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泽尔转身,惊讶道,“米凯莱托,你怎么来了?”
我侧了侧头。
红发的美人于是眯起眼睛微笑道,“我似乎该知趣地让开一会?”
西泽尔歉意地吻了吻美人纤长的手指。贵夫人们于是纷纷离去了。西泽尔目送红发美人的背影,赞叹地说,“她真是个聪明的女人,不是吗?”
我没有答他。
西泽尔转头看着我,笑了,“怎么了?看你一副生气的样子。”他双手背在身后舒展了一下肩膀,心情似乎很好,“一直和那些娇小的夫人们说话,我的脖子都低得酸了。”
我仍是没有说话。
西泽尔走到楼台边,背靠着栏杆,身后华丽辉煌的灯火衬托得他的容颜如天神一般俊美。
他看着我,意味深长地笑了:“这么严肃的表情,米凯莱托,你居然还在闷闷不乐。难道我就不能参加舞会吗?”
“不是为这个。”我看着他,“我想问,鲁克蕾西亚的婚礼日期已经定了吗?”
西泽尔脸上的笑意渐渐隐没。
过了一会,他淡淡道:“三天之后。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为什么这么突然?”西泽尔那种无情的态度让我忍不住有些烦躁起来,“为什么不在罗马本地为她选一个丈夫呢?她……”
“闭嘴!”西泽尔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冰冷,他的眼神像即将发怒的豹子那样,咄咄逼人,他瞪着我道:“你知道什么!在你追着德拉·罗维雷去弗洛伦萨的时候,法国的军队已经向南进发,罗维雷一旦加入法王的幕僚,不用多久,法国军队就会兵临罗马城下——”
“我们、需要、盟友。”西泽尔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我愣了愣,一时间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他,只能干皱着眉。
西泽尔显然非常生气,也一言不发地怒视着我。
就在这时,忽然楼梯上传来了哒哒的脚步声。
“哥哥!米凯莱托!”
鲁克蕾西亚光彩照人地出现在平台上,提着深红色的丝绸长裙,笑容满面地向我们走来。
“鲁克蕾西亚,你迟到了。”西泽尔移开了瞪我的视线,淡淡地说。
鲁克蕾西亚照旧娇俏地拽着西泽尔的衣服,“哎呀,我忽然想换一身衣服嘛,毕竟这是最后一次参加舞会了啊。”
西泽尔道:“既然知道自己是今晚的主角,就快点下去露面。”
“这就去,”鲁克蕾西亚翘着嘴,转过来朝我伸出手,“米凯莱托,陪我跳入场舞。”
我刚准备伸手,就听见西泽尔的声音冷冷地说:“不行。”
鲁克蕾西亚撅嘴道:“为什么不行!”
“你的未婚夫今晚在场,你的第一支舞必须和他跳。这是惯例。”
“我才没听说过这种惯例!”
“鲁克蕾西亚,不要任性。”
“我没有任性!”鲁克蕾西亚极少反抗西泽尔的话,这一次她脸上露出了决不让步的表情,“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已经决定,结婚之后我就再也不在公开场合露面了。所以这次我一定要自己选舞伴!”
“你在胡说什么?”西泽尔一听,脸上隐隐露出怒意。
“我是认真的,哥哥。”
鲁克蕾西亚扭头看向我,我忽然感到一阵不妙。
只见她神色坚定,抬头挺胸道,“陪我跳第一支舞的人,永远都不会变。”
此话一出,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西泽尔却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他只是默默转过脸,看不出任何情绪地,把目光投向下面大厅中的人群。
我头有点发晕——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鲁克蕾西亚向我伸出手,“米凯莱托,谢谢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那丫头露出让我毛骨悚然的温柔表情,向我甜美地微笑着,我的心里却无限循环着糟了糟了糟了——
我缓慢地抬起手臂去接住那只纤纤玉手,感觉不亚于接住了千斤巨石。
我用眼角瞄了一眼倚在栏杆上的西泽尔,只看到他一动不动的背影。直到我走下楼梯,他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一曲舞毕,等我抬起头来寻找西泽尔的身影时,才听说他已经离场了。
第六章:人质
此后有大半个月我都没有见到西泽尔,他整天都在梵蒂冈里,连晚上也不回天使堡,甚至鲁克蕾西亚结婚当天我都没有看见他。
那天鲁克蕾西亚坐在六匹白色骏马拉着的红色马车里,穿过罗马的主干道,二十个男孩女孩扮成天使走在队伍的最前,向围观的人群抛洒花瓣,我站在人群中,看见鲁克蕾西亚坐在马车的窗口边,向罗马的城民端庄地微笑挥手,好像天顶画上的圣母一样散发着温暖人心的光辉。
表面上这虽然是一场灿烂奢华的婚礼,内里却危机四伏。
因为亚历山大六世迫不及待地让自己的幼子迎娶了那不勒斯的桑夏公主,听说法王气得从巴黎的黄金座椅上滚了下来。局势一天天变得紧张,法国的军队越过米兰的国境线,大有扫荡整个意大利半岛的气势,罗马现在正是黑云压城。
一天晚上,我刚睡着不久,一丝轻微的响动将我瞬间惊醒,我本能地把手伸进枕头底下,握住刀。
来人却不急不缓,朝我的床轻轻走来,他的影子被窗外的微光映在幔帐上,我差点没惊得跳起来。
心里怀着一堆疑问,我放开握刀的手,仍然一动不动地睡在床上,等他的动作。
那影子却像是凝固了一样,只是静静地站在黑暗里,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复杂的情绪。
过了许久,就在我差不多忍不住要出声问西泽尔你是不是在梦游的时候,他忽然抬起手。
我屏住呼吸,他的手轻轻地触到了幔帐,停在纱帐上许久,却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就像来时一样,他的影子在幔帐上如水波晃动,又无声无息地退去。
他关上门时发出轻轻的一声响,我猛地坐起来,懊恼地一拳捶在床上。
烦躁不已地在床上躺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就跑去了梵蒂冈。
然而直到中午我都没有找到西泽尔的身影。后来我碰到在教皇卫队当队长的大叔,那个死板无趣的穆里·艾诺,一问才知道西泽尔已经出发去米兰了。
从梵蒂冈回来,我眼皮就开始一直乱跳,一整天都心神不宁。晚上我跑到罗马城东北的酒馆区散心,坐下来小酌到夜深,正经人已经纷纷回家,酒馆大堂里只剩下醉汉、浪人和穷鬼在鬼哭狼嚎。
我皱眉想着心事,忽然被人从后背猛地拍了一下。一回头,就看见一根老长的鸟嘴。
我忽然就觉得那面具十分滑稽,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啧,一脸吞了狗屎的表情,你被女人甩了吗?”真宗会的鸟魔得意洋洋地问,好像他很受欢迎一样。
“怎么可能?”
欧文拖了张椅子在我桌边坐下。
我问道,“你从西班牙回来了?什么时候?”
“就今天。”欧文把腿翘在桌子上,往后一靠,“跟你说,‘风语者’挂了。”
“嗯?谁?”我一时居然没反应过来。
“沙之城的‘风语者’,艾哈迈德·赛义德。”
“哇,好拗口的名字。”我笑道。
“咦?”欧文奇怪道,“你就这个反应?”
我低头,喝了一口生涩的麦酒,“我开玩笑的——他怎么死的?”
“一个杀手,还能怎么死的。”欧文道,“用剑之人必死于剑下——他的尸体被人吊在城墙上,上面戳了几十个洞。”
“呵。”我笑了笑。
“难道你没什么感想吗?”欧文问道,“你前两年不还在一直追查他的事情吗?”
“我能有什么感想,”我懒洋洋地说,“他人都死了,难不成把他的尸体从城墙上弄下来再吊得老高地审一审?”
“呃,说的也是。”
“对了,”我想起来,“你从西班牙回来,拜托你的事情有眉目吗?”
“嘿,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开口问,不然还以为你完全不感兴趣呢。”欧文揣着手,从牛皮腰带里掏出厚厚的一沓发黄的纸,扔在桌上,“拿去。”
“什么玩意?”
“你不会看吗?伊莎贝尔女王写给贝特丽兹·柯雷拉公爵夫人的信。”欧文说着又耸耸肩,“当然了,作为一个法国人,我还是更加愿意称她为贝特丽兹·波吉亚小姐。哎,柯雷拉这个姓氏总是不断地提醒我,美人总会有出嫁的那一天……”
欧文用一种怅惘的语调说:“贝特丽兹小姐当年在巴黎可是芳名远播啊!真是令人难以忘怀的……”
我抬起脚在他的椅腿上轻轻一蹬。
轰隆一声,欧文的椅子往后翻到,他连忙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大怒道,“你发什么神经?!”
我淡淡道:“不准用这么恶心的语气提我母亲的名字。”
欧文扶起椅子,坐下:“你才恶心!我这在深情缅怀逝去的岁月,每一句话都充满了忧伤,是你不能理解的。”
“行,我无法理解。总之你不准肖想我母亲,我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了。”
我懒得理他,匆匆翻阅了那一沓泛黄发脆的厚纸,从那瑞丽的字迹中,可以感受到写信的女子那尖锐的个性和倔强的脾气。
字里行间的措辞中,一个姿容靓丽,但性格刚强又城府颇深的女王形象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叹了口气。
欧文问,“怎了?有头绪了吗?”
“跟我猜的差不多。两个国王不可能分享同一顶王冠,哪怕是夫妻也一样。”我说,将那一沓旧信纸收好,“伊莎贝尔女王对费迪南国王心怀猜忌,虽然她也怀疑波吉亚,但对贝特丽兹总有些信任的。”
欧文冷笑了一声,“信任这东西值几个钱?伊莎贝尔女王在马德里巡礼的路上遇刺,跟着柯雷拉公爵就被女王软禁在天主堂,当晚就死了,再然后摩雅城被洗劫一空,连仆人的孩子都被扔进池塘里溺死,整个城堡变成一座死城。”
我盘转着手中的木杯,没有说话。
欧文问道:“你打算复仇吗?”
“复仇?向谁?”我说,“卡斯蒂利亚的女王?”
“难道不是她?”
“也许另有其人。”我说,并未深谈,我转而问道:“弗兰呢?”
“那家伙,一直行踪不定。” 欧文不甚高兴,“我也很久没见他了,听说他在米兰。”
“米兰?”我暗暗一惊。
“米兰怎么了?”欧文毫不知情。
“不,没什么。”我重新垂下眼睛,做出无事的样子,“我只是听说法王查尔斯刚刚攻下了米兰。”
“他现在已经不在米兰了。”欧文说道。
“谁?”
“法国国王啊,我今天刚听说他的军队已经越过米兰继续南下了……哎,喂!你干嘛去?”
我猛地站起来,把事情联系起来一想,立即找到了眼皮乱跳的原因。
“我有急事先走。”我在桌上丢下几个铜币,匆匆往大堂门口走去,忽又想起一事,转身嘱咐欧文道,“今天你跟我说的这些事情,别让弗兰知道。”
“啊?为什么?”
“以后再跟你说。”甩下这句话,我便急忙赶回了天使堡,城堡里静谧平和,似乎米兰的消息还没有传到这里。
西泽尔作为教皇使节到米兰去劝阻法王查尔斯,然而法军仍然南下了,那么和谈必定已经崩坏,西泽尔现在估计自身难保。
我连夜召集了十二个黑衣同伴,一同往北出城。
次日夜晚,我们抵达皮埃琴察,法军在阿尔卑斯山脚下的一个四帝时代的要塞遗迹里驻扎下来。侦查的人回来说,西泽尔现在是法王的人质,被查尔斯形影不离地带在身边严加防范。
我不禁皱眉。
此时军队已经休息了,但法王的营帐里还是灯火通明,听说这个国王疑心病很重,彻夜不眠地举行宴会来保持觉醒。
我想了想,决定夜里去法王的营帐一探究竟。为免打草惊蛇,我只一个人潜入了营帐里。隔着厚重的油布,营帐里的人影倒影在布上,影影绰绰,分不清谁是谁。帐内有法国的宫廷歌者在和着六弦琴演唱,但是分明却没有一个人在欣赏,粗鲁的谈话和野蛮高亢的大笑声几乎完全掩盖了优美的音乐。
我找到营帐油布一处接口处,稍稍拨开一点往里察看,只见营帐中央,一条长长的榉木餐桌上,摆满了肥腻的肉食。高大强壮的法国人坐在桌边,以及坐在正中央那个虎背熊腰的法国国王,正在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油腻。
西泽尔就坐在法王查尔斯的旁边,他仍然穿着一身鲜红的主教袍,显然是对桌上冒着腥膻热气的肉食没有胃口。
法王一面大吃大喝,一面和他的将军们攀谈,时不时地爆笑出声,然后转过头和西泽尔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西泽尔则面露微笑地回应,并淡淡地拒绝法王让侍者为他倒酒的美意。
我稍稍放了点心,这家伙虽然一脸疲倦,但好歹还算头脑清醒。
营帐里的宴会一直持续到后半夜,仍丝毫没有结束的迹象,我绕着油布转了一圈,只见营帐里外,四面都站着全副武装的守卫,毫无下手救人的可能。
我想了想,回忆起小时候跟西泽尔一起出去打猎的事情,那时候每每他举起轻弩,准备射灌木丛中的野兔时,我都会学夜枭的叫声把他的猎物吓跑,然后西泽尔大怒:
“米凯莱托!不用装了,我知道就是你!大白天的哪来的夜枭!”
“可是你得承认我学得很像!”我得意洋洋地笑。
想起过去的事情,我不禁莞尔。
帐外夜色已近破晓。
一声夜枭的叫声划破了营地里的寂静,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悠长而凄厉。
守备的士兵打了个寒战。
营帐里,那些豪饮作乐的法国人也愣了一愣,互相看看,然后继续高声谈笑。
从油布的缝隙处,我看到西泽尔仍旧端庄地坐在桌边,只是嘴角不经意地,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
第七章:出逃
法王就像是一只神经质的豺狗,孜孜不倦地警惕着任何可能的背叛、偷袭以及刺杀,每天他的军营里都有人被拖出来吊死,那紧张兮兮的气氛令我有几分无从下手。
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法军没有受到一丝一毫抵抗就通过了罗马,教皇国没有任何军队可以与法军的火炮和长矛相抗衡,于是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下令大开城门,像是欢迎一个远道而来的老友一样迎接了法王查尔斯,整个罗马城张灯结彩,似乎被挟持作为人质的根本就不是教皇的儿子一样。
查尔斯被波吉亚教皇吹捧得飘飘欲飞,于是顶着教皇新加冕的那不勒斯王冠,更加意气风发地向南奔去了。
我以及那十个黑衣的同伴,昼夜不停地紧追在法军的后面,直到有一夜,军队在教皇国与那不勒斯交界处的森林里露营,因为夜里气温下降,营地里点起了篝火。
我们在远处查看,看到那营地中央熊熊燃烧的红色火焰,以及不远处堆积草料的马厩和贮存麦面的简易木屋,我和同伴们互相点了一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