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纪——毋关风月
毋关风月  发于:2013年05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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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玄冥当然不住市井,也非任何一处幽间雅宅。他是个仙,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天帝在下凡前已经封了他的仙术,让他跟真武天尊一样在凡间历练,虽堕为凡胎肉体,他还是觉得应该自重身份,既无酒肉也无女人的地方才是他的归宿。他唯恐陷入红尘,时刻警戒自己当视财名利禄为过眼云烟,七情六欲对为洪水猛兽。

他不是佛,却比佛还要清心寡欲 。苛求,有时候只是一种洁癖延续下来的习惯。他浑然不觉。

他认为这样的日子很好,其实比起天上也差不到哪里去,唯一头疼的是距离真武遥遥无及。有时候忙着忙着居然还会忘记此行目的,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过于享受众人景仰的目光,总在看到别人对自己的期许后更加卖力,然后恶性循环的将真武抛于脑后了。对此,仅有过反省,却从不敢贸然行动。

若不是这个无良的人如此无礼,在他刚推开自己房门时,竟出现在自己寝房内,他恐怕一时还不知如何去触碰。这刺激使玄冥比任何一刻都要惊醒。现在看来,他觉得处理各种家国问题都比在处理与这个人交流的问题上轻松得多。

“司空大人似乎很享受这种忙碌呢。”那人唇角微动,吐出的分明是寒气恶息。

他从来没有设想过两个人相遇的样子。结果是自己在红莲池廊下被逮了个正着。

他也不曾敢想是谁先打破沉默。却是一句“我叫云潜,天下人都知道是云潜的云,云潜的潜,卿呢?”开了先河。

他哪里还想得到那个玩世不恭的人居然揶揄他,说原来你叫玄冥,想必很少有人知道吧。

他没有变。这一切都没有变。还是熟悉的方式。

可是怪了,他们只此相见一面,怎么一字一句会记得如此清楚呢?那些音容笑貌好似昨日梦魇。

所有的幻觉,就在看见这个人矗立在自己内室里的那一霎那后变得真实,扑面而来,有质感,连呼吸都变得紧迫。他甚至懊恼地想,我都不曾得罪你,你就好生让我带你回去复命吧,莫要再折腾我了。其实哪里折腾过自己,他也说不上来,只是一见着,就不自觉地低了头,不敢冒犯。他想这大概就是真正的天尊所散发出来的气场吧。

“司空大人不打算进来吗,是不是本王唐突佳人了?”云潜顾自各处鉴赏看玩,丝毫没有莽闯了口中佳人居室而歉疚的模样。

玄冥吁气,沉着进门来,并礼数尽上地作深深一揖,“不知潜王下驾,有失远迎,请潜王恕罪”。

那人潇洒踱步上前,看着齐自己眉目际的司空,赭瞳里尽是邪佞,“本王记得告诉过你,我叫云潜,云潜你不记得了吗?”

“卑臣不敢”

云潜忽而仰头大笑:“哈哈,玄冥你现在告诉本王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你日日驻足莲花池回廊下,你当本王不知道么?”。

梨花透明白的脸染尽夭桃,那嫣红一直沿着颈线下去,风光无尽。墨色的眼帘里都是水雾,玄冥感觉很是羞赧,一直好好的怎么就被他发现了呢,还像个怀春的小女儿被情郎当面揭穿了一样,这叫他情何以堪,颜面又何存。他失了一贯的笃定。至此,更是不敢辩驳,只恨不得化作一阵青烟赶快逃走,再也不要听这个人笑着揭露下去了。

修长秀白的手就这样地将那光洁细腻的下巴托起,只是在毫无料想的情况下,迫得他不得不对上一双宝石般夺目的赭瞳。果然是上仙,灵气逼人,玄冥感觉有些眩晕,腿下卸了力,眼睛也情不自禁的想要逃开,嘴里低声喃喃道:“真武,你不要闹。”

“真武?你说谁?”云潜手下腕力又大了几分,将悄然别过去的头挪正,“谁是真武?”

玄冥抿紧了唇,不敢看。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很自然而然的想到真武,只有真武才会突发其然的与他开这种玩笑。他忘了这个人现在叫云潜。

两人就着这个动作居然僵持了好一会儿,谁也不说话。还是云潜先松了手,漫不经心矫正小指上的玉戒,语态轻松问了一句题外话,“你用的什么熏香,本王竟从未闻过?”说着竟闭眼作嗅香态。

玄冥顿窘,红透的脸胜似烟霞。“我、我这里没、没有熏香。”第一次,玄冥口齿不清。

却见对面那人负手歪头笑得奸诈:“那,司空大人是公子体香?嗯——?”那样动人的姿态配上那样撩人的话,其实足以迷倒天下任何女子。

玄冥窘迫,恼羞成怒,想开口,却发现呼吸不能。又回想起以前,这人好像也死皮赖脸的向他讨过熏香,还说很好闻,那时自己也推辞没有,其实不是没有,只不过觉得送他亦是糟蹋,紫草何来难养。他并不是怜香惜玉的人。

那人既不语,玄冥不敢失礼,于是酝酿回话:“潜王这是笑话为臣的了,微臣乃粗鄙之人,不曾有这些讲究。”

云潜便渐渐收起眼角的笑意。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不好过。他感觉到这人是在有意无意疏离自己,即便自己刻意制造熟悉亲密,他也毫不慌乱,始终有条不紊地行着君臣之仪。他揣度是不是因为自己过于敏感了,或是,果然不自控的越了界。

一切都是静的,谁也不惊扰。

云潜转身看了座,轻撩红袍径自坐下。其实房间里只有这一把椅子,因为是内室,本是无客,即便有,也没有熟客,这把椅子便成了作公专属。玄冥站着,不远不近,就在那里。

那人又毫无目的将桌上的书墨文案乱翻了一通,似也没发现多大有趣之处,又站起来四处走动。玄冥心里暗说,这有什么好看的,你不是早来了么,该看的也看了,不该看的也看了,还假惺惺地做作一番,不敢相信。云潜却不这么想,他本打好了注意,是一边套着近乎一边酌情开口,眼下看这司空分明不吃这些伎俩,想是难以说服人家心甘情愿帮这个忙呢。又回想,见了两面,只是觉得木讷,并不觉得像众人口里说得那样精明,也不知还有没有必要开这个口。

钝黑素古的钵子里放着一堆黑漆漆不知名的玩意儿,乍一看一块块同木炭一般,相比起干燥整洁的架台来分外打眼,是一种粗滥之感,破环了整体风格。云潜正要低头细细看,却被一片玄墨色的衣袖搅了过去。侧脸去看,玄冥正襟危言道:“这个,不能碰!”

“为什么?”他的好奇心突而作祟。

“有所物,莫须假以他人手足。”

那人便轻笑轻语,像是故意与他较量:“有所惑,当劳烦君诚相解之。”

玄冥只想将这人赶了出去,各种言行无礼不说,更来轻浮挑衅,一副浪荡模样,叫人看了生出无名火。

云潜却完全不在意这双要喷出烈焰来的邃目,即便预兆已经很明显,还嘻嘻笑等着那人下文。玄冥咬牙看着这幅脸皮,终是一阵气馁,不情愿解释道:“这是我家传卦卜,旁人触后易致失灵。”

“卦卜怎是这样的?”云潜记得平日庙里僧人的卦是竹牌做的,分阴阳爻,有六十四卦,甚是复杂。这里数来,堪堪八卦,形貌也极度破损了,暗想难道因为是祖传的,用久了就成了这样,那也真够久了,得追溯到祖宗几代啊。

玄冥端着钵子走到桌前,将墨碳的卦一件件掏出来,列行呈放在桌面,摆弄着解说道:“这些都是龟壳做的,也称龟卜。不瞒你说,凡间确属罕见了。”云潜睁着眼居然看得很入迷,侥有兴趣接话道:“我长这么大怎么也没听说过用龟壳做卜啊?”随即心里又补了一句,凭本王的学识也算是车载斗量,但凡稀奇古怪没少搜罗过,怎么从来就没见过这玩意儿,司空大人你这不是坑人吧。

玄冥似读懂了云潜心里的这番话,嘴角略微扬起,道:“不信?我可以占给你看。”然后就看见云潜呆在那里半晌不语。

盛开在冰雪里的花,是寂寞无瑕的。因有着正中情怀,故留一份清淡余地,克制沉溺。玄冥哪里又知道,自己刚刚那无意中一笑,恍若三月桃花,引得云潜顾自丢了半天的神。他自是非故意丢神,只是觉得有无限风光,沉浸其中,贪恋不舍。见云潜还是不语,遂又道:“你要卜个什么,说来,不定能替你窥得几分天机。”

那人方回神过来,兀自盯着那张梨花隽白的脸,平和道:“那,卜一段姻缘可好?”他具备着某种阴柔细腻的特质,亦是过于洁净和执拗的人。貌似浓盛,实则稀薄。鲜少于试图走进别人的世界,不轻易去探索和付出。

司空闻言停了手里的动作,抬起眼帘一副惊奇模样问作,“你不是要同花兮公主结为眷侣么,还卜什么姻缘。”

“司空不是随我卜什么么?莫非技艺不精,怕卜出个出入,不敢了?”

“非也。说来我也稀奇,倒想瞧瞧你能得出个什么姻缘。”玄冥但真纳闷过,真武既然还要升归仙籍,当然不得亲近女色,卜都不用卜,理当是个孤罹一生的的结果。现在经他这么一搅腾,倒真是有些觊觎了,确想看看他怎样化解这人间桃花劫。

那人又是一笑,却是意味深长道:“原来司空大人连这个也替本王操心着呢。”

凌乱的龟卜散落在桌面上,云潜不懂其法,看不出个所以然,只得笃盯着玄冥一举一动。旁观着玄冥手指间如游龙,墨袖起舞翻飞间,指背陡翻,伸展张开,手心里正是一块残破的龟壳。收了手,又看了阵形,几次试图将手里那卜嵌入阵去,又摇头捡了起来,最终放回第一次下手的地方。全程,玄冥眼神清澈优柔,是无关风月一般的安定。寂静无语。无从猜透。

“如何?”他迫不及待,是因为看见了司空眼里深藏不露而又故作镇定的一丝惊奇。

回他的确是淡淡一句“不知”。

“你肯定知道,你瞒我。”红衣赭瞳的人不依不饶。

“你回去罢,这卜,我解不了。”

“你敢骗我。”

“……”

第10章

他当然没有骗云潜。他是个老实人。只不过这次他真是失手了。唯一一次。

莫非这卦当真失灵了,可这龟卜也并未被外人触碰过。那,怎生惊现如此难解的一卦?玄冥躺在床上神望窗外的满月,听着自己清晰的脉动,翻来覆去难入睡。快入中秋了,天阶夜色凉如水,还是将窗子关上的好,以免露寒侵体。

卜卦之人一般有三禁忌:一不卦生卒,二不卦恩怨,三不卦本家。所谓织布者无衣,卖薪者无柴,医者不自医,都是这个道理。想来都没犯冲,怎会卜出个鸾凤和鸣。但依凡间风俗民习来看,公主配皇子恰应喜鸾配祥凤,此的确是个大好姻缘的上上卦,可假以细敲,便记得仙史曾载:鸾鸟,雌曰和,雄曰鸾;又载:凤凰、凤凰,凤者为雄,凰者为雌。这到底是自己记错了呢,还是仙史有所误差,又或是这卦本来就失灵了。

玄冥无解,只能安慰自己,兴许这种事不能较真,也不能与书中所载细细相校,既然卦在凡间,就当那凡事按照凡间的习俗来看,凡人的思维来理解。几夜如此纠结,终于顺理成章。姻缘固然是段好姻缘,真武,我这里提前恭贺你。只是,你这样拖家带口的,以后可怎么升仙啊?玄冥不禁又想到了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复以难眠。

琉毓国这次表现出人意料地诚意,不仅连视为国瑰的公主都嫁作王妃,还派了大批的人马浩浩荡荡远道而来。净乐举世臣民亦都想一睹这位只在传说中出现的仙娥,可哪有那么容易,这花兮公主朝觐圣上时都面覆罗纱,只留着两汪盈月般的眼睛在外面,仅是如此,也将满朝文武醉得神魂颠倒。

朝下群臣在列,左侧是以商羌为将的武臣,右边是以司空为首的文臣,礼观仪容,手执象笏。云潜自幼封王,却无功勋,虽称号较高奈何无资历,一时尴尬不已,又看了兄长几王,莫不比自己神气威武,实在不知站哪里才合适。心想今日被父皇一道口谕宣了过来,对自己大是不利,一来就要和不相见的人相见了,二来衔虚位空致立朝堂不稳,难免叫人心怀介意了去。

诸人都等着宣花兮公主上殿,唯云潜左右不适,转头看见身后的玄冥一副悠闲自得模样,心里顿萌醋念,只觉得不公平。趁着大家眼神缥缈,一个扭身钻挤,便藏进了玄冥身后,尔等大臣早已习惯这泼性,倒是识趣地主动让出几尺。

两国言和无非都是这些把戏,偏生自己命不好要被拿来做棋子。云潜看着殿中央的公主,一时哀伤流露。这样的公主,也要被做棋子,同生帝王家,相见甚怜啊。

侧头来时,云潜眼里正是柔情缱绻,怜意不绝。玄冥又微微昂了下巴,仔细打量了几眼花兮,心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果然,这家伙一见了美人立马就变得精神了,浑身上下都透着的飘逸气质。想着心里又愤慨起来:你这厮既想要温香暖玉,又还要羽化登仙,世上哪有这么美的事?你定要遭受天谴的。

计言策语之间,大半天都在规矩礼仪中过去了,想不到明日还要去净国寺沐浴焚香,实属暴殄。云潜回到疏规殿的时候已是晌午,一路替自己不平又为花兮可怜,可怜这神仙妹妹长途跋涉而来,也不管颠沛疲惫,明日里还要折腾不让休息。难道一个个都真心看着自己早抱得美人归么。这样的热情可真是难以拒绝呢!

他至始至终不觉温暖。他所得的感情有限,索要和给予,不过是身边几人。其他的,充是看官,对他并无依存可言。他的内心总比表面要凉薄得多。

想来想去什么东西都没胃口,胡乱转悠一番后扑倒在了床上,翻覆思量。呆呆的盯着帐顶,突然就看见司空大人在那云纱之上漂荡起伏,隐约眼角有笑意,闲若三月桃花,一眨眼,梨花白的容颜又在云纱上飘荡沉没无了痕迹。

“南子,拿块湿帕来,我要搽搽脸。”

用力地揉了眼,什么都没有,眼前依旧云纱轻伏。这个玄冥,竟然悠闲自在得很,既然睿智无双,倒也帮我分担些许,也不看我愁成个什么样子,顾自在那里笑,可恶又自私!又想起前几日在伽蓝寺一卜,不知是个什么结果,他却死活不说,忽那一笑又浮现在头顶云纱上,恍若云中谪仙。

翌日,不知多少大臣侍卫护送着盛妆的公主皇子前往净国寺。玄冥首当其冲行于群臣翘首,紧随两顶红帏金顶步辇后头,头一抬就能瞧见云潜斜躺在里面,撩着纱帘观赏沿途风景,定神闲地。换处看,那花兮公主也似与世隔绝,静静白莲花般婷婷盛开在红帏风中。

达净国寺以至巳时,仲秋的太阳不焦,暖绵的催人睡意,满目都是红枫黄杏叶,竟不似书里写的那样萧条肃杀。僧人早已备好沐浴香薰之物,两方各在金童玉女等侍者的簇拥下去准备。

命不由己是一种悲哀,抗拒无力,不得不从。云潜心里很快就笼罩这种感觉,撇着脸再不言语,却也看不出悲喜哀怒。推了房门,一脚正要踏进去,犹豫半步,回过头来招了一句:“司空大人也进来,本王还有些事情想请教。”余下大臣掩嘴互视一笑,话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饶是他司空大人再博学多才,却也年纪轻微不足老成,难不成还要在这里借着圣贤之书给潜王临时补上一堂周公之礼?

“你们出去,将门把好”几个丫头侍从都被轰了出去,隔着浴池几丈却矗立着一束玄墨华影。

玄冥哪里敢抬头,只觉眼前烟雾缭绕,似王母天池仙境一般。檀香袅袅不绝,有水声如珠玉琳琅,又闻得一个低沉质性的声音破雾而出:“玄冥,我叫你来,只是想在最后一刻前明白些事情。诸如说,那一卦,你就坦诚告诉我吧,是个什么结果,但能接受,我信你。”

玄冥的思维一下又被带到了前些日子,忆起那卦鸾凤和鸣,张口又闭了。实在不便解释呀,想我总不能说这天上的解法跟你们凡间是不一样的,你要听哪种?踟躇半天,终是不知从哪里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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