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道上行事的规矩,两路人马结怨,按老理儿,也应当双方老大亮出诚意,列席摆酒,当面解决,再请道上有威望的老人儿出面调停。如今罗强尚在服刑中,灭了对方一条人命,这事儿谁能出面解决?罗强假若憋在监狱里做缩头乌龟,不闻不问外面人的死活,也只能罗小三儿替哥哥扛这桩命案。
可是罗强若真缩着头不出面,传出去,道上人怎么说?这是给人当大哥的范儿吗?人毕竟是被你结果了性命,现在仇家捏了你兄弟的命门要挟,做老大的不出头摆平仇人,让底下小弟们各自生死有命,自求多福?这么办事儿以后谁还能服你,谁还认你当老大?!
罗强一动不动呆坐着,陷入深深的焦虑和震动。
他困在牢笼之中,罩不到他最牵挂的宝贝弟弟,而帮他罩着三儿的那个人,如今也出事了……
栾小武和赖饽饽离开之后,罗强有一整天没说话,一个人蹲到操场边专属于他别人都不敢坐的石凳子上,脸色阴沉,默默地抽烟。
过了一天,邵钧实在忍不住,在午饭后食堂里没人的时候,找到这人。
罗强沉着脸,抽着烟,突然开口:“馒头,那天,你见过那个条子?”
邵钧点头:“嗯。”
罗强问:“到底是个啥样的人?”
邵钧转了转眼珠,虽然对程宇出手逮他削他仍旧心存不爽和忌惮,还是实话实说:“长得挺不错,反正配你们家三儿是绰绰有余了,绝对没委屈他,而且身手很好。”
罗强问:“对三儿很好?”
邵钧挑眉,心想,把你弟弟屁股都给操豁了,算不算“很好”?不过别人两口子床上那点儿隐私,咱只是碰巧窥见了,外人也不好评价,或许人家夫夫之间就好这激烈的一口,拿这当作情趣,甘之如饴呢也说不定的。
邵钧说:“我看着感情不错,对罗战很上心,在医院跑前跑后的。”
罗强:“我弟弟,很喜欢他?”
邵钧略带嘲笑的口气:“你弟弟,在那警察面前,就跟老鼠见猫似的,就差满地折跟头作揖打滚了!”
罗强从鼻翼里吁出一口烟雾,像是最终做出了决定,说:“馒头,我跟你说件事儿。”
“老子这回必须出狱,解决了姓谭的老东西,永绝后患。”
邵钧缓缓站起身,惊异地瞧着人:“你开玩笑。”
罗强面无表情:“没开玩笑,老子再憋着不出手,这人要是真的没了,三儿伤心难过一辈子,我欠我们家三儿一辈子。”
邵钧难以置信地看着人,质问道:“你欠他什么了?你欠罗战什么了?这事跟你有啥关系,怎么每回罗战出事儿,都是你替他扛?!他是你亲弟没错,但是罗强你别拎不清楚,全天底下你最对得起的人就是你弟弟!”
罗强低吼道:“姓谭的分明就是冲我!祸是老子惹出来的,让旁人受罪,祸及家人,老子这辈子就没干过这么没种的事儿!”
邵钧那天从罗强嘴里断断续续的,得知了事情的全部真相。
当年他在清河监狱头一回见到罗强,这人从浴血闯关的装甲押解车里出来,一切磨难就已经有了源头的线索,现在全部串了起来。
罗家两兄弟一个押去延庆,一个押往清河,路上不偏不巧都遭人暗算。押解罗小三儿的那辆车子竟被人动过手脚,车子在盘山公路上坠下悬崖,三名押车的刑警一死两伤,程宇当时就为了救罗战一条命,废掉一只手臂,造成永生的遗憾。
而当时幕后黑手想要做掉的目标人物,其实是罗强,是想让罗家老二这个大麻烦永远地闭嘴,消失。这也是后来罗老二在狱中屡次犯险,遭人雇凶差点儿被郑克盛暗算的真正原因。
背后的金主,就是市委内部位高权重、手眼通天的某个大头,当年收买罗强作案,如今自身难保,于是卸磨杀驴,想要灭口。
而谭五爷,不过也是别人手中一粒棋子,因着两家在道上争斗结下的恩怨,因为世仇家仇,屡次找罗战的麻烦,先做手脚炸罗战的店,现在又绑架程宇。谭五爷是让罗强搞到家破人亡,老婆儿子都没了,孤家寡人一个,现在这一招就是要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两路仇家,归根结底,都是罗强当初结下的仇人,是他这么多年手上沾过的血,欠下的债,如今一桩桩,一件件,都报在他最心爱的弟弟身上,报在完全无辜的程宇身上……
邵钧怔忡着,胸膛剧烈地起伏,这时突然警觉地向四周张望,确认周围没人,迅速关严实储藏间的大门,一把将罗强拽到小屋角落。
邵钧瞪圆了眼:“罗强我告诉你,你他妈甭给我胡来。”
罗强冷冷地说:“我没胡来,我得出狱做趟活儿,你帮我。”
邵钧简直不敢相信罗强的想法,你出狱?你忒么还想做活儿?!
邵钧心知肚明罗强所说的“做活儿”是什么意思,惊怒道:“罗强你就甭想!监狱是什么地方,你当咱们清河监狱是你们家胡同口的菜市场吗你想来来想走走?你身上背得案子不够多吗,你他妈不要命了吗?……你敢给我乱来。”
罗强脸颊的线条冰冷而坚毅,不为所动:“馒头,我知道你不方便,你是条子,老子不让你难办,不妨你事。你明后请两天假,老子拣你不当班的时候出去,只要你甭‘挡害’。”
邵钧顿时脸色通红,暴怒之下一脚踢翻地上一口锅。
“你敢!……你他妈的敢干一个,试试我先毙了你。”
罗强什么意思?
罗强要出狱?
所谓出狱,就是越狱,从钢铁围城一般先进坚固完全不可能被突围的清河新监区里一路通过四道电眼门禁,突围出去。
这根本就不可能。真出事儿咋办?那就是被墙头的武警一枪点了,或者抓回来判死。
两个人四只眼睛死死盯着对方,研读着对方眼底每一丝一毫最细微变幻莫测的情绪……
罗强像要安慰人似的,伸手捏了捏邵钧愤怒僵硬的一张脸,低声道:“别这样,小脸都长皱纹了,我不会有事。”
邵钧粗喘着,肚子都开始疼了:“万一让人发现咋办?电子眼,红外线热源探测器,你他妈以为高科技都是摆设闹着玩儿的?”
罗强冷笑道:“就你们那些高科技玩意儿算个屁,你真以为我出不去?你以为我这几年蹲在牢里,是为谁?”
罗强眼神深邃,看得邵钧嘴唇颤抖:“……”
罗强嘴角浮出冷笑:“宝贝儿,小瞧你男人了。”
邵钧双眼失神,脑袋发晕,喃喃道:“你他妈的……混蛋一个……你早晚,要害死我……”
68、阎罗出山
一天之后,一个十分平常的周末休息日,邵钧事先还特意打电话问赖饽饽:“程警官还没救出来?”
那边说,没救到,战哥一直跟谭五爷谈判,对方确定在京城,可总是打一个电话换一个地方,公安极难定位追踪,我们战哥连一千万块钱都准备好了,就等着赎人。
邵钧连忙在电话里叮嘱赖饽饽和栾小武,看住了罗战,别冲动,千万别做傻事儿,尽量拖延时间,别给钱,别以命换命,更别逼到对方撕票,能拖几天是几天。
邵钧挂断电话,扎好皮带,压低帽檐,深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摸摸小腹,迈步走出他的办公室。
罗老二昨晚疯病犯了,掀翻了食堂一大锅面条汤,然后蹲在地上嚎啕了一通,一圈人也没看明白这人是在哭还是咋的。
邵队长冲上去用警棍将此人轻松制服,随后把人铐走,先在禁闭室关了半天,进行批评教育,随后移到心理宣泄室。
邵钧跟办公室同事解释:“没事儿,罗强这人就是隔三差五需要抽一回,就跟公猫叫春儿似的,他有抽风的固定季节,关几天就老实,没大事儿!”
七班的崽子都挺担心,吃早饭时还关心地问:“邵队,我们老大还关着,啥时候能放出来?”
邵钧斜眼道:“等到该放他出来的时候,就放他出来。”
七班崽子问:“老大吃上早饭了吗?可别饿着。”
邵钧哼道:“他吃得饱着呢!”
罗强啥时候“放”出来,邵钧能跟这帮小兔崽子说实话?
罗强当然是做完活儿就“放”出来,邵钧只是需要帮罗强制造一个合理的不在监道牢号过夜的理由。
邵钧像模像样地再一次查看心理宣泄室的铁门,把门从外边锁牢靠。他经过办公楼门口,还轻松地招呼路过的同事:“田队,下班啊?回见了您呐。”
特意选择周末,也是逮着周六周日这两天狱警交接班的空档,管理薄弱,监区人手不足,钻一个空子。
邵钧从楼里出去,绕了一个远儿,随后抄隐蔽的小路,又回来了。
他沿着小楼外侧的消防旋梯攀上去,人不知鬼不觉,扒在窗外,把事先就已经拧松的铁窗螺丝,轻手轻脚卸下,从外面打开窗户……
罗强探身出来,俩人视线一对,用沉着默契的目光向对方确认:一切照计划。
到了这份儿上,一句废话都不用说了,话多还容易暴露。
邵钧带路,二人顺着旋梯和管子爬下,取道小树丛,溜进食堂后门……
心理监控室有探头监视,监控录像让人提前做了手脚。
大致的点子是罗强想的,但罗强不懂电脑程序操作,动手实施的人是邵钧。监控系统里的视频一直停留在某一个固定的时间,罗强侧身在小床上睡觉,睡得呼哧呼哧,鼻子冒泡,事实上,屋中人早已金蝉脱壳。邵钧赌的就是周末管教换班,管理会有些微疏漏,没人会细察这些蛛丝马迹。
外人不知这中间的门道,邵三爷是内行人,他知道怎么钻空子,巍巍高墙从内部打开一道突破口,简直易如反掌。
半小时之后,外面的公司给清河监区运送肉类蔬菜罐头食品各类原材料的厢式大货车,开进监区大门。
邵钧跟开车的人闲聊:“张师傅,辛苦。”
司机师傅伸手打了个招呼,笑眯眯的:“邵警官,不辛苦!您签个验货单!”
配送公司开车送货的张师傅,是三监区的老熟人。监狱为保障安全,每次都用同一个师傅送货,知根知底,不会轻易换生面孔。
厢式货车是带冷藏库的,一箱一箱货物迅速搬空,车厢中冒着缕缕白气。
这冷藏库的温度大致相当于冰箱冷藏室,只有7摄氏度。
邵钧特热情地递给师傅一颗烟,还帮对方点上火。
邵钧说:“师傅,正好顺路,我搭你个车出去。”
司机痛快地点头:“成,没问题啊。”
老张师傅稳稳地开车,在监区内墙第一道岗哨前停下。
这种进出拉货的车,尤其要接受严格检查,避免夹带“私货”。
况且,哨位上站岗的都是武警,与监区内的狱警不属一个系统,不受同一个上级统辖。武警平时也不跟犯人直接打交道,与犯人绝无私情私交,由这些人把门,紧急时刻镇压暴乱,就是为避免警匪串通内鬼作案。
邵钧掏出他的证件门卡,在电子识别仪上一扫,绿灯闪亮,大门缓缓打开,武警一看是每个周末都出入监区的运菜货车,就没当回事儿。
货车缓缓通过,车身后那道铁门合拢之后,紧接着面临从内墙通往外墙的二道岗。
一名武警班长胸前挎着微冲,伸手示意停车。
邵钧从摇下的车窗里探出头,帽子歪戴着:“嗳,食堂送货的车。”
小班长像没听见似的,警惕地来回扫视十米长的车厢。
这车厢的尺寸,装运好几十口子人轻而易举。
邵钧下意识的,掏出烟盒,递对方一颗烟,想让这人放松些,甭那么紧张。小班长虎着脸,一摆头,站岗值勤呢,不接受递烟贿赂!
小班长问:“车里装的啥?”
司机师傅答道:“给三监区食堂送食品,都已经搬空了,我这车是空的。”
小班长:“后厢里没人没东西了?”
邵钧插嘴道:“这是张师傅,每个月都他送货,老熟人了!”
小班长对工作极其认真负责,就没打算为老熟人开绿灯,公事公办,上红外线探测仪。
邵钧坐在副驾位上,屁股挪了挪,极力让自己肌肉放松,其实他下面的小腿肚子都他妈快转筋了,抖得厉害着!
他看着那几名武警战士打开红外仪,仔仔细细扫过整条车厢各个角度位置。这第二道门禁,就是利用红外线热源探测器,识别进出车辆内部有没有藏人。人的身体是发热的物件儿,仪器只要发现异常热源即刻鸣叫示警,谁也甭想夹带。邵钧以往每次开着自己的私车出门,按例都要被红外仪扫一遍。
小班长查了半晌,除了司机师傅与小邵警官这两块明晃晃的大热源,没查出其他活物。
邵钧正了正警帽儿,斜眼笑道:“可以走了吗?麻烦你把大门打开。”
小班长正要打开电控大门,突然顿了一下,回头问:“你们这车,运食品的?”
邵钧点头:“嗯。”
小班长:“运食品的,不是一般车,都是冷藏车吧?”
邵钧:“……嗯。”
小班长:“你们这车厢里有冷藏库?冷藏库是三层金属外壳还带涂料,干扰红外线,我们这仪器不就失灵了吗?”
邵钧:“……”
邵钧一条手臂搭在窗棱上,敲烟灰的手指略微不自然地抖了两下。如果仔细看,能看出他的手指在出汗,汗把烟卷都洇湿了……
邵钧抬手把烟叼在嘴里,狠狠吸了一大口,用焦油的烧燎味道拼命压住心头翻滚汹涌的波涛,眼角瞥视着那些人。
小班长手持冲锋枪,枪口小心翼翼地警戒。众目睽睽之下,司机师傅拉开销栓,用力拽开后车门,一股子寒凉的白气扑面涌出来,寒气令人鼻翼酸涩!
冷库里空荡荡的,连个线头都没有。
邵钧从车窗探出头来,嘴角递过一丝轻笑:“放心吧,冷库才几度,能把活人冻成大冰棍儿!”
小班长按开大门,拿枪头一挥:“过!”
邵钧唇角划出一道弧度,向小班长报以一记明快迷人的笑容,坐在车里两腿一岔,轻松地抖了抖,车子缓缓通过最关键的这第二道岗哨。
第三道门禁,邵钧用他左手食指和中指指纹打开了铁门。
第四道门禁,邵钧把脸贴上电子识别仪,让仪器扫过他双眼的虹膜……
货车拐上高速路,在通往县城的辅路边停下,车轮与粗糙的路面发生剧烈摩擦,拖拽出一道刺耳的声响。
趁着这记刹车声的掩护,车底夹层的水箱中,冷水中浸泡多时的人猛然从箱中跃出,大口大口疯狂地吸氧,颈上青筋因为缺氧而凸显,黑金色的额头镀了一层水膜,在黑暗中泛出摄目的光泽……
邵钧轻松地跃下车,夹着烟的手指朝司机挥了挥:“师傅,多谢,回见了您!”
张师傅问:“邵警官,不用我把您送家去?”
邵钧摆摆手:“不用不用,我车就存在那边的修车铺,修好了,不用麻烦您。”
货车轰轰地开走了,高高的货厢挡住司机的部分视线,看不到车后“掉落”的人……
邵钧急匆匆跃过高速护栏,向不远处一个废弃停车场跑去,钻进早已备好的车子。
他跃入驾驶位的同时,后视镜里闪进湿漉漉的人影,车厢里呼吸沉重,粗喘声和水声充斥耳膜,后镜里那双漆黑浓重的眼凝视着他,眉宇和肩头燃烧着大战来临前夕浑身迸发的强烈欲望和气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