧殿下说的不错,女帝心智过人,手下又有幕僚镜函出谋划策,试想她怎会对沐余鸿毫无防备,放任沐余鸿来散璋联络长生殿?”
萧晚楼看向倾城,心念微转,忽然想道:倾城身为长生殿使者,一会儿是长公主府舞姬,一忽儿为沐余鸿女官,她究竟是站在哪一边?听她这一番讲述,散璋国主灭她秦家满门,于情于理她也不该真心效忠长生殿,沐余鸿与她更无什么交情,眼下又对萧晚楼全盘托出……莫非,她其实效忠沐朝欢?
倘若如此,沐余鸿此行目的,沐朝欢自然知道的清清楚楚,又岂能让他顺顺当当的献上归元石与长生殿达成交易?
当下问道:“沐余鸿献上的归元石,可是有何特别之处?”
若是归元石被做了手脚,章意的秘法失败,到时候自然要找沐余鸿算账,这一招借刀杀人真是再妙不过。只怪沐余鸿存了害人之心,结果害人反害己,也不算冤枉。
如此一来,沐朝欢又不动声色除去一个心腹之患,可倾城呢?她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
似是看出萧晚楼疑问,倾城低头掩去脸上神情,轻轻道:“秦家灭门时,倾城尚懵懂无知,这些往事是在伎馆那几年姐姐说与倾城听的。萧殿下,你能想像那样的仇恨么?只是为了复活一个死人,就杀了秦家那么多人,更令我们这些活着的人生不如死。”
她说到最后,语气越发的轻缓,可便是这平平的话语,令萧晚楼不寒而栗。
的确,无论是什么人,既已故亡,又为何还要逆天复活?且不说是否能实现,纵然秘法有效,可为了一人而杀人无数,这代价也未免太大了。
居上位者,往往缺乏仁心,常人的性命于帝王而言,仿佛不过可以随意操纵命运的蝼蚁,生生死死也许只是写在纸上的几个数目罢了。可那些人,他们的不甘与苦痛,又有谁人能够体会。
想到这里,萧晚楼注视倾城,眼前这个柔美的女子,正当青春,看似光鲜亮丽风华动人,可她所经历的痛与恨何人可知,而她在长生殿中一步步往上爬,对仇人低头效忠,又是怎样的惊人坚忍。
萧晚楼心中明白,倾城不会无缘无故告诉他这些,此时对他和盘托出,必有所求,当下也不再绕圈子,长叹一声,直截了当道:“倾城姑娘可是要小王做什么?”
倾城向萧晚楼盈盈一拜,道:“倾城只求萧殿下毁去那具尸首。”
萧晚楼疑问道:“沐余鸿献上的归元石被……那人自然不能复活,又何必多此一举?”
倾城道:“一次不能复活,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只有把尸身完全毁去,才能彻底断绝国主的心念,他最想得到什么,我便要彻底毁去!”顿了一顿,又道,“萧殿下可知菟丝?”
萧晚楼一惊,道:“怎样说?”
倾城道:“菟丝乃是长生殿特地培育的一种蛊毒,把子蛊寄养在人身上,只要母蛊不亡,便可长年累月的吸人精血。除了可杀人无形外,萧殿下可知还能用来做什么?”
为何有人要在萧亦阁身上种下菟丝蛊毒,这正是萧晚楼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之事,这时倾城忽然提起,萧晚楼脑子灵光一现,隐约想到了什么。
只听倾城道:“人若死了,肉身便会渐渐腐坏,可若是种下菟丝母蛊,便可吸收他人精气,令肉身不灭,如同生人。听说萧二殿下体弱多病,正是因为身上有菟丝蛊毒。”
萧晚楼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但他强自镇定,问道:“那为何一定是亦阁,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萧亦阁之母贵为如夫人,周围戒备森严,要在她身上下蛊谈何容易,为何长生殿偏要千里迢迢在她身上下蛊?
倾城道:“一者,此蛊通过母体传至胎儿身上,才能发挥最大功效。二者,须是龙凤胎才可,胎儿娇弱,唯有男阳女阴,在母体内自成阴阳循环,才能抵住蛊毒,不至一出生便夭折。三者,婴儿需阳时出生,阳时出生的男婴阳气最足,才可供菟丝吸取精气供养尸身。据说当时长生殿在各国寻找怀孕妇人下蛊,但最后阳时出生的龙凤胎不过三对,除却萧二殿下,其他两名男婴出生不久便先后夭折。”
龙凤胎本就少有,再要阳时出生更是少之又少,可偏偏萧亦阁这两个条件具备,因而被人暗害,病痛多年。萧晚楼默然片刻,问道:“菟丝是否也能下在成人身上?”
倾城道:“若是成人身上,自然也是可以下这蛊的,同样需得阳时出生之人方有此效。只是这样一来,母蛊吸取精气便事倍功半,远不如自胎儿体内长成的蛊毒来得有用,且对人损耗十分巨大,只怕不出一年便……”
萧晚楼点点头,心中已有计较,道:“小王还有一问,如何方能毁去那人尸身?”
倾城道:“尸身存放之处极密,周遭戒备森严,倾城亦不能靠近,但长生殿中,除却殿主,尚有一人有机会接近。”
萧晚楼问道:“何人?”
倾城答道:“少主,沂睦九殿下。”
萧晚楼略吃一惊,本想问她如何知晓长生殿少主便是沐敛华?但想到这些日子萧晚楼与沐敛华几次交谈,或许不知何时被倾城知晓。倾城这般心思玲珑,便是只言片语也可推断出真相,自然也就不以为奇。
于是问道:“可有办法恢复他的记忆?”
倾城摇头道:“这是殿主秘法,倾城并不知晓。”
萧晚楼叹口气道:“罢了,此事我另想它法。倾城姑娘之托,小王当尽力为之。”不为倾城,只是为了萧亦阁,也必须了结此事。
倾城再次拜道:“倾城在此多谢萧殿下,事成之后,倾城定当竭力护送萧殿下离开长生殿。”
萧晚楼连忙扶起倾城,问道:“可知章意现在是否尚在殿中?”
倾城道:“此时或在无离殿。”
萧晚楼自然不知长生殿中各处名称,当下倾城带路,将萧晚楼悄悄带到一处宫殿前,萧晚楼凝目望去,殿门紧闭,门上悬匾,刻了“无离殿”三字。
萧晚楼低声对倾城道:“此去小王一人便可,倾城姑娘不必冒险出面。”
倾城不知萧晚楼心思,一双美目深深凝视萧晚楼,无声向他拜了一拜,戴上面具,隐入暗中,退出无离殿范围。
萧晚楼振振衣袖,深吸一口气,举步走近宫殿。
无离殿戒备森严,略微靠近,瞬间便闪出两道身影拦住萧晚楼,喝道:“何人擅闯?”
萧晚楼并不理会侍卫,运力朗声喊道:“萧晚楼求见长生殿殿主。”
只听殿内传来章意那特异的平直语声,道:“萧殿下请进。”
侍卫让出通道,殿门打开,萧晚楼从容走入。只见一人端坐主座,面上并未带有面具,正是散璋国主章意。
章意苍白手指轻扣椅背,也不招呼萧晚楼入座,问道:“不知萧殿下有何要事?”
到此时,两人也算是撕破脸了,虚言多说无益,萧晚楼开门见山道:“小弟沉疴多年,只因菟丝蛊毒,如今萧晚楼身在长生殿,只怕再难见天日,萧晚楼只有一个请求。”
章意面上依然无什么表情,冷冷道:“哦?”
“陛下,请让我代替他!”
——上部·完——
下部
第六十六章
章意一双冷厉厉的眼注视萧晚楼许久,忽然脸上扯出一个古怪笑容来。说道:“萧殿下,这可不是说代替便能代替得了。”
萧晚楼情急,上前一步,低喊声:“陛下!”
章意摆摆手道:“萧殿下是明白人,也该知道凡事不可强求。”
看他那一副轻淡神色,饶是萧晚楼素来好脾气,此时也不由心中燃起怒火:这人只为了一己之私,却凭白了害许多人,令亡者恨生者痛,肆意妄为到如此地步,怎叫人不怒。
忍不住沉声道:“陛下,尔骁虽然不过偏南一隅的小国,但也并非可以任人宰割,您谋害尔骁二皇子在先,又私囚我在此,如此辱我尔骁,您就不怕引发两国战事?如今也不过您一个心念,前尘往事尔骁可以不再追究,您又何必相逼如此?”
章意哼了一声,冷笑道:“萧殿下,这些事除了你,尔骁还有谁会知晓?”
此言一出,萧晚楼不由心底发凉。
章意既然敢把他囚在这里,想来也已做了万全的安排,萧晚楼当日因银珠公主招婿之事应邀入住散璋皇宫,本就与外界联系少了许多,章意只需找个人易容成他的模样,再悄悄除去他带入宫之人,外界又如何还会知晓萧晚楼被困在这长生殿中?
萧晚楼这时想到,以章意这般残虐冷酷,只怕柔蓝凶多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