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把烟盒扔在桌上,“怎么,舍不得呀?”我哥顺手捋乱了我的头发,“我可是比你先叫他爸的。”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知道。”我哥躺在床上,按了按额头,“叫爸就是认他做爸。”
“怎么突然就——”
“你们不是盼了好几年了么?”
我哥的目光在黑暗里黯淡无光,“我自己也越想越觉得我很没意思,死皮赖脸死缠烂打的……”他说着闭上眼,“你不
是说你喜欢,爸喜欢,文秀也喜欢么?你们都喜欢,是因为我规规矩矩地当了一把儿子。三比一,我服从大多数。你们
开心,我也能开心……”
我无言以对。
如果我知道我那句话引发这个结果,我一定会小心仔细地答他。我想说点什么,可他已经睡了。我蹑手蹑脚地上前给他
盖上被子。他突然张开眼,“小明明,哥一定给你找个比那校花漂亮一百倍的妞。”
神经啊。吓我一大跳。我一甩门赶紧走了出去。我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我?走先。
我回去敲我爸的房门,没想到文秀也在。我爸脸有点儿微红。我道,“没想到你们的共同语言还挺多。”
文秀微笑,道:“我和何老师想以刚才的雪山落日创作一幅油画。”她站起来,“我要先回去休息了,明天还要花体力
爬山,何老师,明明,你们也注意休息。”
我代我爸送文秀出门。一合上房门,我跳到我爸眼前,“高兴不?”
我爸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你这孩子,怎么说话没头没尾的?”
“我哥叫你爸,你感觉如何?”
“这件事,我也正想问你,你是不是和你哥说什么了?”
“没有。”我对天发誓,“我什么都没说。我哥自己顿悟了,他说当你儿子比当你……当你那啥更让咱家里和乐,所以
他决定当儿子了。”
我爸笑得有点苦。
我也觉得不是个滋味儿。我家能不能和乐可不是我哥一个人的事。我道,“依我看,你是若后悔了,一句话就能立刻让
他又得叫你'东航'。爸,你到底怎么想?”
我爸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半晌沉默之后,他轻声道,“如果当年你妈妈去世的时候,爸爸能再坚强一点儿就好了。”
“那是因为你太爱妈妈了。”我敛起神色,“爸,我最敬重你的就是这份情谊。”
“是么?”
我郑重道,“真的。”
我爸轻轻拍了拍我,“明明,爸爸最骄傲的,就是有这么一个儿子。”
我张开手。我陪着我老爸他老人家彻底文艺了一把。酸得我非常感动,真的。
从雪山出来,我们决定回大理再玩两天。回到昆明,我爸又给我哥引见一位当地的乡土画家,看能不能收几幅作品上明
年的春拍。晚上我爸我哥加文秀带着我去赴宴,我西装革履地坐在角落里陪衬,觉得自己特别另类,一屋子文化人就我
一个四六不懂,偏偏我爸我哥是今天这席上的主角,搞笑搞大发了。
我出去溜风,没一会儿我爸出来接电话,只说了一句就把电话递给我,“你朋友。”
“怎么打你哪儿去了?”我诧异地接过来,对方一开口就用“派出所”做后缀。我一愣,就听着对方操着昆明味的普通
话道,“您是何宇明何先生本人么?”
“我是。怎么了?”
“你认识一个叫杜少峰的人么?”
“认识一个,我的大学同学。”
对方一听,捂住电话叫我稍等了一会儿,然后请我去派出所配合一下他们的工作。我听懵了。我问,“怎么配合?”
对方道,“他说发生雪崩,你可能遇险了,我们认为他有扰乱公共治安的嫌疑,暂时拘留——”
“我靠——不是,警察同志,我不是说您,我是说那个二愣子,您再说一遍地址,我立马就去配合你们工作。”
我爸这边听得一惊一乍,“怎么回事?”
我着急地道,“爸,你把你手机借我,你就跟着我哥身边别离开他。对了,不是我的事,是我同学出了点儿事,我去趟
派出所。你不用担心。”
“那,你要不要带钱?”
“先不用。”我恨得牙痒痒,就是用我一定也得用我哥的!
我匆匆赶去派出所,赶紧把我这边的情况解释了一遍。警察同志跟听天书似的,请我休息一下,他们先单独研究一下。
没一会儿,他们出来验我的身份证。我干脆连学生证一并掏出来,证明我是大大的良民。五讲四美三热爱,标准时代好
青年。警察同志又单独研究了片刻,把我请进去了。
我一进去就目瞪口呆:疯子居然也在,这倒霉催的见着我眼前倏得一亮,冒出来的话让我差点蹦上去踹他一脚。
“何宇明,你穿西装还真他妈的帅~”
我,靠!
早知道这样,我肯定不来捞你了。
第二十四章
问题三言两语就讲清了。
我和杜少锋通电话 -> 我哥吓唬我说雪崩了,趁机抢了我的手机 -> 杜少锋听见了 -> 我哥拆下了我的电池,断线 ->
杜少锋再打,不是忙音就是“您拔打的用户暂时不在服务区” -> 杜少锋以为我被雪崩困住了 -> 杜少锋上网查询,没
搜到雪崩的消息;打长途电话询问,结果那渡假村是我哥一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最近也成了我哥的朋友加生意伙伴,
当然没登记名字,也就查不到消息,我的手机又始终不通,于是杜少锋飞来亲自找了,结果找也找不到,说又说不清,
一急之下吵起来,一吵之下打起来,一打之后,就来警察同志这里报道了。
警察同志专业,通过大东拿到我爸的手机号,随便一找就找到我了。晕死。
误会解决了,警察同志语重心长,“小伙子够义气,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嘛。”我点头哈腰赔不是,感谢人民警察同志
,赶紧把疯子从局子里领出来了。
疯子出来的第一句话,是,“我饿了。”
我要不是敬重“派出所”三个闪亮大字,我当场就打得他满地找牙。我拽着他走进最近一家米线店,看着他狼吞虎嗯的
傻样儿,我突然没有打他的心思了,打他太掉我份子。我咚咚地戳着筷子挤兑他,“傻啊你。”
他埋头只顾着吃,不甩我。
我愈加不爽了,“干嘛?搞无声抗议啊?说你还不服是不是?接电话的不止你一人,可就你一人奔来,还奔局子里去了
,你叫我说你什么好!”
“那你就什么都不说,闭嘴!”他咚地扔下筷子,抓起背包就走了。
小店里人都看向这一边,我也叭地一声搁下筷子,怒道,“你给我站住!”可他连停都没停,就跟没听到似的,直愣愣
地冲出了店子,把我晾里面了。
我脸不红心不跳地冲着四周的老少爷们太太小姐拱手作揖,付完钱赶紧闪了。疯子也没走远,就坐在路对面的人行道边
上,包搁在腿上,跟一离家出走的流浪小孩儿似的。我三两步跑过去,他长叹一口气,站起来道,“我这就回北京。”
“不就是说了你两句,至于气性这么大么?”
“你他妈跑三千公里找个生死未卜的人,再进趟局子试试!”
“你自己犯傻还犯出理来了?”
他推开我,一言不发地拎起包,招手打车。我冷眼看着,见他真的拦下车,我忙跟着一起挤进去。“往里让让。”
他扶进车门僵持不动。我“嘁”地一声,绕到另一边上车去了。雕虫小技,对付你绰绰有余。我得意地笑了,报出酒店
的名字。疯子将背包重重摔在我俩中间,恨恨地道,“机场!”
我一听就笑了,“就知道你不是真心。都快十点了,哪来的飞机?师傅,去酒店!”
“火车站!”
司机无奈地道,“到底去哪儿?”
“火车站!”“酒店!”
我转头瞪他,他居然也在瞪我,我倏地抱住他的背包,发狠话道,“钱都在我这儿,师傅你看着办吧。”在派出所里我
都看见了,他把钱包塞在背包夹层里了。
“何宇明!”我马上就听到咚地一声闷响。疯子呲牙咧嘴地捂住头顶跌回座位上,我兴灾乐祸地道,“该!自作孽,老
天罚!”
“是啊,怎么不他妈撞死我!”
“行了行了,气两下得了哈,给我看看,哟呵,真起包了嘿!”
他拔开我,靠到车门上,意兴阑珊地闭上双眼。我嗤地一笑,他超不爽地裹了裹衣服,又往远挪了挪,跟遇人不淑似的
。
我望着他风尘扑扑的侧脸和车窗外流火一样的灯光,良心发现地道,“谢谢。”
他张开眼。我也不知触到了那一根神经,望着睫毛下流出来的黯然目光,突然就体验了一把“感动,自心底不可抑制地
升涌”。想一想,有个人,傻不愣登地,就为了一句没谱的话,火急火燎地飞了三千来公里,这是什么样的精神啊,这
是何等的情意啊,这是——
我靠,我僵硬地扭过头,摇下车窗让冷风灌进来吹吹我正在发热的脑袋。我想起来了,这小子喜欢男的。我立刻就跟飞
机失事似的,从云里雾里啪喳一声倒栽进地里去了——爷猜爷现在就是他的眼里的一妞儿,男人为了个妞一冲动跑了几
千里算个屁啊,为了兄弟这么不要命那才真稀罕了,才叫真哥们,爷白白自作多情了,晕~
回到酒店时,我爸和我哥都还没回来。我哥也没来个电话,我掏出手机看了好几遍,确实没有动静。这么反常,搞得我
有点儿心慌,我连疯子也顾不上管了,赶紧给我哥打电话。
我哥把电话掐了。我直接按重拨。直响了七八声,我哥才懒洋洋地接起来,“喂?”
“哪呢?”
“什么事啊?”
我拿起手机对着屏幕仔细看了一遍,确定这确实是我哥的电话没错后,我小心翼翼地问,“请问,是夏明宇夏先生么?
”
电话那边静了半晌。最后我哥咳了一声,七分笑三分怒地道,“没办成?地址。”
“不是,已经回来了,就想问问你们在哪儿呢?什么时候回来?”
“呵,还挺本事的么。我这儿还没谈完,不过快了,你先过来陪陪爸,完事我带你吃夜宵去。”
我犹豫地看了一眼疯子,疯子站起来道,“我去洗澡。”我点点头,这才对我哥道,“不了,我——”我诧异地拿开手
机,扩音器传出忙音,屏幕显示“通话结束”。我再打过去,电话直接被掐断。我忙站起来大声对浴室道,“我先下去
,你自便啊。”
疯子含糊地应了一声。我匆匆朝楼下大堂跑去。果然,很快,我哥一阵风似的冲进来,我连忙站起来拦住他,他抓住我
上下一番打量,“你没事吧?”
我嘿嘿一笑,“你以为我出什么事了?”
他愣怔地眨了一次眼,他愣怔地再眨了一次,长松了一口气,“不管什么事,只要没事就好。”
我向他身后张望,“我爸呢?”
我哥搂住我的肩膀,道,“走,去接他。”
“我同学还在上面呢。”
他偏起头不悦地斜睨了我一眼,我呵呵干笑道,“大老远跑来的……”
我哥十足冷笑,“你是要我陪你上去迎他的大驾么?”
我识相地道,“不用了。我给他打个电话。”我掏出手机,愣了足足半分钟,尴尬地抬头对我哥道,“不我记住他的手
机号。”
我哥好笑地瞥我一眼,走到前台,给我的房间拔了个内线。没一会儿,疯子一头湿漉漉地跑下来,头发尖还滴着水。我
哥双手抱臂,一脸冷竣,我圆场道,“明明是你催人家的么?”
我哥回得简洁有力,“烘手器。”
我立马扯着疯子直奔洗手间,一头钻进去把他按在机器底下。疯子要反抗,我两手并用,一起用力胡掳他的头发,喝斥
道,“老实点,别闹!”
他听话地吹头发,眼见着大功告成,突然道,“明子,我他妈紧张!”
我心不在焉地问,“紧张什么啊?”,用手挨寸去摸哪儿还没干。
他长叹一口气,道,“我惧你哥。要不,我还是回去吧。”
我一边偷着乐,一边吓唬他道,“我哥最讨厌有人出尔反尔。”
“唉,何宇明,我现在真觉得我挺傻挺二的了。”
“小伙儿,觉悟得挺快地嘛。”
“还没完啊!”我哥咣地一声推开门,口气比动作还粗鲁。我和疯子吓得几乎跳起来,疯子匆匆抬头,当地一声又撞在
烘手器上了。
我又兴灾乐祸地道,“该!”我按住他的头,“又一个包。”
第二十五章
他强梗起脖子怒道,“我他妈上辈子肯定欠——”他从镜子里瞥见我哥的脸,匆匆拿开我的手,中规中矩地道,“夏先
生,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我哥淡然“嗯”了一声,道,“走吧。”
疯子低眉顺目地跟出去,看得我直乐,差点儿就地打滚。疯子转脸狠狠地瞪我,我乐得越发高兴,惹得我哥一个冷眼横
扫过来,然后我们俩都老实了。我哥把我们塞进车里拉到宾馆交给我爸。疯子见过我爸,小心翼翼地和我嘀咕,“上次
你说你和你哥同母异父,这位就是你哥的爸吧?”
我大怒道,“这是我爸!”
疯子被我吼矬了一大截,更小声地道,“天呐,这也太不像了吧。我还以为——”
我觉得我听到了心碎的声音……疯子一脸翡绿,期期艾艾地道,“明子……”
我坚决地堵住他的嘴,道,“绝交!明儿一早我就把你遣送回北京。”
疯子愣了半晌,脸越憋越红,然后就怒了,“是他妈你留爷的,你以为爷稀罕?”他说着用力推开我,又大步向往外走
去。
我毫无防备,被撞得一个趔趄,差点儿带倒了我爸。我哥侧身一步,一手托住我,一手挡住疯子,轻轻一带就将他轻易
地推到了地上,十分狼狈。
疯子干脆坐到地上,双手都插进乱糟糟的头发,埋着头,用力地揪着头发不放。我蹲下来,不满地拨拉他道,“干什么
?开个玩笑都不行了?”
他低声嘟囔道,“我就是觉得莫名奇妙地委屈。”他说着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我,道,“何宇明,你说我也算个正
八经儿的男人,不说顶天立地,至少也敢做敢当,我委屈个什么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