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佩菁苦苦一笑:「我和他之间,还能论得上原不原谅吗?」
她侧过头,光线在她侧面晕成一片,是一种别样的柔和。
微微低下头,武佩菁轻声道:「其实,我和先夫是父母之命,感情谈不上深。只是……他爱我的话,我未必没有勇气和先夫仳
离,先夫是他多年相交的好友,他竟然心狠至此……楚大侠,你不觉得这样的人很是可怕吗?」
她呵呵一笑,「他为了我,帮助他弟弟……曲宁靖和曲宁远是异父兄弟,曲宁靖的父亲才是当年的淳王。曲宁靖他本来可以不
参与其中,是曲宁远威胁他把事情告诉我,他才同意的……」
武佩菁缓缓道,「于是,因为他爱我,中原武林成为他们兄弟的工具。用盟主的身分掩盖住曲宁远的暗中作为,用盟主的身分
指引武林人士自相残杀……楚大侠,曲宁靖对我的感情使中原血流遍野,还有什么原谅不原谅,我背负的,是先夫、是众人的
血……」
君笑看她神情,却是起了怜惜,轻声安慰道:「他们的死并不是因为你,武姑娘你也不要太自责。」
「否则,我还能怎样呢?我以为可以托付一生的良人,是我最大的仇人……」武佩菁道,面上无悲亦无喜,竟是一片茫然,「
楚大侠你永远不会明白,当我听到他们言语,当我发现我的夫君,竟然是那样一个人的时候……」
她咬住唇,眼底泛起水光,「前一刻的倾心所爱,后一刻的仇恨刻骨……我当真恨不得早早死去,免得听到这真相……」
君笑却笑了,开口,声音低哑:「你怎知我不知?」
武佩菁惊而抬头看他。
君笑笑得凄楚:「你至少还能够放心去恨,知道那人是敌人,因此可以全心去与他为敌,而我呢……」
他转头不看她,眼神渐渐凝住,「我却又能做什么?爱自是绝不会,恨偏偏又什么也不能做……有的时候真觉得身体被撕成两
半,若能放下一切去对付他,心里也许不会这么……」
他停住了,实在是说不下去。
不是没想过,若真投奔影军,一切挣扎就都不存在,只要专心与他作对就好……像武佩菁这般只能敌对,其实也是种幸运,总
好过这般,面对面的苦楚。
爱的人,也是恨的人,因此苦苦笑着,谁也没有幸福。
二人相视,竟觉无需再多说话,连神情都有几分相似,笑容亦是一般苦涩。
武佩菁开口问道:「楚大侠,那人……我认识吗?」
君笑轻轻笑着:「我不知道你认不认识他,我只知道,我不认识……」
武佩菁怔怔看着他,只觉他脸上茫然与痛苦,不禁有些痴了。
未见过这样的痛苦,彷佛身体的某一部分已经不见了一般,留在眼前的只是一具皮囊。然而男子并未这样太久,只片刻便恢复
了正常神态,那一瞬间的忧伤无措消失不见。
也是有心事的人呢,只是,也许此刻痛苦,却也许日后仍有转机……不是吗?
武佩菁低低叹着,自己已是无望,然而听眼前这人所云,他又爱又恨的那人却不是敌人,这样,也许还未到最糟的情况吧。
只是他说不认识,却又是为何呢?
君笑由此与武佩菁相熟起来,两人有着相似的心思,虽然并不倾诉心中苦楚,却明白对方知道自己,即使只是默默相对,也会
好受一些。
君笑很忙,忙着弩山之事,分兵布阵不是他所长,他却想学一些,步吟阻他亲自带兵攻弩山,他也只有尽力安排,尤其那些武
林人很多都是跟从曲宁远的,现在谁也不知他们究竟怎么想,到底是真心跟着朝廷,还是打算投靠影门。
他倒不怀疑聂启之,聂启之城府太浅,心里什么也掩不住,正因为如此,当君笑和武佩菁越走越近时,只有聂启之去找武佩菁
,扭扭捏捏说让她小心些,武佩菁不明白他的意思,几番追问之下聂启之方才告诉她,君笑和悠然关系非比寻常。
武佩菁大惊,暗中观察二人,倒没发现有什么接触,反而觉得靖王爷看君笑的眼光有些怪异,尤其当自己和君笑在一起时,靖
王爷看向自己的目光简直能杀人,而那眼光,却是嫉妒。
步吟几乎嫉妒欲死,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拿自己当陌生人,却和一个有夫之妇神情亲密,自己想和君笑说几句稍和正事无关的话
都难,他二人却总在一起说些什么。
怎么可以这样,笑……是他一个人的啊!这样,又和在沈庄的时候有什么不同?他可以对每一个人笑,只是不理会自己。
步吟拳头重重砸上案台:这样的话,自己这一番辛苦,这一番委屈,却又是为了什么?自己尽力改变着性子,在他面前学着宽
宏学着忍让学着不去任性……为了君笑,他当真已经尽力了啊!为什么……还是回到起点的状况?
真想对付武佩菁,可怕君笑生气,还是忍了下来。步吟对着自己苦笑,自己已经不像自己了,可君笑……还是这般对他。
「悠然。」步吟叫来林悠然,吩咐道,「你和君笑走得比较近,他……似乎也不是很排斥你,你帮我注意些……」他顿了顿,
道,「那个武佩菁……你找机会接近她,尽量分开她和君笑。」
悠然心道我堂堂悠然剑,竟然被派这个用场,却又不能反抗,于是领命。
他和武佩菁有绑架之缘,倒不生疏,特意笼络,很快便熟了。武佩菁多少算是武林女子,又大悠然几岁,也不避讳——何况在
她听了聂启之的话,自然认为悠然喜欢的是男人,更是不以为意。
悠然旁敲侧击,想盘问武佩菁和君笑之间的关系,武佩菁倒聪明,噗哧一笑:「林少侠你别乱想,我和君笑之间没什么的……
」
「啊?」悠然一傻,「我为什么要乱想?」
武佩菁只当他害羞,道:「你和君笑的关系人尽皆知,你要现在不好意思,当初又何必当着众人面吻他?……诶?你怎么了?
」
悠然木了,眼睛瞪得极大,武佩菁几乎可以感觉到悠然的情绪波动。最后只听他一声惨叫:「王爷,还我清誉来——」
弩山在大江入海处,一端峭壁正临着大江狭处,另一端却是极险的山石丛立。本来弩山只是略险,也算不得很难登,但影军上
山之后炸毁了绳索吊桥,又毁去了其它上山路径,影军居高临下,弩山成了一座小城似的,极是难攻。
偏生弩山上有泉流,连放火烧山也是没用。不过也正因这山上有泉流,君笑想到如何攻打弩山——逆着泉流而上,最危险之处
,也就是唯一的破绽。
危险是自然,这么一众人中,能在水上站稳的着实不多。君笑指挥着他人行动,自己却不能身先士卒,直是担足了心。
武林人毕竟太杂,难以听从调遣,个个都打着自己的主意,根本不去管其它人。官兵心倒是齐,然而都是北方人士,哪会爬山
涉水,也是勉强。幸好步吟把他手下那些武林人调了过来,虽然也不谙水性,毕竟武功高强,君笑吩咐下去,他们也能明白怎
么做。
倒有些熟人,詹一、莫二、冷三、刘三、齐四、钱十七都在,事实上除了最前几名高手,沈庄那些人几乎全部来到营中听从君
笑调遣。齐四、厉十五、凌十九三人生于南方,都是擅水的,逆着泉流行动,倒也未遇危险。
遇水搭桥,大军却是在水下搭起桥来,溪流处是防备最疏漏之处,步吟手下高手行动隐蔽,竟无人发现——也是因为弩山和下
面失了联系,否则官兵调动也不可能不引起山上注意。
到得山上人发现之时,溪流下桩子已经打得差不多,再想阻挡,已经来不及。高手毕竟是高手,沿着湍急溪流,也能窜上山去
。
只是溪流不宽,只能容少数人上去,因此都需要武林高手。弩山上兵士不是很多,但占着地利,也颇难对付,而且大多数武林
人不擅水,看到溪流,头都有些发晕。君笑答应步吟不上山,在山脚指挥,甚是担忧。
山上影军看着情况危急,竟然搬出他们用来守山的投石弩、炸药等物,直是要毁了这条溪流。君笑暗骂这些人头脑不清——炸
了泉流,他们就不能放火吗?这么同归于尽的架式,又能有什么好处?
弩山山势本就极陡,影军头目发动投石弩,巨石隆隆滚下。君笑看着上面,心中大急:还有不少人在溪中,这石头砸下来,那
些人武功也不是顶高,怎么躲得开。
高手先上去,现在正在往上走的是武功相对较弱的人,他们见大石砸下,一时躲得狼狈,有些便已是受了伤。君笑皱起眉,提
气纵跃,便上山去。
步吟本在右后压阵,见他上去心中大惊,跳上山去拉住君笑:「笑……」君笑转头,眼中掠过不悦之色,步吟连忙改口,「楚
公子,你答应我不上去的……」
君笑冷冷看他一眼,挥出一掌去阻他,然而步吟不闪躲。
君笑只好收掌:「不要拦我。」说完便转身上山。
步吟会看君笑脸色,见他沉着脸,不敢惹他生气。他看君笑佩的青钢剑,摘下腰间佩剑扔给他:「拿着青冥!」
君笑只好接下剑,向山上去,步吟不放心,抽出身边护卫的剑,跟在君笑身后。
步吟轻功不错,君笑却是行动不便,在溪流中艰难向上。步吟看得心惊胆战,尤其君笑急速上跃,惊险万状。
待跃到半山时,石块迎面砸来,步吟高声喊道:「笑,小心!」
君笑充耳不闻,手中剑出,挑向石块。
石是巨石,剑身却是极狭的长剑,这样无异于螳臂挡车,然而君笑施力极巧,劲力凝于剑身,斜斜拍上去,巨石轰一声炸裂,
散落开来。步吟躲着碎石,脚步缓了,君笑径自向上,手中剑不停刺出,挑落一块块巨石。
如此极费内力,没多久君笑便觉有些疲了,步子也凝下来。溪中桩子本就滑溜难以留足,他又只有单脚能施力,内力聚在手下
,脚下难免疏神,一个不小心身子一歪,几乎栽倒。
步吟吓得呼吸险些停了,君笑此时站的位置非常不好,正是一处陡峰,若他向内栽倒也好说,若一不小心栽向外侧,可能便会
沿着山滑下去。
他抢步上山,大喊:「笑,注意脚下!千万小心!」
君笑听他声音,又见他发足向自己方向奔来,心中一乱,手出剑便迟疑了下。
他做的是极危险之事,哪容得半点疏神,巨石落下劲力扫到他肩头,带着他向下跌落满,步吟忙张开手臂,看着方向去接,君
笑见他伸出手来,脚下用力,向另一方向跌去。
步吟手中空着,心也空落落的,一时泛起恨意,却又觉心寒,然而眼中所见让他所有情绪都化为焦急——一块大石向君笑砸去
,为了躲开石块,君笑右脚踩着左脚脚面,向左前方跃出,然而……下面是空……
「笑——」步吟大叫,看着君笑跌落。
第三章
步吟犹如疯了般,下令全力攻山。
弩山本已无抵抗之力,步吟红了眼似的,很快便攻下来。步吟等不到攻下山,立即便带人寻下去,然而山涧里草长得丈许高,
现下深秋,草又茂密,连步子都难移,怎么找得到人。
步吟吩咐下去,谁能找到君笑赏金万两。重赏之下,众人几乎连树根都翻出来了。
步吟更是心焦,四下寻着,整整一天一夜未合眼,然而君笑像是从山上消失一般,完全不见踪影。
到第二天夜里,晚上天暗,众人都回营,只步吟还苦苦寻找。
戌时左右,天已是墨一般,只有些许星光。步吟手中火折将熄,他停住脚步拿出另只火折,忽见远处山涧里有白烟升起。
烟尘发白凝聚,显然是人生的火,步吟心中大喜,忙向那处奔去。
那处尚是满地荆棘,好不容易走到火堆近处,火旁坐着一人,不是君笑又是谁?
君笑抬眼见是他,微微侧头:「怎么是你?」
步吟的喜悦被他一句话浇熄,只苦笑道:「我正好在附近找你,看到烟就过来了。」他靠得近处,见君笑衣衫破碎,火光中脸
色也显出苍白,忍不住心疼,「你昨日怎么不生火?伤到什么地方了?」
「昨日?」君笑问道,「我昏睡了一日吗?」
「岂止一日!你掉下山已是前日的事情了!」步吟靠近他,眼瞬也不瞬地盯着他,「我怕你出事,越是找不到越是担忧,我…
…」
他想起这两日里的担忧,心中极是酸涩,不管不顾地扑上去,「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多害怕吗?我一想到你是为了躲我而掉下去
的,我就……我就恨你恨得想砍死你咬死你,可我现在……」
他收紧了双臂,手下的温热身躯微微颤动着,君笑还活着,这就足以使他忘掉一切其它情绪。
「我现在只想抱紧你,再不让你离开我,笑,你吓死我了你知道吗,幸好你没事,幸好你没事……」
君笑有些呆住了,任由步吟抱着自己,一时间像是被点了穴一般,动弹不得。
感觉抱着自己的人似乎都要哭了,这样的黑暗之中,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在耳边回响,环绕着自己的手臂抱得极紧,似乎真要抓
住不放手一般。
最重要的是这样的黑暗,看不清楚对方面孔,因此不必面对那张痛恨的面孔,尽管声音还是步吟的,但那语气和身体动作,属
于他怜爱的那男孩。
到底是悠然,还是沈步吟?
到底哪里是爱,而哪里是痛恨?
闭上眼,觉得自己当真太脆弱,否则怎么会因贪恋这温度,竟然在最痛恨的这人怀里乖乖不动?他不是自己喜欢过的那个林悠
然,为什么自己要舍不得他难过,因此任他抱着?难道这样的倾诉告白,就可以掩盖以前经历过的一切?
君笑伸手,推开步吟:「王爷,君笑谢您心意,但请您自重。」
绝望伸出手去,近在咫尺,却抓不到。
「你一定要把我当作陌生人吗……笑,难道不能原谅我吗?如果我当初知道后来会爱你至此,就不会那样对你。」
步吟仰起头,星光下眼底有着淡淡的光,「你记得吗,我跟你回到宣州的时候,我在城外背李白的诗……弃我去者,昨日之日
不可留……」
君笑冷笑:「原来身为林悠然时,你也没忘了给自己留后路。」
「我只是希望过去的事情可以不那么计较,有些事发生过了即使再追悔也没用,何况……若无当初之事,我又怎会对你念兹在
兹无时或忘……」
所以后悔,却绝不会想如果没发生过当初的事情会如何,毕竟若不是那样纠缠,他也不会失了心。
「笑,我们可不可以……若你当作不认识我,那我们可不可以重新认识?」
「王爷这是说的什么话,在下……原就和王爷素不相识。」君笑眼神一敛,淡淡说道。
「若是不相识,你前日为何要躲我?」步吟眼睁睁看着君笑,脸上表情并不十分明显,只是唇角处抿成一线,竟是痛苦,「若
不是我妄想救你,你也不会掉落山涧……你嘴上说着王爷,心中还是只将我当作沈庄主来憎恨……」
「我……」君笑迟疑了下。
「难道在你心中,林悠然就没有任何地位吗?难道我们当初的时日,在你心中没留下任何痕迹?你恨我我知道,可……可你难