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医院——苏芸
苏芸  发于:2013年05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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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北华,”景琛在背后叫我,“齐悦的事情,你还是不要插手太多了。不管他有什么问题,这都不是你能解决得了的。你连自己的生活都一团糟。”

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担忧。

“放心,”我没回头,只是挥挥手,“我有分寸。”

他没再说话,于是我大步走开了,暗暗告诫自己景琛是对的。无论齐悦有什么病、有什么痛苦和隐情,那都不在我的管辖范围内。

正如景琛所说,我自己的生活尚且一团糟,实在没有余力去管别人的事情了。我早过了充当救世主的时候,在宋佳新死的时候我就明白了——每个人的人生都是封闭的战局,没有谁能被他人拯救。

我决心和齐悦谈一谈,然而一想起他早上那种生人勿进的气场,又觉得难度颇大。出乎意料的是,晚上回家时,迎接我的既不是反常的热情也不是异样的冷漠,沙发上坐着的齐悦——那就是齐悦。

他和我打招呼时,声音和表情都有些紧绷,但并不显得生硬。我在他身边坐下了,他严肃地看了我一眼,而后移开目光。

我几乎有种舒了口气的感觉——这么多天来,他头一次变得又像从前的他了。安静、随和,却总是有些拘谨,仿佛对什么有所压抑和节制。

最后还是齐悦先开了口:“昨天很对不起,我不应该说那样的话。我不是想威胁你……对不起,我最近情绪不大好。”

他一摆出认真谈话的姿态,我反而有些不敢接话,只是暧昧地点头。

“对

不起,除了意外之后就一直住在你家,给你带来不少麻烦。”

我客套道:“哪里哪里。”

“近期我就会搬走了,不过可能还要过几天……我要先找房子。”齐悦有些难以启齿似的,“我一定尽快。”

“打算找人合租?”我想起来他说过的不能一个人住之类的话。

“不一定。”

“齐悦,你到底为什么不愿意回家住?”我终于忍不住,再次发问。

他握紧了拳头,连眉毛都皱起来了,当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却听到他开口说道:“因为我父母……是在那间房子里去世的。”

我断然想不到是这样,只觉得胸口发涩,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

“对不起。”

“没事。”齐悦摇摇头,仍然紧握着拳,“好多年前的事了。我妈妈在我小学时就去世了,隔了几年又是我爸爸……后来我一直住校,但毕业以后就不行了。白云医院又没提供宿舍。”

我诧异地看着他。如果单纯地不愿住在家里,那之前他为什么不租套房子?他的薪水不高,但租套房子总还是没有问题。

“你是……经济上有困难?”

齐悦紧紧盯着脚下的地板:“不是,我就是想攒钱。”

这下我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为了攒钱,让自己夜夜睡在医院,悭吝到这种地步简直匪夷所思。齐悦像是不愿深谈,又对我说了一遍:“总之我会尽快搬走,或者今天就走也行。”

我赶忙否决:“不用急,你慢慢找房子就行。”

他点点头,一脸很是难为情的样子,半天又说道:“之前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你也知道,上次是因为药的副作用……所以这阵子我情绪不大稳定。很对不起。”

我故作潇洒地哈哈一笑:“我白占了你半天便宜,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他又点点头,两条眉毛皱得几乎要扭到一起去。我思来想去,终于挑了个不那么敏感的话题:“找点晚饭吃吧?”

晚饭叫了外卖,两个人默默无语地吃完,离睡觉还有一段时间。不说点什么总是不行的,这种沉默让人觉得充满深意,而今天我是打算将一切莫名的暧昧清空。

“齐悦,我是想起来了,你以前轮转的时候,咱们见过好几次呢。”

齐悦略微惊讶地看了看我,眼神十分意外,却又有些失落。

“今年过年,你在晚会上唱歌了?”

他点点头,“原来那天你去了。”

于是话题就围绕着医院里的鸡毛蒜皮伸展开了,两个人看似平静和谐地聊了半天,却谁都不去碰触核心的话题。就这样吧,我想,大概这样就成了。从前的事一笔勾销,不管他是喜欢我也好,爱我也好,这件事从此以后就不用提了——毕竟他也觉得这样比较好。

好过两个人尴尬又暧昧的纠缠。

只是在互道晚安的时候,齐悦突然问我:“沈北华,你现在过得好么?”

我一愣,随后下意识地点点头。

他看着我的脸,仿佛那上面有什么最要的答案似的,就这样静静地望了我几秒钟。

“那就好。”他说。

我笑笑,走进卧室关上了门。房间里没有开灯,我一个人在床边坐下,反复琢磨着他的问题——我现在过得好么?

我不知道。

17.起始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齐悦已然走了。茶几上留着一张纸条,上书四个字:我去上班。

那字简直娟秀得不像男人的字体,我盯着它看了半晌,又把它放回原处。

去医院的路上我开得飞快,莫名其妙地担忧着,直到在护理站看到齐悦的身影,七上八下的心才终于落回原处。

他却老远就看到了我,放下手里的活和我打招呼:“主任,早。”

我摆摆手:“别这么叫,你正经主任过两天就上任了。”

他淡淡说了声“是么”,然后就继续去看护理记录。又在门口站了半分钟,一大群护士就冲了过来,我只得走开。

早会开得心不在焉,我不时地朝齐悦的方向看去,他表现得镇静自若,一脸平静。我强撑着说了几句欢迎护士长康复回到岗位的话,立刻迎来了一片欢呼。

然而我还是没有确实的感觉——齐悦回来上班了?

的确,他一回来,一切都变得井井有条,秩序井然。患者不再气急败坏,医生不再手忙脚乱,护士不再叫苦连天……可我仍然觉得有些恍惚。

到底是因为什么,让他突然之间恢复正常了?

仅仅是因为药物的副作用消失了么?那让他不得不吃药的疾病呢?就此痊愈了么?

心中满是疑团,于是我愈发频发地跑去看齐悦,去了偏有没什么话好说,翻来覆去总是问他“没事吧”、“忙不忙”。

他当然是忙,于是我这样屡屡跑去捣乱,惹来了其他护士的无数白眼。好在齐悦本人倒没表现出厌烦的样子,总是低声说一句“谢谢,我挺好的”,然后继续埋头做事。

到了下班时分,他自然是要加班,我倒早早结束工作,又去护士站找他。

“还要多久?”

他犹豫一下:“大概一小时。”

“我等你吧。”

“不了,我今晚睡这里。”

我一愣,刚想发怒,但一想到他对我礼貌又略微疏离的态度,便没了发怒的底气。

“齐悦,就算你想攒钱,也别这么亏待自己。再说我也说了,你可以先住在我家,不用着急搬走。”

他低着头写夜班交班本,走笔如飞却字字工整,我正等得不耐烦,他却边写边说道:“我今晚替别人夜班。”

护士长是不用值夜班的,自然也没有“替夜班”这种说法。他特意留下来值夜班,恐怕是为了躲我。

否则他也不会一声不响就回来上班。

“齐悦……”

我叫了他一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问他为什么躲着我?那么难道我希望他和我在一起?我再粗神经,也不得不注意到他前不久刚和我表白,却被我拒绝的事情。

我这边什么也没说,他却突然间停笔了。

“我不会再去你家了。”他说。“我会抓紧出去找房子,在这之前我会住在医院。”

“没关系,我不介意……”

“我介意。”他突然很强硬地说道,然后丢开那本该死的交班本,大步地走出门去了。我看着他走远,突然感到心里空落落地发慌,仿佛有什么永久地消失不见了。

景琛很少晚上出门,不过只要我死拉硬拽,他基本还是会答应。两个人坐在正直向的酒吧里,喝了半天的酒居然无人搭讪,这让我的郁闷又平添了一层。

更郁闷的是,我心里很清楚这事不该找景琛商量,因为他肯定说不出什么好话来。但思来想去,我能半夜叫出来喝酒谈心的,除了景琛再无第二人选。

果然,我还没说完他就狠狠瞪着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怎么就和他这么纠缠不清?他家里没别人了非得你来管他?”

事实上齐悦家里的确没有别人了——我也是一样。

“景琛,”我十分诚实地说,“其实我和他早就撇不清了。”

和预料的一样,一听说我和齐悦还有过那么一次风流,景琛简直要把我掐死。义正言辞地痛骂我之后,他喝干了手里的啤酒:“以前也就算了。正好他现在主动和你划清界限,你也就别再纠缠不清了。”

我深吸一口气,做好了被他殴打的准备:“其实,我觉得我挺喜欢他。”

景琛半晌没说话,我鼓起勇气看他一眼,只觉得他像是要被活活噎死。我赶忙招呼着又给他要了几瓶酒,他抓起一瓶来,仰头就喝空了。

他上学的时候酒量惊人,许多年不出山,此刻这架势仍然我觉得心惊胆战。果然,丢开瓶子之后他脸黑的惊人,只差代表月亮消灭我这个人渣。

“沈北华,你能不能别胡闹!这么多年了,你要不然见人就上,要不然就招惹他?”

“我什么时候见人就上了!”我赶忙反驳,“我挺挑的好么?”

“总之你别去招惹齐悦!”

“惹都惹上了,”我慢悠悠地喝一口酒,心里倒有点畅快,“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景琛叹一口气,似乎是在平定情绪,以免失控把我弄死。

“我早就说过了,你和齐悦不合适。他

是什么人你清楚么?他有什么病?你别忘了,他前两天可差点把自己弄死!你就算是爱心泛滥,也用不着这样……”他停顿一下,“我知道,你还是忘不了以前的事。可就算你帮了他,也没办法弥补你以前失去的——”

“景琛,我知道他不是宋佳新。”我打断了他,“我也不是想救他。不,或许我是想救他,可那也是因为我对他感兴趣。”

“你就那么喜欢他?”景琛皱着眉看我。

我哈哈一笑。不用他说我也知道,从前我对他指天画地,讲过了好多次“真爱”,后来都落得什么下场,也无需再说了。

“咱们都三十五了,”笑完了,我拍拍他的肩膀,“哪至于像年轻的时候,一爱起来就毁天灭地的。这次我有分寸,不过我怕是真有点喜欢他。”

景琛沉默良久,端起酒来又喝了一口:“可是,齐悦他不正常。”

“我就正常么?”我苦笑一声。人近中年,事业上毫无建树,人缘奇差,还有案底——这么看来,不管齐悦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一面,只怕也比我好得多了。

景琛伸出手来,在我膝盖上拍了拍,好多年了,他都没对我做过这样亲近的动作。

“北华,你之前是遇到了一些事,但是你骨子里还是个好人。所以我希望你过得平平安安的,别再节外生枝……我是不想你再受苦。”

鬼知道他有多久没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和我说过话了。大概是喝得太多,我连眼睛都开始发热,掩饰地给了他肩膀一拳。

“知道我人好,平时就对我好点,别老对我呼来喝去的。”

他瞪了我一眼,随后又像憋不住似的,终于笑出声了。

解决完那些酒,两个人都醉得摇摇晃晃,在出租车上把司机吓得不清。本来说好了先送我再送他,可一到了我家楼下,那司机就推说要加班,把我们两个一并赶下了车。

两个人醉得七荤八素,哪里想得起来投诉,只好踉跄着上楼,打算在我家凑合一晚。年轻的时候,两个人常常挤着睡,如今想来我也算是临危不乱。

——话说回来,我就是再利欲熏心也很那对景琛有邪念。这家伙完全不止是禁欲,根本就是性感绝缘。

洗也没洗,两个人只脱了外衣就倒在床上。景琛喝完了酒一向话多,我困得要死,却也只好忍着头疼听他唠叨。

“你以前多好,哪用得着我操心,以前你还帮我写论文,现在天天让我给你擦屁股。”

——我现在倒是想给你写论文,

问题是你嫌弃我英语不好!

“有件事我没告诉你……其实徐然离婚好多年了。”

——我早知道了好么?我再人缘不好,一上网还是看得到各种班级八卦满天飞。只不过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什么都没忘掉,却也什么都没剩下。

“齐悦这孩子不大正常……”

——车轱辘话,又回来了。我何尝不知道他不正常,只是他再不正常,也好看、顺眼、聪明,最重要的是……他爱我。

经过了那么多事,我曾经觉得自己再也不需要恋爱,可以就这样孤身一人到老。然而年纪并没有增长多少,那种孤独的感觉就快要把我逼疯——我不愿再去爱上谁,却无法抵御这种深入骨髓的孤独。

我不想再去付出了,不愿再为了别人给予,毫无保留地牺牲自己的一切。我想要尝尝索取的滋味,看看是否有人愿意像我珍视他人一样,也如此珍视我……如果齐悦真像他说的那样爱我,那么哪怕这爱是残缺的、不健康的,我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景琛……”半睡半醒间我嘟囔道,“我不想再一个人了。”

那样寂寞的人生,我不愿意再承受了。

18.根源

因为宿醉,第二天两个人双双迟到了。景琛一路上一刻不停地数落我,我听到耳朵起茧发热,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到了医院,他总算是不再骂了,临走前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对我说道:“昨天忘了和你说了,安阳医院泌尿科给我打过电话,说是有个人去找了你好几次。”

安阳医院是我和景琛读研究生的地方,为着当年的事避嫌,我毕业以后再没回去过。

“谁找我?”

“说是你以前的患者。”

隔了快十年,患者再找上门来,多半是有了医疗纠纷。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我赶忙叫景琛帮我挡挡。

“就说你也不知道我在哪。”

景琛答应了一声,我放下心来。毕业之后,为了当年的事,我连注册的名字都换了,知道我去向的只有导师和景琛两人。

而我的导师至今还不肯见我。

大约是真的开始老了,回忆往事只能让我变得软弱而迟疑,以至于真的再见到齐悦,我竟没勇气和他说话。

远远地打量着他,昨晚像是没睡好,脸色苍白不说,眼下还好大的两块青晕。他看见了我,一语不发便转身走了,一整天更是处心积虑地躲着我。

我无计可施——从前我那么不留情面地拒绝他,如果是个小姑娘,只怕要哭闹着告我始乱终弃。这时候突然再去亲近,该说什么好?虽说我脸皮足够厚,可齐悦一见我就跑,我再有死缠烂打的功夫也施展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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