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俩出狱了。
邵钧调整后视镜,在镜子里与罗强对望:“没事儿吗?冷吗?”
罗强用力抹了一把脸,甩掉水珠,脖颈上还有一道道湿痕流过,这时候突然趋前,一胳膊肘钳住邵钧的脖子!他长时间泡在冷水里,血液循环减慢,手臂肌肉像冰块一般僵硬,浑身凉透,只有呼吸是炙热的,冷热交加激得邵钧后脖子一抖,心跳加速……
罗强声音里带了夸奖和宠溺的口气:“小孩,手脚还真挺利索,老子稀罕。”
邵钧吊梢眼一瞥,揶揄道:“憋了多久?没憋死在水里?”
罗强冷笑:“你当我还真憋着?就那帮人没完没了地查,幸亏老子没跟小武警拼憋气!”
武警小班长还是遇事经验不足,或者说,没有这两个越狱的家伙更精明老练。他们检查完冷藏库,只需要弯腰蹲下看一看,就会发现这货车底下另有一格运送河鲜海货的水箱,水箱很大,在底盘附近,罗强蜷缩在里面,刚好容身。罗强口里叼了一根极细的吸管,吸管另一端伸出水面,缓慢地吸气。
水箱坚固的厚壁以及冷水的温度,掩盖了罗强这个大热源,把高科技摆了一道。
邵钧没开自己的车,车子是他临时租的。
罗强是做活儿的老手,筹划谨小慎微,行动步步警觉,烦得邵钧都嫌这人罗嗦,心忒细,事儿忒多。按照罗老二的指挥,邵钧租车还特意用了一张假身份证。他是警察,懂得识别真假证件,也正因为如此,他手头有一堆现成的假证。
罗强伸手在邵钧胸前胡噜了一把,低声哄道:“刚才吓坏了?”
邵钧发动车子,没好气地哼道:“我忒么怎么想得到,他们还真查后厢!”
罗强:“冷藏车避红外线,谁都知道,武警肯定查。”
邵钧:“妈的,幸亏没让你披着大棉被戴着棉帽子躲冷库里,回头冻个半死,再让武警提溜出来,亏大了。”
罗强咧嘴笑道:“听老子的对不?说,输我个啥?”
邵钧从后视镜里斜眼瞪人,撇嘴不认:“我什么时候输了?”
罗强用手臂钳住人,缓缓勒紧:“小崽子,昨晚上才打得赌,今儿就敢他妈跟老子翻脸不认账?说好了的,武警不查冷藏厢,我给你舔;武警要是真查了,你给我舔!你输了没?!”
邵钧拐上高速路,嘴里嘟囔着,骂道:“我舔你个蛋!!!”
“要不是你三爷爷的眼珠子和手指头管用,一路畅行无阻,你丫有本事自己混出四道门吗?我还给你舔……哼,等着我咬你的!!!”
69、二哥扁太狼
对于罗强来说,他这趟做活儿最大障碍,就是无法事先得知程宇被囚仇家藏身的地点。以往做活儿,他都有充分时间和机会设计线路,甚至提前勘察现场,下套设局。
罗强想了想,跟开车的人说:“盯着小三儿的动静就成。”
邵钧边开车边皱眉:“被劫的又不是你弟弟,你这时候还盯你弟弟有个屁用?”
罗强:“我不盯他盯谁?老子反正不知道姓谭的在哪。”
邵钧:“那我们咋样才能找到程警官?”
罗强粗糙的手掌从后面攥住邵钧的脖颈,没有使力,轻轻地玩弄细致的颈窝,像是在思考,缓缓道:“谭老头子想暗算三儿,所以我就盯三儿,姓谭的只要一露头,我就灭了他。三儿现在也一定满世界在找,找他们把那小条子弄哪了,我只要盯他一个,看他去哪,就是顺藤摸瓜,一摘摘一窝。”
邵钧脸上不由自主浮出恋慕的小情绪,从后视镜里深深望了罗强一眼。
跟着罗强办事儿,听这人指挥,心里特有谱,踏实。
他是警察,他现在做的就是断头的买卖,可是他从来没这么爱过一个人,为了罗强,他什么都能豁得出去。
从清河飞速进城这一路上,罗强可也没闲着。
邵钧在前头开着车,不时从后镜里扫上一眼,眼瞧着车后座上那位爷剥掉一身湿漉漉的衣服,几乎剥个精光,然后乔装打扮,改头换面。
罗强几乎变成另外一个人儿,不仔细看,连身旁最亲密的人都能唬一跳。他这两天故意没刮脸,蓄了胡须。他的毛发厚重浓密,胡茬刺刺拉拉地布满嘴唇四周和下巴,还特意用白色颜料渲染出须发凌乱花白的效果,一下子老了十多岁。
他换上一身电工装修工的工作服,再扣上安全帽。这衣服一穿上,车厢里立刻充斥一股子浓重的烟尘味儿、汗味儿、石灰粉味儿、油漆味儿,熏死个人,呛得邵钧忍不住掩住鼻子,想离这人一丈之外。这也是罗老二特意要的,说,你甭给老子上商店买一套新衣服,老子就要旧衣服,工地工人穿过三个月从来没洗过的衣服!
邵钧给罗强准备的装备填满了一只大号编织袋,罗强低头翻检一遍,挑眉问:“没枪?”
邵钧开车目不斜视,故作平静,反问道:“你要枪干嘛?……需要那玩意儿吗?”
车厢里蓦地陷入一阵沉默,俩人心里确是各自波涛暗涌,各有各的盘算。
罗强眼望着窗外,漫不经心,面无表情:“馒头,停到派出所附近就成,你甭过去了。”
邵钧声音轻飘飘的,语气却透着执拗:“我为啥就不能过去?”
罗强:“让人看见你……老子自己去,不会拖累你。”
车子猛然往路边一拐,窜上人行道,车轮因为急刹车而发出尖锐的抗议。
邵钧两手紧紧握着方向盘,眼睛瞪着后视镜,半天说不出话。
罗强敞着大腿坐在后座上,也不说话。
邵钧终于忍不住,问:“老二,还能有别的路数吗?……不杀人成吗?”
罗强:“谭老五必须灭。两家结仇到这个地步,这人不死,将来永远是个祸害,老子也没办法成天守着小三儿,护着他和他身边的人。”
邵钧提高了声音,忍无可忍:“你手上沾血,攥好几条人命,就为了你们家三儿能过上太平日子?!”
罗强冷冷地说:“老子手上不是没沾过血。”
邵钧:“你就打算一辈子这样儿吗?”
罗强:“你这辈子第一天认识老子吗?”
车子停在后海派出所胡同口,隐蔽在几棵老槐树后,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流掉的都是深深的煎熬。
两个人一前一后,都看着窗外,都不说话,手指不停抖落的烟灰暴露着凌乱飘散的情绪。
做这么大一个案子,邵钧不是没挣扎过,不是没想过。对于陷入这个局的所有人,这就是一个无法逃开的劫。程宇一身正气,嫉恶如仇,残废的一条手臂和所遭遇的一次次劫难,就是这人为感情付出的终生的代价。就冲这一点,邵钧佩服程宇,甚至难得对一个人生出某种惺惺相惜的情绪,都是爷们儿,都是为了自个儿心里那个人。
罗战这么爱程宇,为了救程宇他可以送掉全部财产,宁可不要自己的命,为了这些年最让他在乎的小程警官,为了大杂院里他一路孝敬过来的大妈大爷、大叔大婶,他这一回必然要肝脑涂地,义不容辞。
而罗强呢?罗强就是上辈子欠了这个弟弟的债,这辈子来还债,一次一次地为罗小三儿捐掉老命,吃苦受罪。哪天罗强即便是真为罗战死了,罗战或许都不一定知道,他哥哥究竟怎么死的,究竟为谁死的,这辈子都为谁活着?
邵钧呢?邵钧就是为罗强。
三爷爷平日里多傲气、高贵的一个人儿,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他在乎过谁,怕过谁?啥时候跟牢里的犯人蛇鼠一窝瞎混过?队里曾经有不止一个犯人想花钱贿赂他,买减刑的有,买工分的有,买保外就医的也有,邵钧沾过那些?稀罕钱?就为了罗强,他快要不认识他自己,这辈子就跟罗老二毁在一处,俩人一起烧成灰儿,化成烟……
罗战那边刚在电话里跟谭五爷谈了一轮,程宇在电话里艰难地吐血。
躲在暗处的人,眼瞧着罗战开着那辆吉普车回来。罗战停下车,趴在方向盘上,嗷嗷地放声嚎哭了好一阵,哭得肝肠寸断。
罗战从车里出来时,让人快要认不出来,脸瘦了一圈儿,胡子没刮,眼睛肿成两只开口的大石榴。
罗强隔着玻璃冷眼看着,低声骂道:“没出息的小王八蛋……”
邵钧远远地望着罗小三儿,问罗强:“哪天我要是出了事儿,被人劫了,你不难受?你不哭?”
罗强哼道:“谁敢动你一根汗毛我宰了谁,哭管个屁用?”
邵钧赌气道:“罗战是哭他家那口子呢,程警官出事他能不心疼?他随便哭别人吗?……我就觉着罗战挺爷们儿的。”
待到罗战再一次从派出所小院里大步飞奔出来,两只大红石榴放着光,两手激动得发抖,手里还抱着装赎金的密码箱。
罗强一眼瞧见,立刻吩咐邵钧:“公安确定地方了,瞧那遮遮蝎蝎的样儿,跟上那臭小子。”
那天,公安局专案组的刑侦专家,依靠罗战提供的程宇的口讯,用仪器分析剥离出程宇留给他们的一系列暗示。手机讯息里留下某条大街极有特色和标志性的噪音,某一栋楼歌舞厅的扰民声,施工队的装修声,炸酱面馆跑堂的吆喝声,程宇甚至一边吐着血,一边用咳嗽声吐露出一连串摩斯密码暗号,精确到某个楼层……
车子缓缓滑出树荫的遮蔽,悄悄跟住罗战的车。
罗强从行李包取出一把锋利的改锥,一把厚重的机械钳。
他瞥见自己脚上穿的敞口布鞋,皱眉道:“老子忘了让你带双鞋。”
这人平时只穿布鞋,就没替换的鞋子,而且穿鞋喜欢趿拉着,鞋子永远都买大一号。
邵钧在驾驶位上弯下腰,解下一只大厚皮靴,头也不回地扔到后面,再解下一只,都扔给罗强:“我鞋结实,硬头的,你穿我的。”
罗战把车停在鸟巢东路一栋二十多层高的公寓楼下,提着钱箱急匆匆奔进楼。街上行人密织如梭,没人注意到发生在隐秘处的罪恶,以及即将上演的生死一线的惊心动魄。
罗强脸色蓦地沉下去,稳稳地拎起工具箱,正要闪身追上,被前座的人一把揪住领口!
邵钧薅着他的领口,十指几乎钳着他的脖子,眼底发红,像是突然就后悔了,不愿意放人。
罗强眉眼间看不出一丝情绪,攥住邵钧的手,一下、一下地掰开手指。
邵钧哑声问:“你去这一趟,还能回来吗?”
罗强说:“老子知道你在这儿等,当然回来,老子又不会跑了。”
邵钧声音发抖:“你知道你今天要是有个好歹,折在里边儿,对我意味着什么?我怎么办?”
罗强平静地说:“老子知道,你把我个犯人私自弄出来,如果不能全须全尾原样带回去,我这人要是没了,你的警徽警衔警服就都甭想要了。”
邵钧一愣,心里千般万般的委屈骤然爆发,红着眼睛骂道:“我他妈都到这份儿上了,还在乎警徽警衔吗?”
“罗强,我是为你,我他妈都是为了你!我在乎的还不就是你!”
罗强顿了一下,攥着邵钧的手,说:“信我吗?……信老子就放开手。”
邵钧怔忡地望着罗强的眼,像着了魔,手指慢慢松开,却还留恋着罗强胸口迸发的温度,心都被这姓罗的混球搅成馓子了。
罗老二办事利索,心狠手辣,哪一回失手过?谁能伤得了这号人?
邵钧心知肚明,其实没什么不放心的。可他若是不担心,心里不揪着难受,任其为所欲为,那他就不够爱这个人。感情就像鼻息里的呼吸,像血管里流淌着的黏稠,像浸入心脉的毒,已经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这个人的一部分。
罗强如果看不明白这人在纠结什么,他也就不够了解邵钧这小孩。
罗强拍拍邵钧的脸,顺手捏一把细乎的腮帮子,低声哼道:“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邵钧睫毛湿漉漉的,固执地扭过脸去,这时候没有抓起罗强亲上一口。
亲什么亲?
搞得跟忒么要吻别了似的。
俩人这是要“分别”吗,罗强难道回不来吗?!
想亲啥时候不能亲?回来以后抱着这混蛋亲个够,咬个够!邵钧昂着下巴,撅着嘴,坚强地维持着他的骄傲……
罗强下车,压低帽檐,跟随罗战的脚步,闪身进入大楼,冰冷的视线扫过歌舞厅里妖艳扭动的人群。
他的面孔冷酷如冰,眼神锐利,身形像没有生命的幽灵穿过乌烟瘴气的舞池,脚步悄无声息,黢黑的影子被嘈杂舞动的人群迅速吞没……
在三馒头面前,他是一个罗强。
出山做活儿的时候,他是完完全全另一个罗强。
他紧紧盯牢前方的目标,眼瞅着目标钻入员工通道的窄门,竟然企图逃脱跟踪?
罗强这时突然折返,反身跃上旁边的铁架子旋梯,迅速上到舞厅二楼,打通二楼的通道,从位于公寓楼后身墙上的小窗跃下……他神不知鬼不觉地重新下到一层楼外,从舞厅的员工后门摸入。
漆黑的楼道伸手不见五指,完全依靠周身脸颊、脖颈和手指上汗毛的撩动来判断前方的热源,依靠味道来判断敌我。
耳畔风声一紧,一股子热浪扑面而来,带着他最熟悉的一个人的气味儿!
罗强鼻子灵,罗战是职业厨子,做饭的,鼻子更灵。熟悉的气味轰然扑面,罗战在黑暗中蓦地瞪大眼。他对着这个味道完全不可能下手。
可是罗强就下得去手。
罗强闪身贴墙,手起“刀”落,一记掌刀毫不留情地劈下去,砸上罗战的后脖梗子,再一掌横切气管,面前就算是一头两百斤的大肥猪,四百斤的大黑熊,也不可能招架得住,倒地至少昏迷个把小时!
黑暗中,罗战脸朝下迅速扑倒,吭都没吭出一声。
眼瞅着那一副高耸挺拔的鼻梁就要狠狠撞向地面,罗强眼疾手快,一把捞起,避免某人那一张俊脸毁容成月球表面。将来罗家这小混球嫁不出去,可就真砸当哥哥的手里了。
他薅着罗战后脖领子,把人弄进通道的杂货间,从鼻子里喷出怒气,伸出皮靴脚,照着屁股蛋一脚踢上去!
罗强嘟囔着骂道:“小王八蛋,屁股都让人搞成蜂窝了,缝不回来就趁早甭要了!”
靴头并没有狠踹在屁股上,而是悠着劲蹭了一脚,在罗战西裤上印上一枚明晃昭然的脚印,就像往罗战身上盖了个戳,宣告占有欲和归属权。
“还他妈穿成这风骚样儿,得瑟……”
罗强从罗小三儿衣领和裤腰处翻出那一道道他都不认识的花花绿绿的商标,那一身羊毛大衣、西裤皮鞋的,这心里顿时生出恨铁不成钢的滋味儿。
幸亏老子来得及时,你小子穿成这油光鲜亮的,去送死吗?
为了那个条子,你他妈的想捐条命赔给人家?老子答应了吗?!
罗强脚踝打了个弯,一脚把人踢掀过来,昏暗的灯下是罗战数日来饱受煎熬的一张脸,眉头痛楚地拧着。
罗战一看就瘦多了,这些日子不痛快,不好过。
罗强蹲下身,一只手掌摸过去,覆盖住罗战的额头,摸了摸头发梢,然后缓缓滑下,覆住罗战昏迷中不停起伏抖动的喉结,轻轻地按着……
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望着罗战,看了足有一分钟,才站起身。
牵挂了这么些年,每一回探监日哥儿俩都是隔着一层大厚玻璃,只能看个影儿,听个声儿,罗强坐牢之后这还是头一回,有机会摸摸他弟弟。
他亲手把人从头到脚胡噜了一遍,自个跟自个的心确认,眼前的人是小三儿,还是当年那个跟他最亲的小三儿。坐在红漆木头门槛上等哥回家的小屁孩,没缺胳膊也没少条腿,完好无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