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玖无意间迎上萧晚楼视线,看见萧晚楼面色惨白至极,鲜血几乎把身上的衣服全染成红色,不由心中一跳,猛然惊醒过来。
母亲已逝多年,起死回生不过是章意的痴念,可眼前的萧晚楼才是现下真正存在的。如何取舍,本该毫无迟疑,只是贪恋亲情,才会一时魔障。
他心中既已有断决,原本迷茫的目光便变得清明起来。
章意看出章玖心思变化,心中急怒,大吼一声,运起十二分的内力狂推向萧晚楼。萧晚楼闷哼一声,软软倒下。也不顾缠绕在左臂上的墨龙鞭,奋力扑向躺着晶台上的岚烟公主。
章玖手臂一扬,断刃脱手,射向母亲的遗体。章意伸手去挡,却不防倾城自袖中掏出一把匕首,用力捅在章意背上。章意痛吼一声,去势不由阻了一阻。
便是这毫厘之差,半截断剑破空而来,擦过章意指尖,重重的插入了岚烟公主的心脏,
待章意扑到岚烟公主身上时,断剑上所附的内力,已将她心脏震碎。
人若心脏碎了,还怎么可能活?
章意眼睁睁看着岚烟公主“被杀”,伸出去的手悬停在剑边,似是不敢相信,只是怔怔看着岚烟公主。
倾城不顾胸口伤痛,拔出匕首,又狠狠对准章意后心位置刺下。
章意似是毫无知觉一般,只顾着看岚烟公主,任倾城匕首刺下也不躲闪,只是身体本能反应,匕首刺入的瞬间肌肉紧绷,倾城到此时已然力竭,勉强又刺入一分,竟是再也插不进去。
但章意却似被疼痛刺激,忽然嘶吼一声,反掌拍飞倾城,抬头怒视章玖,目光中渐渐露出狂乱绝望之色,章玖被他气势所慑,不由倒退一步。
散璋皇室血脉凋零,先帝共有皇子三名,公主一名,其中皇长子章意与岚烟公主章岚均为皇后嫡出,另两名皇子则分别出自品级低下的美人,储君之位自然毫无争议落在章意身上。章意八岁封太子,二十二岁登位为帝,章意铁血手段,独掌大权,这散璋的皇帝位置也坐了近二十个年头。如此看来,他这一辈子顺风顺水,理应事事顺心才是。
然而与表面风光恰恰相反,章意活这许多年,竟是悲多过喜,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他少年时恋上自己同胞妹妹岚烟公主,为不能说出口的乱伦之情痛苦。当年散璋势弱,先帝为了保全散璋,将散璋第一美人岚烟公主献给沂睦皇帝沐复野。章意心中忿恨却又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章岚被送去阳羡。此后苦心经营散璋,只为了有一天可以不再屈于沂睦,接回章岚。谁想天意弄人,章岚早逝,章意心心念念数年,最终带回的只是一具冰冷的躯体。从那一刻起,他便已经入魔了。建立长生殿,不过是为了他的痴心妄想。
父皇母后多年前便已崩薨,两名皇弟也早就先后在宫廷权力相争中殒去。空荡荡的散璋皇宫中,只有那一具永远不会睁开眼的躯体陪伴着他。而到如今,美梦已成空。
而正是密室中的这几个人,打碎了他的美梦。
章意看向章玖的目光越发冷厉。他后悔了,若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当初章玖在嗣凝边境被袭时,章意便不会亲自出手将他带回散璋,有意栽培,只因为他继承了岚烟公主的血脉。
微侧身,不屑的目光掠过倾城,落在此时唯一未受伤的人身上。他本是知道沈轻狂入长生殿一心只为章玖,却因为杏林之主的身份而迟疑,继而竟将最大的奢望寄托在沈轻狂身上,以为区区一个沈轻狂掀不起什么风浪。错了,错了,一步错步步错。
再看萧晚楼,这人最让他无法捉摸。看似温和,却又坚韧,明明仿佛随时都要倒下一般,却又支撑到最后。他义无反顾的落入陷阱,自愿牺牲,所为的其实也不过是一个情字。想到这,章意忽然又觉得有些明白萧晚楼了,为了手足,为了所爱之人,还有什么不能做?
一时间,狂乱的心绪竟渐渐沉寂下来,梦已醒,他又该何去何从?
正此时,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整个密室震了一震,众人险些站立不住。接着又是数声巨响,先是落下一些细石,可渐渐的震动越来越厉害,天顶上大块大块的山石滚落下来,四周石壁也迸裂倾斜,仿佛随时将要坍塌。
众人脸色一变,沈轻狂先反应过来,道:“只怕这里要塌了,快走!”
章玖一回首,看见一块碎石砸向萧晚楼,急忙提气跃到萧晚楼身边,一掌拍开碎石,扶住萧晚楼道:“小楼,你怎样了?”
萧晚楼内伤沉重,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几欲昏迷,却对着章玖勉强一笑道:“我没事。”言罢又呕出一口鲜血,软倒在章玖臂弯里。
章玖虽然也受了伤,但比之萧晚楼不知轻多少,见状连忙抱起萧晚楼,对沈轻狂道:“轻狂,我们快走。”又想到倾城也受伤不轻,问道:“你还能走么?”
倾城捂住胸口,痛的直冒冷汗,苦笑道:“还撑得住罢。”
于是沈轻狂、倾城在前,章玖抱着萧晚楼断后,四人往密室外奔去。
章玖原本防备着章意阻拦,但一直奔到门口也未闻动静,忍不住回头一看,恰看见晶台上方一块巨石落下,章意飞身扑在岚烟公主遗体上,被巨石压个正着。
其实岚烟公主死去多年,尸身不坏全靠这晶台与菟丝蛊毒维系,此时失了蛊毒,又被震碎心脏,不过一时三刻尸身便会腐朽化为一堆白骨,但章意最后的时刻却仍想护她周全。
章玖心下一阵悯然,最后看了一眼母亲遗体,深叹口气,抱紧怀中萧晚楼,走出密室。
连接密室的通道已经摇摇欲坠,但四人总算有惊无险逃出。
此时长生殿里已一团混乱,各处山石崩落,屋舍倒塌,满洞的白石花树也被摧毁大半。到处都是惊慌哭喊之声,众人慌乱奔逃,有人躲避不及便被砸成一摊肉泥。
倾城强自镇定,道:“去长挽轩。”
看这混乱模样,此时通往永寿堂的通道只怕不是被山石堵死便是被逃生的人堵了。倒是长挽轩因为洞顶与外界相通,或许还能出去。
四人一路躲避崩石,跑到长挽轩所在石洞,已是狼狈无比。出乎意料,长挽轩洞顶一侧已坍塌下来,却是呈个陡峭斜坡模样,虽然山石嶙峋,却能让人勉强攀爬。
此时也没有别的退路了,略作商量,便决定从这陡坡爬上去。一行四人,沈轻狂未受伤却不会武功,倾城会武却受伤颇重,章玖受伤略轻但要抱着萧晚楼,此时面对这斜坡倒也半斤八两。章玖将萧晚楼改背在身后,撕下衣服下摆结成布带将萧晚楼牢牢缚住,当先往上攀爬,倾城与沈轻狂两人也跟着往上爬。
爬到半中间,山体又震了震。落下许多滚石,章玖护着背上萧晚楼,身上脸上被尖石划了许多伤口,但他这时也顾不得疼痛,一心向上攀爬。
这时上方忽然传来一声豹吼,只听有人道:“你们没事罢?”
章玖抬头看去,见洞顶探出一只雪豹,旁边立了一人,红衣似火,容姿艳丽,正是银珠公主。不由有些诧异。
倾城接口道:“公主来的正好。”
章玖见倾城毫不意外银珠现身此处,顿时便明白过来,想来倾城早与银珠有约,难怪先前建议往长挽轩逃。
说话间,上方垂下一条绳索,有了借力,几人攀爬便容易许多,不过一会功夫,终于安全爬到顶处。放眼望去,此处竟是散璋皇宫后山偏僻一角。
逃脱险地,终于松了口气,章玖不再迟疑,背着萧晚楼直奔宫内。他身为长生殿少主时,在这宫中也是有住处,乃是一座名叫升云殿的宫殿,建在皇宫东处,离这后山倒也不远。
进了升云殿,自然一阵人仰马翻,好在萧晚楼伤势随重,但有沈轻狂在,宫中药材随意使用,总算是没有性命之忧。只是这回损伤太大,得有一阵休养了。
第七十八章
长生殿这一场动乱来得突然,结束的也快。原来并非意外,而是倾城与银珠早早计划,在各处设了硝石炸药引爆所致。长生殿虽然建在芜晏山腹中,因为山壁坚厚,洞里的连番爆炸只是震塌了人力造就的屋舍,对山体并无太大影响,芜晏城中的百姓只觉得似乎微微震了几下,见没有别的异状也就没做他想。却不知,那传闻中神秘莫测的长生殿已整个毁灭在山腹之中。
章玖在萧晚楼床边一连守了两日,到第三日午间,萧晚楼才悠悠醒转,看见章玖原本一张俊脸此时却胡子拉碴憔悴狼狈,不由有些失笑,却不知道其实他自己更好不到哪里去。
紧握着萧晚楼双手,章玖又是激动又是欢喜,竟有些哽咽,道:“小楼,幸好你没事。”
萧晚楼昏睡的久,没什么力气,只能轻轻反握了章玖一下,对他微笑。
只是心中想到自己小弟已死,不由十分伤心,但怕章玖再为他操心,只是暗自伤怀。
章玖又怎么会想不到萧晚楼的心思,但萧亦阁人都死了,罪魁祸首章意也死了,也不能再做什么了。把节哀之类的话挂在嘴边也没个意思,只能尽力守在萧晚楼身边,对他好些更好些,希望他能早日宽慰。
待章玖从初时的忙乱中静下来,才发觉这散璋皇宫虽然失了主人,但是丝毫不乱。仔细观察,原来都是银珠公主一力操持。不由暗暗佩服,银珠公主虽为一介女流,手腕却十分高明。
萧晚楼喝了药,便又沉沉睡去。章玖端了药碗轻手轻脚出来,正遇上银珠公主往这边来。见他出来,银珠公主停下脚步,轻声问道:“萧殿下可好?”
章玖叹气道:“这回伤得厉害,若不是有轻狂在,这不知该如何是好。”
银珠公主安慰道:“沈先生医术无双,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章玖点点头,问道:“公主来此,可是有事?”
银珠公主微笑道:“正是有事相商。”
章玖将药碗交给旁边侍女,与银珠公主两人去了御书房。这御书房本是散璋皇帝章意处理国事之处,这时却俨然成了银珠公主的地方。章玖此时心情放松,忍不住调笑道:“如今散璋无君,公主何不称帝,或可与安阳女帝一较高下。”
银珠公主瞪了他一眼,道:“休要胡说。”吩咐了左右侍女退下,银珠公主自桌后暗隔里取出一个卷轴,交到章玖手上,说道:“你自己看罢。”
章玖狐疑的打开卷轴,细细读来,却是大吃一惊,这竟是章意亲笔拟写的立太子诏书,上面写明了章玖为岚烟公主之子,因章意没有自己的子嗣,便立章玖为太子。
散璋皇室到了章意这时,有皇室人丁已是屈指可数,本宗只有两名年迈的皇伯。银珠公主的曾外祖父乃是亲王,血缘已很远了。要论出身,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便是章意皇叔之子,也就是康王章建。
但岚烟公主虽然是远嫁沂睦,章玖继承她的血脉,按着散璋的风俗,算起来仍然是本宗的子弟,比起章建就要更近一层。
章意其实对帝位并无多大执着,政权夺位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足够强大,能够接岚烟公主。他这辈子是不会有子嗣的,倒不如把帝位留给岚烟公主的孩子。
当初假扮闻姚亲入阳羡,便是想见上一见自己这个外甥,虽然他并未说什么,却还是被章建猜出了些他的打算,章建唯恐将来真的让章玖回散璋继承帝位,于是便派人刺杀章玖,致使章玖与萧晚楼两人流落嗣凝,这才有了后来的事情。
当日凌山遇袭的真相,也是后来章建被关入长生殿牢中,章玖才渐渐得知。此时想来,那牢中的章建,还有因为安阳女帝设计送来一块假归元石而被章意关入小室里的沐余鸿,只怕这两人已在长生殿崩塌时丧生。
章玖万没想到,到最后这散璋皇位竟落在自己头上,他生性淡泊权势,此时拿着这诏书只觉得如烫手山芋一般。不由苦笑道:“公主,你怎么不把这诏书烧了,也好让我拥你做女帝。”
银珠公主哼了一声,道:“你知道我为何要助你们对付章意?”
章玖对此事也一直十分好奇,问道:“为何?”
银珠公主道:“我本来好端端的做我的郡主,在自家封地上每日打猎玩耍,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偏偏章意要把我封做公主,当作他的傀儡,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每日里装模作样的应付各国来客,烦也烦死了。现下好不容易除去章意,恢复自由,我又怎么会傻到把自己一辈子困在这宫里。”顿了顿又道,“你这人真不厚道,自己不想做皇帝,就把苦差往我身上推。这几日不过是看在你们都受伤的份上我才勉强接手,等这里安定了,我就要回家了。”
章玖被这一番话说的瞠目结舌,末了不由苦笑,散璋女子大多豪爽,但似银珠公主这般直白的倒也少见。
这帝位,有的人千辛万苦争而不得,有的人唾手可得却又不屑一顾,实在令人感慨。
银珠公主见章玖还在迟疑,眼珠一转,笑道:“若一定要我勉为其难做国主也未尝不可,只是我要选个中意的皇夫好帮我分担国事。我觉得萧殿下出身高贵,亲切温柔,智勇双全,有情有义,乃是上上之选。”
此言一出,章玖脸色大变,看来这散璋国主还是他当罢。
章意被埋在长生殿里,这时为了对外交代,只得寻了具身形相仿的尸身易容成他的模样,推说突然暴毙。他在朝堂上积威已久,此时余威尤在,加上章玖身为长生殿少主时,章意有意栽培,早已将军队虎符交给章玖,章玖军权在握,又有章意亲立的诏书,虽有反对之声,但还是被封为太子,顺理成章的在三个月后登位,为华帝。章玖的性子,自然不会如章意那般冷酷铁血,这时朝臣中倒有不少人松了口气,心里觉得眼下倒比章意在位时日子好过的多。纵使觉得章意死的蹊跷,但这时新帝已登位,也就明智的选择缄默,反正皇室里的那些秘事,这不是第一桩,也绝不会是最后一茬。
萧晚楼在散璋皇宫里养伤月余,心中挂念尔骁,伤势稍有起色,便要归国。虽然章玖再三挽留,最终还是不得不安排车马送他离去。一同回国的还有当初随着萧晚楼来散璋的柔蓝与千嶂,自萧晚楼入宫后,这两人被软禁在驿站中,直到章意身亡,众人逃出长生殿,才终于得了自由,主仆重逢,不免又是一番唏嘘。
章玖既不舍萧晚楼,又担忧他伤势未愈,一直送到边境,这才一步三回头的折返。
回到芜晏不久,沈轻狂亦辞行,说是许久不回杏林,堆积了许多事务待他处置。临行时沈轻狂对章玖欲言又止。章玖伸手拍了拍沈轻狂肩膀,道:“轻狂,我们永远是好兄弟!”
沈轻狂苦笑了一下,转身离去。
萧晚楼一行人一路风尘仆仆,赶回风碧时已是二月,南方天暖,春来的早,风碧早已是一片芳菲之景。碧湖边各色花树开的正热闹,游人如织,好一派热闹景象。
看到这熟悉的景象,萧晚楼心中感慨万千,在散璋也不过是短短数月,却是度日如年,重归故里,却已物是人非。
进了城,尚未行至宫门,前方一阵马蹄急奔之声,一直奔到车前才停下,接着车帘一掀,少女低呼一声:“大皇兄!”扑在了萧晚楼怀中。
萧晚楼心中一柔,伸手抚摸萧玉宫乌发,道:“你把头发剪短了。”
萧玉宫望着萧晚楼,哽咽道:“哥哥……哥哥他……”却再也抑制不住,伏在萧晚楼怀中放声大哭。
萧晚楼眼眶泛红,强忍着心痛,道:“辛苦你了,玉宫。”
回到宫里,也顾不上旅途劳顿,先去向父皇母后请安,婉后看见萧晚楼安然回来了,悬挂许久的一颗心终于放下,用手帕抹了抹眼角,道:“小楼回来了。”
齐夫人坐在一旁,虽然也温言关切了几句,但她两眼红肿,神色憔悴,看到萧晚楼再想到自己已死的亲子,不由又是一阵悲从中来。
她们不知道萧亦阁死因,只当是因为萧亦阁身体过弱,病衰而亡,除了伤痛,并不曾想到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