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顾老先生胃癌晚期，钟顾决定放弃治疗，仿佛他已经迫不及待让老先生快点离开，不忍心看到他遭受病痛之苦，所作

出了作为一个儿女最艰难的抉择。我时常看到钟顾抱着顾老先生的手小孩子一样依偎在他身边，心里填满了无法被时光

抹去的不舍和挣扎。亲人离世所带来的精神上撕裂般的创伤是永生永世无法愈合的，即便他们没有一点血缘关系。

两个月前，钟顾打电话给我说有本小说要出版，叫我无论如何都要办好。依照我们几十年的关系推断，他这么求我事情

绝对不一般，其实无所谓，他让我做的事情我从来没有拒绝过。我立刻放下手中的工作去找他，才得知他要出版的小说

是顾老先生辞世前在病痛折磨中所写的。我回家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读完了原稿，半夜三更给钟顾去了电话，严肃绝情

地告诉他，这书我绝对不出，就算出版社倒了垮了也决不出，他问我为什么，我只告诉他，带到他们的世界去，带到他

们的世界去！钟顾沉默了很长时间，突然笑道，把眼泪擦了，你老婆看到了一定要来找我拼命的，嗯，我知道了，老爷

子还在不想让他伤心难过，你做个样子哄他高兴高兴，然后我把那稿子一式两份给他们装棺材里。

然后我在电话这边泣不成声。

把别人的双亲当成自己的看待我还是第一次，真的，钟老爷子病重那段时间我天天往医院跑，医生护士都以为我是他们

儿子，我说，是，那当然是，他们就是我亲爹。钟老爷子患病晚期经常昏迷，但只要他有一点清醒的时间，顾老爷子就

在他身旁。他们开玩笑说，钟秦你就不能定个闹钟，你要醒的时候我就蹭蹭跑来坐着等你睁眼。另一个说，别开玩笑我

都这样了，你乖乖在我身边等我醒。另一个再说，如果你下一次不醒了可得告诉我。嗯，一定告诉你。

他们微笑，可我们崩溃。

钟老爷子去世那天，阳光明媚，他上午精神非常好，直嚷嚷要出去走走。人人都顺着他，大家都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清

醒看到这个世界和他一生无法割舍的爱人，这么样的生命力已经是奇迹了，他愣是顽强地要等着看这部小说，一直支撑

了这么久。

他推着他走到花园最静谧的地方，手挽着手，他们该找个没有生老病死的地方独处，时间可以停滞不前，不要这么残忍

地将他们分离。

怜生，我好困啊，抽支烟行不？

行，我给你悄悄去拿，要他们知道了挨骂的可是我，你在这里等我。

那你可得快点回来，我真有点困了。

他们谁也没有离开谁，他陪着他走完了生命最后的那几分钟，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看到天堂的大门，他们在阳光下，就

像一幅画，定格在那一刻，成为最永恒的烙印。

你啊，哎，去那边等我，还是我最好，我守信了，钟秦，钟秦……

后来小素索高考时突然大哭不止，他整整半个小时无法动笔。那一年的作文题目我仍然记得：生如夏花。

他的作文分数并不高，但并不妨碍他进入重点大学。文章的全部内容他不记得了，只留下些模模糊糊的片断，生如夏花

，生如夏花。

相遇是一个残酷的过程，擦肩而过还好，匆匆过客还好，怕就怕你出现在我生命最美好也最曲折的时候，用你的声音，

样子，还有记忆将我牢牢锁在了时间的漫漫长河之中。一旦你就此离开，我将永生如此，被你束缚不得自由，苦涩，甘

甜，我忍受着，期盼着，在我生命绽放的日子里，在我生命灰颓的日子里，思念让我留了下来，不能离开也不能忘却，

我要在最初邂逅的地方等你回来，等你回到我身边。我们的命运在第一次相见时就注定好了，要么永生陌路，要么，永

生相携。

听到我的声音，回到我身边，如果可以成为你的笼中鸟，我愿意背负你给我的枷锁，舍弃自由。

我告诉素索，写得很好，非常好，他却说，真后悔没来得及给他们俩老头看，要不也能捞点零花钱……说着说着他就哭

了，他父亲就在我办公室门口，一样泪水决堤。

生命总有结束的一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轨迹，或瑰丽辛酸或平坦蜿蜒，不要苛求，不要强行涉入，无论生命有多

么漫长，都会留着遗憾说声再见。

我时常去他们的墓园里转转，两个老人禹禹独行的背影，总是消散在那被金色铺满的，生命海岸的尽头。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