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打趣道:“潜儿以前饮酒小气,不如现在豪气且海量,倒更像个男人了”。云潜听后又敬道:“父皇过奖,且再敬一杯。”皇后笑着两边添菜:“潜儿你武阳一去劳苦不少,我和你父皇不知担了多少心呢,幸好平安归来。还望你不要心生介怀,你父皇也是为了你。”
云潜笑替父皇又满上酒樽:“哪里,你们自小疼爱潜儿,潜儿心里比谁都清楚。”
“你和公主的事实属意外,就不要再多想了。”皇后慈祥安慰道。
心里清晰一阵疼楚刮过,云潜只是装作不在意:“潜儿这般优秀的男子,有什么好想的,还愁找不到王妃么,你们应该为我骄傲罢。”上座两人哈哈一番大笑,直道小儿顽劣,顽劣小儿百无禁忌,如此也好。
云潜趁着气氛浓厚又道:“父皇,儿臣想出外游学,此后刻苦学习,好早日替父皇分忧解劳。”说完竟见上座两人相觑不语。半晌,皇终于迟疑了一句:“潜儿好端端怎么……有这番打算?”云潜只是不好意思,解释说出行一朝才发现自己实在浅薄无知,诸多事情并非看两本书就能解决的,须得亲身经历才能体会得来,想运筹帷幄就能决胜千里,必要先笃行万里路,方才有本事拿得出手。
皇一面点头一面道有理,又问云潜作何打算。云潜略略思索,说初春三月正是万物复苏之日,趁此好时节当不予荒废。皇后又放下筷箸担忧说你一人出游甚是不放心,多带些人才好。云潜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这么一说也愣住了,想想又接口道带上南子和问松便够了。皇又问:“不要暗侍吗?”云潜摇头:“父皇虽小赐名为招摇童光,可已荒废诸多华年,肚里还空空如也。不好意思再招摇了,还是低调些好。”
皇与后相视点头默允。事已拍板,一家人又温馨围起来觥筹交错。
如此这般,宫里上下又欢畅了一番。歌舞升平的在熏香暖意的大殿里,点灯许愿的在凉风嗖嗖的城池边。入定时候,云潜告退回了疏规殿,又拉起直打瞌睡的问松一路小跑到城池边,被冷风灌醒的问松大为不满嚷嚷道:“你怎么不睡觉,还跑出来吹冷风?”
云潜说我给你吹曲听,可好?还没有等到那人回答,就顾自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陶埙放在嘴边吹起来。问松听着觉得很新奇,以前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曲音,空洞、透彻、古朴、遥远,仿佛从天际传来一样,又像是地底发出的呜咽。
吹到一半时问松就问:“除夕夜你就不能吹点喜庆的吗?听着怪冷的!”
云潜怪怪看了问松一眼,感觉不被欣赏地打断极不得意,遂拿了嘴边的东西驳道:“不该说话的时候你怎么这么多话。”
问松却不听,亮着眼睛看河里飘着的红灯:“云潜,你许过愿没有,不如我们去放河灯吧?”
“我吹得不好听么?”
“不是。”问松尴尬地安静下来。
云潜咳了一声,佯装不计较:“我以前许过一次,但实在不准,后来也就不信了。”
“你许的什么?”问松闪着亮晶眼睛好奇问。云潜将掌中陶埙又放回怀里,背过手去,遥遥望向墨不见底的黑夜:“我许他常在我身边,可是没能实现。如今我倒想知道他许了什么,可惜连问的机会都没有了。”问松还想说些什么,又感觉云潜不像在听,便不好打扰了。陪着站了几刻,等到那人回过神来,两人不发一语又回了疏规殿。
云潜还是酗酒,且时不时拉上问松,以前没人陪,现在还多了个专用医师,反倒没了后顾之忧,便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南子只是叹气,问松却苦口婆心地劝,只是不到两句就被一杯酒猛灌下去晕了头。常常三更半夜南子就守在侧房里,她知道云潜过了三月就要出行游学了,又不懂他到底在纠结些什么,只是无能望着云潜搂着问松一醉方休。
一次来送醒酒汤时,南子被眼前的两人下了一大跳。只见云潜正蜷着手指笑眯眯抚着已醉倒在怀中的问松,两人醉眼迷蒙得厉害,面色早已熏红。又见云潜念念有词地朝问松眉间吻下去,那问松也无知觉,只是朝着怀里蹭来蹭去。南子咬唇将手里汤碗握紧,低头轻步退下去,这一夜便再也没有进来。
第28章
天气稍转暖的时候,云潜单独出去过一次。来到宫外胄府,说起去年冬日里的事,伯扬只是一脸惊讶又抱歉,说潜王你怕是遇上人贩子了,当初并没有谁发现你已经提前回朝了,想必那些时日受了很多苦,还好还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潜王你以后定福多寿多长命百岁。云潜颇不中意,说世事无趣活那么久干嘛,本王又不是个千年老乌龟!只有王八才活那么久。
两人寒暄一阵无他事,伯扬又开玩笑,说听南子透露你近来迷上了吹埙?云潜随意折了几枝路边苞牙,点头含笑。伯扬又说不如吹来我听听,云潜神色嫌恶,说你是想看我的笑话吧。两人又一番消磨,云潜禁不住软磨硬泡还是从怀里掏了埙出来吹奏,刚一发音,那柳梢儿几只黄鹂就扑走了,伯扬一阵哈哈大笑,说但吹无妨,我绝不像这些不知好歹的鸟儿不给你面子的。
云潜皱眉不爽,一曲完却听不见伯扬任何评价,只好鼓起勇气探问:“如何?”伯扬行至身侧淡然一笑:“潜王心事,微臣不敢随意揣测。”
“我荣华富贵衣食无忧,没有什么心事。”
“古人常道诗言志,我却觉得诗不如曲。曲能言志,亦能赋情。”
“你是乐师,这么说来有包庇之嫌。”
“那潜王你的曲,是用来吹嘘演技吗?”
“……”
“你恐怕只想吹给一个人听吧!”
“……”
“可惜,她却无这福分。想不到数月不见,潜王收获颇多啊。”
云潜也不恼他无大无小,行至门前拱了拱手道:“此次来是跟你辞个行,下月初我便要出去游学了。”
“咦?什么时候的事?”
“临时所定,回来再向你好好请教埙曲。”说完转身出了大门,也不见伯扬眸子里的浓烈。曾几何时,那个不染一丝尘埃的人竟变了,他有了满腹伤心柔情,又有了一腔缱绻缠绵,还要将那些哀伤仔细被掩埋起来,层层叠叠藏在心底最深处,唯恐被人触见,却不知,为了谁。
云潜出了伯扬府本是想回宫的,可走着走着就偏离了方向。
伽蓝寺变了样子,香火旺盛。云潜在寺外买了香烛进入正殿,静静上香又供奉了些许油钱,完事后出殿拐到了后厢房。
后院萧条,不比前堂人气,地面还算干净,可见日有小沙弥清扫。径自来到那偏西的一幢门前,木门静锁。欲探手来叩,低头又见生锈锁栓,愣了半晌缩回袖来。偏头去看另一边,窗纱好像被风雨吹打得出了破洞,又伸头朝里瞄去,屋里漆黑一片。云潜回头环顾四方无人,竟一把扯了窗纱翻身进去。
还是跟以前一样,榻面无皱褶,桌面不藏垢,书册对应叠好,笔墨上架。柜里台面较之前也没有什么变化,却是少了那钵稀奇龟卜。是要带走了吗?他果然是早就准备好的,贴身之物都带走了,不打算回来了吗?名动天下的净乐司空大人就这样又销声匿迹了?你来自哪里我不知道,你归去何方我也不知道。玄冥,你这样是什么意思?显得你有多洒脱无羁?真是混账!
三月三日天气新。
一行三人立在路中,踟躇难行。
“云潜,我们到底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
“天下文化都以皇朝为中心,你还能去哪里。”问松将背上书篓提了一提,语气不满。这篓子虽不重,总感觉过于碍眼,实在有失体面。
云潜眯了眼四处打量,觉得问松说的并没有错,但想来回到那个呆了几十年的院子,又实在不乐意。眨了眼摊手作无奈,又笑嘻嘻从地上捡了根木枝道:“不如听天由命罢。”南子和问松皆不解望着,云潜便又说:“我将这木枝抛出去,落下来时,枝头朝着哪方,我们就往哪方去。”
南子白了一眼:“定有两个方向!”
“无事,这一头我作个记号。”说着又将脑后束发的红绳解了下来囫囵系了上去。伸手一扔,六只眼睛齐齐的盯着不放。
问松看着地上好笑道:“这样也行,喏,木向东南,就这边咯。”说完一指,正是人海热闹的一条街道。
南子又问:“这要走到哪里去?会不会太随便。”
“不知道。走到哪里便算哪里,想回来时就回来。”云潜话音没落,身影已经淹入人潮中去了。剩下两人对眼相望,不过无奈摇头。走吧。
“哎,云潜,你觉不觉得这里人特别多?”南子左右被人绊到,感觉挤得十分难受。
“似乎”
路边交货易物者居多,叫卖声不绝于耳,还有茶肆酒楼招客的,甚是热烈。云潜看着满街的浪涌,只觉得真是投错方向,想这样子蹂躏下来,实在有违初意。
“诶,公子,公子,公子留步——”云潜回头时,问松正被街边摊贩上的算命先生揪住衣角,少年一脸无措,走也不是停也不是。云潜见状只好又退回来,拽了少年手便走:“不要信这些人胡诌,放胆子走就是。”欲前行,那闭眼瞎的老道又急唤道:“公子不要走,老道并非胡诌,不准不要钱呢。”
问松又回头去看,自是出山以来,没见过这些热闹,不像云潜自小出宫厮混,练就得笃定老成。老道明明是个闭眼瞎,却又像看见客人回了头似的喊了句:“不准不要钱,今日三月三,公子来相一卦总是吉利的。”
云潜觉得十分麻烦,越觉得此行倒不是来游学的,更像是见长他人常识的。叹气后悔之前早知道,将这人扔在宫里就好了,真叫人讨嫌。不想纠缠下便掏了片碎银扔在闭眼瞎摊前,拉起问松道:“还不走。”
闹剧一般的过场。问松还弄不清楚状况,只听见那老道呜呜在后面叫:“哎呀,说来公子真是富贵天生相,命里好结果啊,可惜可惜,风尘多蹉跎,需积德多多,方可化解——”南子看瞎子捡着银子往怀里放,还笑出一脸褶子,没好气得扭头回了一句:“大师你也要多积德呢,这样坑蒙拐骗是要折寿的。”话未落音,只见云潜又回冲着闭眼瞎问:“先生说谁?谁要积德?”
“老道自然是说方才那位公子了。”说着伸手朝之前问松站的方位指去,不料一把正指在云潜身上。云潜又耐着性子问:“先生到底说谁?”
“公子息怒。今日三月三好节气,庙会香宇,千里姻缘一线牵,公子不要错过,老道这里不扫雅兴,全当玩笑,玩笑。这钱你拿去。”那瞎子以为云潜是要来拿话闹事,不敢得罪,又将怀里那碎银拿出来放摊面上朝外推。
旁边已有路人凑来看热闹,问松底下扯了一把云潜衣角,示意适可而止。三人这才收了声势,在路人纷杂眼光里离去。
老道见那势已大去,方将闭着的眼睁开,又将桌上碎银拨到怀里低声叹气:“现在混口饭吃真叫不容易,叫你积德也是错的。真是怪人,不然就是坏事做多了心虚呢。”
问松半天才追上云潜,步伐匆匆。因背着书篓一路小跑,额上已沁出薄汗。
“云潜,他哪里得罪你,发这么大火”
“云潜,你放慢些,南子还在后头,要跟丢了。”
前头这人步速稍减。
“那道士不是在说我么,你较什么劲儿。”问松咕哝道。
云潜也不发声,只觉得心里有股子气要冒出来。真是有趣,开口闭口都要自己积德呢,一副窥得别人命途的样子来说教,惹到你了吗?祸害到你了吗?明明没有!玄冥玄冥,我记得你也这样说教过本王吧,本王就不信,偏要作恶多端,!有本事你别藏着,日夜跟在本王身后监督啊!
“公子啊,您再替奴家画一副可好。这些,全当做是约金。”摇扇的美人含羞将手中白银轻置于白衣画者桌前,“公子要看仔细了画呢,奴家今日可是花了心思的。”美人掩袖娇嗔,却被身旁各女子强挤道:“也不瞧瞧你哪里配给公子作画呢,收起你东西早点走罢,我家小姐还等着。”霎时又一簇美人争相唤喊:“公子,公子,先画我吧”只见桌上银钱源源不断。
抬头望去,又是黄昏。这些银钱大概可以捱一阵子。话说去昆仑哪有这么简单,没有盘缠寸步难行,世事莫不如此。玄冥哪里想到有一日居然要靠卖画为生。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欲达,可谓万难重重。朱雀,你做甚么要如此为难我,就不能索性帮我取回元神么,你又不是不知我神力尽封!当真连我也要考验。
第29章
玄冥自离了木兮而去,回伽蓝寺取了龟卜后就做好打算,无他目的,亦不敢想任何关于云潜的事,只是一味往西北前行。现世唯存的信念便只是这一个了,至于其他种种,眼不见为净。云潜,等我回来罢,给你一个圆满结局。
半年余来,玄冥变得麻木许多,为了不让秋水犯作,尽量不想以前往事。尽管偶尔也会在深夜痛到唇角溢血,痛到胡思乱想,想要有花嫁就好了,又想那个人凭什么轻易就可以折磨自己,谁知此刻他又在怎样逍遥快活呢。
眼一闭,还是那夜离去的样子,满目忧伤,血迹斑斑,跪撑在地上起不来。恍然又看见那人躺在荼蘼藤架上,拈着晶莹的荔枝往嘴里送,眉眼处惬意无比。云潜,云潜,我是要来替你渡劫的人,怎如今连自己也深陷劫难中了呢?天帝知道了一定要将我打得神行俱灭的。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春雨霏霏,浥色轻寒,无端话思量。玄冥一边问路一边探行,且尽往小路抄,本因身无多金,又换了身普通服饰,倒也没多出些什么是非来。望着泥泞崎岖的小路,唯有一声长吁,如此坎坷茫茫,不知哪日才能到达西海岸。
且不说那边梅天。云潜方出行些日子,偏赶上清明小雨,将人浑身淋得病恹恹。问松这几日性情似乎也受了些影响,总是蹙着眉不说话,南子问怎么了,问松头一摇还是不语,云潜便细细讨哄,几番追问下总算吐了心思。原是他已下山半年多,思念心切,加之师傅已作古翼轸山,时逢清明节期,难免心怀感伤。
三人从客栈窗子里探出头,南子将微带糙茧的手伸出,出神地接着窗沿落下的雨滴,听着问松的故事,也颇显成熟地叹着气。云潜问说你也有心事么,南子回头绽起甜美酒窝一笑,说我随你在一起那么久,过得很好,没有其他念想,更没有什么心事。
云潜细细看着南子眉目,又将那伸出接雨的手拉了进来,宠溺地揉揉南子清香的头发道:“你一下子竟这么大了,真是耽误你了。”南子就着衣服擦手笑着摇头。云潜又说:“你家在什么地方,也该回去看看,不能老陪我在这里耗着。”少女眨眨眼笑得纯善:“南子已将往事都忘了,没有家了,唯一的家就是跟在主子身边。”云潜感慨点头:“那我们陪问松回翼轸山看看吧,毕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问松你觉得如何?”说完又看向蜷在椅上低头黯伤的少年。
问松抬起头,无光的眸里闪过一阵璨亮,又转瞬即逝。云潜却是看得清清楚楚:“问松,我们回去看看师傅,给老人家上柱香。”椅上的少年睁着大眼半天无回应,云潜以为他还有包袱还在犹豫,便劝慰道:“时逢清明,没有别的意思。”哪知问松却翻了个白眼驳道:“我师傅不是老人家,更不是你想的那种长胡子老叟。”云潜与南子皆是一惊,目瞪口呆,又听问松接口道:“我师傅仪态不凡,好似月里嫦娥呢。”两人感觉瞬间被敲了一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