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字迹虽然透露出虚弱和仓促,看似是在紧急的情况下勉强写完的,但语气却仍旧镇定,可想公爵真正需要嘱咐西泽尔的事情,他早就让西泽尔知道了。
公爵就是这样一个人。
任何事情他都有万全的打算,就像他在信中对西泽尔说的那样:
“不可焦躁,不可急进,也不可犹豫不决。
对任何人,任何事,都要做好周全的考量,对他人的信任要有所保留,对自己亦如是。
相信自己无所不能的人,最终一无所成。
相信自己绝不会被背叛的人,往往被来自身后的长矛所伤。
此时,米凯莱托是你最亲密的伙伴,然而你需谨记,正是我们波吉亚家,夺走了他的家园。他不会永远对此一无所知。
一切真实终将大白于日光之下。
任何忠诚,都并非永恒。
……”
当人自认为聪明狡猾的时候,往往已经犯了愚蠢的错误而不自知。
公爵曾经对西泽尔说的这句话,倒像是专门送给我的。
十年之后,我才发觉公爵交给我这封信的真意,既是试探,也是警告,可惜我没能及时理解。
不过说到底,要想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参透甘迪亚公爵的深沉心机,本来就是一件异想天开的事情。
所以我也只能恨恨地咬牙,把那封信沾上灯油,烧成灰烬。
我转身出门,一个带着黑色面具的男子站在门口,他朝我走来,附在我耳边密语了几句。
我愣了好半晌。
这消息对我来说,比他身上的那件黑衣还要阴沉几分。
今天下午,威尼斯大公为教皇送上了一批来自海外的珍奇异宝,这其中,最为贵重的是一副肖像画。
一副属于法国王储的妹妹,夏洛特公主的肖像画。
那意图再明显不过。
胡安已死,杰弗里已经结婚,如果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不打算亲自迎娶这位出身高贵的法国公主的话,西泽尔将是这位绿眼睛的公主殿下的猎物了。
我不自觉地发出冷笑。
即使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威尼斯大公,鼻子仍旧比狗还灵敏,胡安的葬礼举行才没多久,他就已经嗅到西泽尔身上散发出的诱人的香气了。
如果是之前,我可能还会天真地以为这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然而现在我知道,这一切绝不会那么轻松过去。
自那天晚上我和西泽尔彼此把话说到半透之后,西泽尔便一直在梵蒂冈。
我知道我们所期望的世界已经产生裂缝,然而更糟糕的是,现在的我,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披上夜间外出的斗篷,刚走出天使堡,在铁门前,便看见一身黑衣的西泽尔站在打开的大门旁。
他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握住铁门的枝条,倚在门上,看见我走出来,微微一笑。
我略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等你。”
“……”
“我刚刚就在想,”西泽尔看我站在那里不动,便朝我走过来,在两三步外,他又停下了,“如果你黎明的时候才出来的话,我岂不是要在这里冻死了。”
“你到底打算怎么做,西泽尔。”
“我打算怎么做,”西泽尔继续云淡风轻地笑,“你的那些眼线难道不会把我的动向一一汇报给你吗?”
“你在讽刺我?我这么做让你生气了?”
“不,我不介意。我只是在意你今天晚上打算去哪里——因为我忽然察觉,我真是太不了解你了,米凯莱托。”西泽尔淡淡地说。
那既不是疏离,也不是愤怒的语调里,透露着我完全不熟悉的情绪,是我从未在西泽尔身上所感觉到的。我无法再像从前那样笃定自己熟知他心中所想,只能直接问他:“西泽尔,你打算娶这个法国来的公主吗?”
“为什么不?”
我愣住了。
他说得那么平淡自然,让我一瞬间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没有什么挣扎的必要。
西泽尔见我无言以对,便说:“难道你认为我可以一辈子不结婚吗?我已经是波吉亚家的擎旗手了。”
“哈……波吉亚。”
“这是无法改变的事情。”
“又是这句话。”
我不由自主地发出冷笑,“你不是问今天晚上我打算去哪里吗?坦白地说,我打算去和我的弟兄商量一下,怎么刺杀波吉亚家的教皇——要是圣父陛下归天的话,那位公主殿下大概也不会嫁给你了吧?”
“你在开玩笑。”
“我都出门了,你看我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吗?”
“你打算毁了我吗?米凯莱托。”
“恰恰相反,我想给你更好的人生——罗德里戈·波吉亚死了,你就自由了。”
我看着西泽尔,他静静地站在那里。
夜色在我们两人之间缓缓流淌,我仍旧对他心里的想法一无所知。
过了很久,他抬起眼睛看着我:“我不想逼你。”
他轻轻举起手指,若干个,大约十来个黑衣人从隐蔽处走出来,西泽尔说,“米凯莱托,请不要做阻挠我的事情。”
“没想到你还是有备而来……不过他们只是撑撑场面而已吧,”我耸耸肩,“你觉得他们可以拿下我吗?”
“你想走当然可以走。”西泽尔说,“但是我要求你留下,留在天使堡里,暂时哪也别去。”
“别说那么好听。”我笑了笑,“你打算把我关起来?关多久?难道关一辈子吗?”
西泽尔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米凯莱托,我的要求,你是无法拒绝的,对吗?”
他那双比黑夜还要漆黑的眼睛凝视着我,是我这辈子最不能抵抗的武器。
我心里微微发痛,只能苦涩一笑:“你真狡猾,西泽尔。”
第十八章:婚誓
1498年一个炙热的春夜,罗马举城狂欢。
亚历山大六世正式解除了西泽尔的教职,西泽尔被公开宣布为教皇的私生子,成为波吉亚家的擎旗手。
那天晚上,我在天使堡顶端的暗阁里,窗外绚丽的烟火升上夜空,相信全罗马谁也不能比我看得更真切。
我靠在窗边,夜空中灿烂耀眼的烟火在漆黑的房间里投下五颜六色的光影,震耳欲聋的礼炮声让我忽略了背后开门的声音。
直到他忽然走到我身后,抱住我的后背。
我吓了一跳。
“西泽尔?”
我要转身,西泽尔则困住了我的动作:“就这样。”
我叹了一口气,轻轻握住他的手。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呢,浪费了今晚这样隆重的庆祝。”
“米凯莱托,我不想让你感到难过……”
“我知道。”我捂着他环在我的腰上的手,在这个逐渐炎热的季节里,他的手显得格外冰冷,我想他心里并不快乐。
“明天早上,我就要出发离开罗马。”
“去哪里?”
“去法国。”
我愣了一下,然后苦笑,“呵,我怎么会问这么蠢的问题。去娶那个公主,是吗?”
“……”
“为什么不说话呢?西泽尔,你害怕我破坏你的锦绣前程,所以把我关在这里,我让你如愿以偿了,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你明知道不是这样。”
“那是什么样。”我拉开他的手,转过身,“告诉我,西泽尔。我发现我并不像之前那样了解你了,我很苦恼。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否则我猜不到。”
“我爱你。”
“……”我愣住了,他俊美的面孔迎着窗外的光,绚丽的烟火在他漆黑又明亮的瞳孔中投射出梦幻般的倒影,我的心猛烈地颤动了一下,抱住他,“傻瓜……难道我不爱你吗?”
“但是,米凯莱托,”西泽尔一动不动地被我抱在怀里,静静地说,“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心里最深的地方,到底在想什么。”
“怎么会……”
“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一个用尽全力,却仍旧无法掌控的人……这大概是因为我爱你的缘故。”
“……”
“米凯莱托,我是不是比你要勇敢得多?承认自己输给你,承认自己无能为力。”
这是世界上最可怕的甜言蜜语了。
纵使我拥有战神的盔甲,大约也会被这涂着蜜的利箭射穿吧。
我紧紧地抱住他,西泽尔轻轻笑了一下,双手环上我的后背:“十年之前,大哥死之前曾经写信给我,我在赶往西班牙的路上就知道了,你是摩雅公爵最小的儿子。他在信里说,你是个心思难以捉摸的人,从你的眼睛里他看到你内心深处有黑暗的阴影,你像一只蛰伏的蝎子,所以他告诉我让我远离你。”
我也轻笑了一下,“所以他另写了一封信给我,好试探我对你的忠心……可惜,他不知道我喜欢你。”
西泽尔说:“即使兄长大人那样嘱咐我了,我却没有按照他的意思去做,远离你,甚至杀了你……”
“天呐,真狠。”我惊叹了一声。
他接着说:“但是他的话从没错过,他看人总是很准,所以有的时候我会感到害怕……”
“你骗人。”
“真的,米凯莱托。我无法看透你,我不知道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你想复仇吗?”
“复仇?向我母亲复仇吗?更何况她已经死了快二十年了。”
“我明知道你的过去,却什么都不告诉你,你恨我吗?因为我姓波吉亚。”
“我觉得你心机深沉,十年来你居然一直装作若无其事。”我握住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西泽尔,我对你也许有一万种无法说清的感情,但是其中,绝没有恨这种东西。”
西泽尔垂下眼睛。
我用力托起他的下巴:“看着我的眼睛!西泽尔,即使这样,我爱你,你也爱我,你仍然要去娶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吗?你知道这样会伤害我,仍旧逼我什么都不做,眼睁睁地呆在这个石头牢房里,等着你和别人结婚吗?你知道,你明知道你的任何要求我都无法拒绝的!”
“如果我不设法困住你,你会离开我的!”
“那你就拒绝这个婚事啊!”我的手指伸入他的黑色鬈发,紧紧地握住他的头,“西泽尔,你可以离开波吉亚家,离开罗马,离开这一切……和我一起,回到西班牙去,这样我们永远也不会分开!”
“我做不到……”他抓着我的手腕,无力地垂下眼睫。
“为什么!”
“如果我不是西泽尔·波吉亚,我还能是什么呢?”
天呐,我在心底几乎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叹息。
这句话就像诅咒一样,我找不到任何可以打破这道桎梏的武器。
“别这样看着我,米凯莱托。”西泽尔神色痛苦地说,“即使我结婚,什么也不会改变的。夏洛特是个温顺的女人,她不会在我们之间造成任何阻碍的。”
“但是你需要继承人,对吧?”
我擦了擦他的脸颊,像是在下意识地抹去他的眼泪。然后又忽然意识到,十年前他就跟我发过誓,永远不再流泪了。
我用手指磨蹭着他雪白的脸颊,“西泽尔,你有了妻子,有了子女,十年之后,你就会爱他们超过爱我。当你拥有围绕在你身边至亲的血脉时,我就不再是你心里的第一位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才发现有热流从眼眶中滑落。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西泽尔手背上的水滴。
原来,我居然哭了。
我竟然也有这么伤心的时候吗?
“不要这样……”西泽尔用力抱紧我,“这绝对不会发生的,我发誓,我绝对不会爱除你之外的任何人,相信我!”
“我相信……”我闭上眼睛,让那些令人喉头苦涩的热流回到胸腔,我吻着西泽尔的额头,“我愿意相信你,虽然我恨不得杀了那个无辜的女人,我恨不杀了你父亲,我恨不得杀了所有人,除了你……”
然而有时候,我也恨不得杀了你,西泽尔。
于是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任何人令我感到痛苦了。
也再没有任何人让我觉得甜蜜,让我觉得活着是一件如此必要的事情。
我抚摸着面前那张如天使般俊美无铸的容颜,“和我吻别吧,西泽尔。去娶那个让我们彼此都痛苦的绿眼睛的公主——在我还没改变心意之前,尽量用你的温柔来平息我的怨恨,否则我会失去对自己的控制……”
第十九章:坎特雷拉
清晨,西泽尔离开了天使堡。
他的背影犹如烟蓝色的薄雾中,向远方游去的水鸟一样,令人感到如梦似幻般遥不可及。
他离去的时候穿在身上的还是那件惯常的黑衣,然而过不久,就要披上交织着金银丝线和华丽花边的白色礼服,去挽住一个他根本不爱的新娘。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克制自己,才没有在他转身的时候将他禁锢在自己的双臂中。
因为他拥有比我更强大的力量。
从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像现在这样,我如此清楚地意识到西泽尔才是我的主人,比起我自己,他的愿望,才能真正左右我的一举一动。
而我的主人,比起那高居御座之上的神明来,对我也不见得要仁慈多少。
我恨他的铁石心肠,又无法忘却他拥抱着我的柔软温暖的身躯,他甜蜜的亲吻,以及在遥远过去便消失无踪的悲伤的眼泪。
我想自己也许会在西泽尔从法国回来之前就失去理智,冲进梵蒂冈,然后去杀了那个昏庸又狠毒的亚历山大六世,又或者赶往奥尔良,在婚礼的前一夜,将还做着幸福美梦的新娘勒死在百花床上。
我真的会这么做的。
佩德罗波吉亚不愧是西泽尔敬佩的兄长,他的确看穿了我心中的黑暗,以及这黑暗之处所蕴藏的暴戾与阴森。恐怕西泽尔看到我的现在这张扭曲的面孔,也会吓得俊颜失色吧。
我反复抽出隐藏在袖中的刺刀,又将之收回,如此天人交战,搞得自己筋疲力尽。
我狠狠地将桌上的一排瓷器挥下桌,一阵噼里啪啦的碎裂巨响稍稍发泄了几分烦躁。
我把自己摔在床上,恨不得自己能醉得不省人事。这时房门发出吱嘎一声,门外一个我没见过的男仆推门进来探头看着:“请问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我瞥了他一眼:“你是谁?”
“我是按照西泽尔·波吉亚大人的安排来照顾您的。”
那男仆有一张清秀的脸,只是我看着十分陌生,不记得是在哪座宫殿里侍奉的。男仆瞅了瞅地上的一片狼藉,小心翼翼地问:“需要我叫女仆过来收拾吗?”
“走开,让我静一静。”我语气不善。
那个男仆倒没有露出十分畏惧的神色,而是又说:“那您需要我给您端些酒来吗?”
“你说什么?”
男仆平静地娓娓而道,“因为西泽尔·波吉亚大人走前曾经说,如果您心情不好的话,喝醉了睡一觉,醒来就会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