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人怅然低声咳嗽起来,断断续续,打断了这冰冷坚硬的质问。南子和玄冥纷纷侧头低目看去,问松全身蜷缩成一团,面色素白,咬牙闭眼皱眉,神情间无不是痛苦。
“你对他怎么了?”玄冥顾不上脸上火辣辣的疼,朝对面恨意未消的人道。
青衣女子回头横扫一眼,却是淡淡讥笑道:“怎么了?总还是留了一条命,可比你仁慈些。”
“你误会问松了。我同他没有任何关系,也不认识他。至于你说的花嫁……”玄冥言此,朝着地上那个静静躺着的黑玉小瓶看了一眼:“我不明白你说的什么。”
“不明白?司空大人你真是有意思。木兮的事我了如指掌,你说不明白?”
一刹那,玄冥神色木然,觉得再也没有开口的必要了。却是想起白玉瓶里的字:劫已同解,解亦同劫。如果说这个解是指秋水的解药,那么劫呢?略加思索,只觉得这八字好似无端循环的圆一样,尚不会如此肤浅吧。
“你倒还有心思想别的。”女子话音绵柔,转头来又去看地上咳嗽不止的人,眼里竟现出几丝恻隐:“我本想将最后一壶花嫁赠给木兮忘了你的,她却不要,说不求我帮你解了秋水,但求留你一命。她还说,她不要忘记你。玄冥,你何德何能蒙受千万错爱!”南子蓦然嫣笑起来,凄切断魂,回手从腰间摘下那个常年不离身的香囊,纤指解红绳,那里,藏着个玉壶,同木兮腰里的一样。
第51章
“秋水已逝,花嫁随至。”喃喃一句梵唱,那玉壶应声落地,碎裂成渣:“从此以后,天下再无情药。”
南子贝齿轻咬,嘴角微挑,笑亦非笑:“司空大人,感觉如何?”那瞳孔里,绽放出如木兮一样的颜色,是骄傲,是睥睨,是俯视芸芸众生的凌厉。
其实只是身外之物而已,大概该经历的都经历了,现在再来关心这无关痛痒的事,真是不觉得有多过分。花兮或许早就不能容下自己,忍到今日才出手,已是相当的客气。不就是花嫁吗,既然从没有过期望,当然不存在失望。
玄冥低身来抱住问松,那咳得低一声高一声的人将脸全埋进了乌发。“问松,你这是怎么了?说说话。”咳嗽不止的人无力瘫在玄冥怀里,凌乱的青丝搭在汗渍斑斑的额头,青白有加的面庞光剩下了一把骨头:“问松这到底是怎么了?他又何辜?”
只剩苟延残喘的呼吸和玄冥不可自拔的悲痛喃语。
“他?他同你一样,没得救了。”
“可还记得西海畔有小儿言:琉毓盛产芙蓉粉。”青衣女子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大人可是想明白了?有一种花果,名芙蓉。其花芬芳妖娆,招引游魂。其果亦毒亦药,少食者,安魂定体,多食者,依赖成瘾。他即服食芙蓉粉,神仙也救不回了。”
玄冥紧紧抱着问松颤白的身子,将那青白面庞上的涕泪一一擦去:“问松自为医家,怎会堕入你的圈套?”
“每日每餐极为少量,即使如此,一月多来,也该是这样了。”青衣女子也蹲下身来,怜惜地抽出手帕去擦那痉挛人的眉眼唇角:“问松,不好意思。你知不知道你要求来翼轸山时我有多么惊讶,那么多地方不去,偏偏要与司空同途。我只能边走边看,看你到底为了什么接近云潜。”
墨裳人有一瞬间的失魂,真正的恐惧一涌上心头:“那,云潜呢,也被你……?”
“有,但无症状。那些下到茶水膳食里的药粉,好似对他不起任何作用。为了避免破绽,不得放弃此念。但后来,却是不愿了,因为和你一样,反种了他的毒。他比我高明,高明在攻心为上。”
这才是花兮,是传说里极尽完美的公主,是鸾凤和鸣的凤,是要同云潜续写姻缘的凤。她一直就在这里,等在宿命长河末端,是自己看不见,瞎了眼,蒙了心。而今,终于什么面具都不剩了,揭开了才好,看得清楚。不是自己的终究不是自己的,妄想有什么用,徒添一个伤心凡人罢了。
“你到底要怎样?”玄冥抬望去,青衣女子眉眼处只有不屑一顾,意思是你现在还有什么资格向我提问,该老老实实等死,或是挣扎求饶才对。
怀里的动静更大了,问松止不住的痉挛。玄冥牢牢扣住挣扎的人,那人近乎神智不清,只是将头深深埋在那瘦骨嶙峋的身子里,低声呜咽,仿佛在嘲笑这场嘶战中的三个可怜人,一个输了情的赢家,和两个输了命的输家。
“可以放过问松么,你痛恨的人,是我才对。”清澈的眸子看着怀里的人,他是自己的师弟,是冥冥中救过自己却没有恩报的人。
也许是这句话惊醒了问松,也许是药性缓了下来,怀里的人僵着脖子抬起头来,模糊不定的眼神望了玄冥一会儿,因为体力不知,又侧着脸落下去了,眼睛却还睁着。以为是要晕睡过去,陡然又见问松支起上身指着那石墙上的白卷哆嗦起来:“师傅呢?师傅呢?师傅明明在画像上的……”渐渐声音变小,轰然又倒再了玄冥怀里,不过始终睁眼盯着那白卷。
“师傅?即便你师傅转世也枉然作秀了,能酿花嫁就了不起吗!芙蓉花醉者,自甘堕落,丢魂落魄,生不如死!”女子啐然嚣笑出声来:“好,既然生不如死,我就答应司空大人让你生。不过大人,也请你表现出你的诚意,朝南三拜木兮,求得她在天之灵宽恕!”
纵使赤裸裸的屈辱,倒并不觉得有多为难。尽管当年木兮挟持过自己,但毕竟从来都是以礼相待。最不能原谅的是她拿自己要挟羞辱过云潜,可是他一点也恨不起来,甚至同情这女子,可怜这女子。卿本佳人,奈何歧途。
想到此,将怀里的问松轻轻搁置下来。玄冥神色淡定,整理衣襟,从容三拜稽首。礼成,仿佛解脱超度。
“哈哈,你这呆子真有趣,不枉木兮为你死了。”本来在笑,就像被卷入某种伤心事,少女眼边有了晶莹的痕迹,正落在泪痣上:“曾自傲她哪一点都不如我,但今日发现她也有我不曾有的东西。她喜欢你,就说了,她想拥有你,就要将你带走,她保护你,就拿命换了。我日夜翘首在喜欢人的身边,却不敢这般浓烈潇洒一回。”
空气里一瞬间充斥了太多的情绪,各人都来不及抚慰他人,只管包裹着支离破碎的心舔着自己伤口。玄冥想起往事,唇角不自觉溢出血丝来,滴落在问松憔悴的脸颊上,将问松惊得回头朝里看了一眼。当初还觉得人间时日难磨,今日却是走到尽头了吗?
只见那昏暗幽冥的光下,南子又恢复到之前凌厉状态,优雅踱步到石台,朝竹篮揭了面上那层遮物去,取出一双耳玲珑瓶来。那目光里竟像母亲看着自己的儿女一样温柔细腻又充满喜爱,女子娥眉微挑,容光焕发,白皙幼嫩的肌肤上像渡了一层金釉一般,一下子将台上烛火微弱的光芒折射得耀眼起来。
“这是问松你那里储备作灯油的松脂油,居然这么多,也是你师傅弄来的吧?”少女回头微微一笑:“我突然想到好主意,问松你与其这样残活着,还不如去见你师傅呢,让他也瞧瞧你现在的模样。”
气愤的声音却因无力显得没有怒意,是忽高忽低的嘶哑:“你答应放过他的!”
“问松,你愿与师傅在一起吗?”少女的容颜一时变得亲切,温和。是那个南子的模样。
问松无神点了头,轻轻吐出几个字,却清晰不减:“她交待的事我都完成了,我要向她去复命”。青衣女子笑了。墨裳男子愣了。
笑声尽,青袖拔塞,瓶斜倾,有滑腻液体淌落在地上,见缝横流。花兮一边围着空白画卷前二人不断走动,将液体倾倒得满室皆是,一边笑靥如花:“玄冥,这一步是你逼的。可我也和当初你一样,不能放心的走。所以,你只能在我离开之前先离开。”
一声哽咽不成调:“那,云潜呢?”
“我与他,后会有期。而你,生死相离。”
高擎的蜡烛从南子手里抛下,本来已经灭去明火只剩红烛芯的蜡烛在地上液体里滚了一圈后,砰然爆发出光明的火焰,灼热而刺眼。
女子决然挥袖离去,回头来看时,墨袍茶衣或跪或躺,相依在那一圈明艳灼眼的妖红炎火中。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对了,司空大人,本公主不吝再告诉你一个秘密:还记得最后分别那日是我将云潜送回宫的吗?他的花药,正是本公主解的。这世上,云潜只能有一个女人,一个不能离负的女人,就是我。而你,只是个笑话——”
鬼狱烈火,焚灼残躯,天赋凡胎,终归尘土。
黄泉碧落,谁渡其魂,忘川奈何,谁引其魄。
这一室凡火,都烧烬吧。来世再做黄土尘埃,也不为人。
“玄冥?这里是地狱吗?怎么都是黑的,我什么也看不见。”问松梦靥里猝然惊醒,手里紧紧不放,玄冥,我们这是在哪里?我好累,感觉身子不是自己的,是被火烧成灰了吗?问松灰白泛血丝的眼瞳睁得大如铜铃,望着侧榻低首垂目的玄冥。
玄冥摇头恍若清风一笑,出言安慰道:“无事,好好的,师傅马上来看你。”
“师傅?我没有资格叫师傅,她是我的主子。”问松一把撑作起来:“我们是下了冥间吗,都是暗的,主子是神仙,怎么也来地狱?”
“问松你不要害怕,这是天庭,九重天阙,师傅就住在这里,玉清殿。”玄冥一手轻缓拍着呆滞木灵人僵硬的背,一手在问松奋力睁大的眼前摆动,果然视如不见:“问松,问松,是天黑了。我是玄冥,是你师兄,师傅就会来的。”
“玄冥?司空大人?师兄?你骗我……主子从没说还有其他弟子,只有我,我也不是,不能算弟子。”问松旋过头来,明明一片漆黑,玄冥还是看到他眼底的不信。
也不作争辩,看到一抹紫色身影过来,玄冥抚着少年头道:“师傅来了。”
第52章
门庭来者是一女子,白发玉琯,紫衣飘飘,绝世卓然。手里一枝鹿尾拂尘,不染尘烟。不是别人,却正是已经告别众仙云游修炼回来的圣祖紫元君。纤指葇荑、香玉凝脂、齿若瓠犀处仪态万千,千年岁月在这仙躯上留不下丝毫痕迹,但除了一双波澜不惊的暗眸。
“问松,交待你的事完成的很好。幸苦了。”紫元君气息如露,带着紫草的香。
床上的茶衣少年有那么一时是定住的,忽而反映得极度激动:“主子,问松拜见主子!”话时少年朝前一拜,却滚到地上来,不顾姿态又在地上拜了起来,三拜后被拂尘托起。那地面是光滑可鉴的琉璃青瓷,问松将头抵触在这上面,虽是冰凉冻肤,亦还是觉得不够真实。
紫衣女子绰约多姿,也看不出年貌几何,既不能用雍容华贵来形容,也不是窈窕碧玉的模样,顾是自成一体仙家气质,仿佛多近了一尺都是冒犯,多说了一句都是亵渎,清冷而不薄凉。
“身体尚愈,免了这些规矩。”
问松慎重抬起头来却什么也不能看见,脸上不禁泪水涟涟:“主子,太黑了,我看不见你,能点灯吗?”玄冥闻言上前牵住问松的手,回道:“玄冥见过师傅”,面上是替古风难过的神色。
“玄冥,你在凡间也受苦了。”紫元君似了解到情况,微一叹息:“你且回太微垣看看,问松这里,我来。”
玄冥弯腰拜去又是深深一礼,告了辞轻步离去。
太微垣还是以前的太微垣,仿佛不曾离去过,由于一直是掌政枢要之地,众位仙家若没有什么政事是不会来的,故千年下来落了个仙烟稀少的结果,与那南苑朱雀的扶桑林正正是个相反的。
脚驻殿前,却想起朱雀来,那平日里都是几个关系极好的,想必还不知道自己回了天上,不如,去给他给惊喜,顺便讨伐讨伐那只臭鸟,也好问问那昆仑之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一路怀揣各种心事行至南苑门庭前,抬袖敲了大门要进去。几声后来开门的是画眉,玄冥觉得运气不错,难得这个不分昼夜帮朱雀打理门户的得力手下居然大白天都呆在扶桑林里,实在是稀奇,遂高兴惊叹出了声:“画眉,怎么是你,朱雀在否?”
那画眉眼睛清亮而突,两道玉带眉细长而清,睁着眼看了门外人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道:“执明神君何时返庭的,怎么这般突然?”
“哦,刚刚,朱雀在吗?我想给他个惊喜!”玄冥将手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嘘”的动作又说:“他一定不知道我回来了。我还没回太微,先来这里讨口茶。”
那画眉“哦”了一声,却似难为情道:“陵光神君不在,上仙改日再来吧?”
玄冥顿时笑不出来,又想是不是那次东岳说得去了蓬莱仙岛还没回来,遂打消念头丧气道:“我这次回来也无几日,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那画眉又皱眉思索一会儿道:“我不太清楚。如回来了,必去太微通告上仙。”
“那好吧,只盼他早日归来了。”玄冥觉得灰心,来时还兴致勃勃,回时就兴致全扫了,想本卿回趟天庭也不容易,好心善意来第一个见他,却万巷皆空,作为首目的家伙倒不知所踪了,只留了些乱七八糟的鸟儿在林子里,好不叫人气愤。想不如去东庭苍龙那里看看,转念又觉得实在提不起兴致,去了也只是一脸晦气,叫谁看了都不舒服,还是择日再拜好了。遂回了身,朝自己垣殿去。
满怀期待敲了自家门院,半天也不见回音,压不住内火一脚踢去,刚好竟有个小侍童来开门,差点就一头载了进去,那小侍童开门便接住个东西往身上撞,愣是呆了好半天,刚要开口斥骂几句,一看是张熟面孔,再看了几眼,不禁喜上眉梢地大呼大叫起来:“哎呀,执明上仙回来了,快快快……”又转入头朝里面扯着嗓子吼道:“大家快出来啊,大人回来了,快出来迎接,都给我出来!”一瞬间,还空荡如野的庭内从各个角落里奔出些身影,直朝大门蜂拥聚集而来。玄冥见势暗吸了一口气,抹着额头几滴薄汗道:“先进去,进去再说。”
小侍童不多,七八个而已,但都来齐了,见了玄冥先是一阵欢喜,后又皆哭鼻子哭脸地喊叫,仿佛见了爹妈一样。玄冥张着嘴半天也说不了一句话,光听着呜哩哇啦声此起彼伏,脑门子疼得像被门挤过一样,那些小家伙们也拉着玄冥衣袍不放,一路拖拖拽拽,玄冥就被拖移到内庭了。
一进内庭里,小侍童又收敛不少,朝座椅上掸灰的掸灰,沏茶的沏茶,摇扇的摇扇,盆水湿巾奉上,瓜果鲜浆摆好。玄冥望着这群亲切有序的家伙又感动起来,便呼来坐下,说都不要忙了,一个院子里相处过这么久,现在怎么反倒生疏了,自己不习惯。
话一说,小侍童有些又憋不住哭了起来,呜呜咽咽道:“大人你是有所不知,自你走后,这里再无谁管过我们,谁也不拿我们当回事看了,连南苑的那些下仆看见我们都不屑言语了。人说打狗还看主人,殊不知主子你一下凡去,天上仙家都是抱着个看热闹的样子,谁也没安个好心。说起我们自然就更不招待见了,出去了都要被欺负,只因人家有个主子,不论大小都算个靠山。”
玄冥听到末处越觉得伤悲难受,小侍童日子不比从前是可以理解的,但那南苑与太微素来交往甚好,怎么无端连后院都要升起火来。朱雀虽不说帮忙照看着,总不能任由他家这样子欺负到我太微垣来吧……也是太不厚道了……又想起今日去他南苑连个影子也没见到,连门都没进,水也没喝上一口,甚是有欺人的嫌疑。再想起自己不久又要走,也没得好法子,只能安慰道:“无事,你们只管安分,不要惹是生非,这太微垣还大,都是你们的,由得你们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